双溪国奢侈华丽的王宫之中,高冠黄袍的老人倚坐在榻上,那双久经岁月侵染的精明双目阖了起来,似是在假寐。
“皇上,乾南王世子求见。”几重帘帐之外,响起内侍尖细的禀报之声。
“叫他进来。”
未几,年老的君王缓缓睁开双眼,看见那玉冠束起一头墨染长发,广袖白袍的乾南王世子跪在他面前。
“风儿啊,这次你在外面玩了恁久,也不知叫人给伯父带个信回来。”
“风儿不孝,让伯父担心了。”
姬风应声。然而剑眉之下,那双总带着跳脱不羁神色的墨玉眸子却敛了起来。
“你这小子,”姬秋白见他低顺,眼里有了几丝暖意,“起来坐着与伯父说说话罢。”
“谢伯父。”
姬风长身而起,不待宫女抬来座椅,冠玉般的俊美面上忽地有了急切的神情——
“伯父,我听说你要将霜姐嫁去煌国?”
“嗯。夏国内乱,我们实是应当趁此时与煌国结为姻亲,联兵共图大举。”姬秋白说着,语气中隐隐有了期待之意,“听闻煌国迎亲使将不日上路,过不了多久便会到达双溪。”
“可是伯父!煌国国君嫔妃众多,霜姐这一去,便是远离亲人故土,无依无靠,您怎么忍心送她去?”
姬风迈前一步,急急道。
“她是我姬秋白的女儿,双溪国的公主,我皇室受百姓供养多年,自当也要为百姓做些事情。”姬秋白回头望着姬风,面上忽然换了慈祥神情,“风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莫要再在四处游荡,是时候该理些政事了。伯父老了,早晚……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
“什么我的你的……伯父,你又说这些话与我做甚?”
姬风皱眉,俊朗面上有几分不耐,“我早就说过,我最厌恶别人为我安排好所有的事情,只等着我像傀儡一样听话地摆布!我从来就没有你们所说的宏图大志,我只愿快意人生潇洒度日,伯父,我这次回来,就是要……”
“风儿,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姬秋白几步走到姬风面前,语声里有了分明的怒气,“你是我姬家子孙,自当为我姬氏王朝鞠躬尽瘁!你那早亡的父亲是我唯一手足,我一生无子,将你视如己出,带在身边亲自悉心教养你长大,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姬风重复着姬秋白的话,忽地冷笑道:“你教我养我,只是为了让我延续你苦心经营的王朝江山!如今你又狠心将霜姐送去千万里之外的虎狼之地!伯父,你的野心当真大得狠呐!”
“啪”地一声脆响,姬秋白一掌狠狠甩在侄儿面上,姬风半边白玉面颊登时便肿了起来。姬秋白只气的连声音都抖了起来,伸手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
“你、你这不肖子孙……”
一语未毕,姬秋白忽地**着软倒在地!
姬风大惊,忙抢上几步扶住伯父,疾声道:“伯父!伯父你怎样?!来人!快来人!”
姬风大声唤来殿外侍从,将姬秋白扶到榻上去。
“你们、你们都给我下去!”姬秋白怒声将侍从遣退,面上痛苦之色未减,叹道:“风儿啊……你实在不该如此伤伯父的心!罢了罢了,你且走罢,愿意做什么便去……大不了这祖宗基业,了结在秋白手中便是了……”
“伯父!”姬风站在榻前,眼见伯父衰老颓丧之色,消瘦的身体如同枯槁一般,想起这老人二十余年以来将自己教养长大,心中终是不忍,垂头道:“伯父,我只是……只是一回来便听说霜姐要出嫁,心中难过……所以才……您、您莫怪我……”
姬秋白闭目不再看他,长叹一声,摆了摆手道:“你下去罢,莫要扰我。”
“是。”姬风垂眸,躬身施礼转身走了出去。
软榻之上的姬秋白,望着侄儿离开的身影,面上痛苦之色却倏然没了踪影——
“风儿啊……我这大好的河山,如果不给你,还能给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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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淡弥远的香气从狻猊金炉袅袅飘了出来。
打磨光滑澄黄铜镜之前,一袭华美红色宫装的凝霜公主正执了炭笔,细细描绘那双黛眉。
姬风支着颌,伸手将那狻猊金炉的盖子开开阖阖了无数遍,直到镜前的姬霜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脑袋。
“风弟,你坐在那里发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你来看姐姐这件嫁裳可好看?”
姬风转过头去,看着眼前一身红色嫁衣的姬霜那妩媚而英气的脸庞,点了点头,忽地问道:“霜姐,伯父他、他叫你一个人远远嫁去煌国,你当真心甘情愿?心里便一点也不委屈么?”
姬霜一怔,微微一笑,道:“风弟,你怎地又来问了。我早说过,很多事情,委屈是在所难免的,但我……没有选择。”
“……”
姬风趴回桌上,掌中把玩着小巧茶杯,“即使知道伯父是心疼秀儿,这才让你代替秀儿去,你也不怨么?”
“傻弟弟,秀儿是我妹妹,我有什么好怨的。她自小身体羸弱多病,父王疼宠她还来不及,我嫁去煌国,总比她要好些罢。”
“况且……”姬霜的语气忽然轻快起来,“我已经是个老女人,如果到时连我这倜傥风流的世子弟弟都娶了媳妇儿,我这做姐姐还没有将嫁出去,那可要我的面子往哪里放?嗯?”
“霜姐,你这傻瓜。”
姬风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星眸之中满是关切之意,他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以后,一点也不怕吗?”
“你才是傻瓜呢。”
姬霜弹他的额头,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忽地转身,双手在那蛮腰之上,道:“从小到大你何时见我姬霜怕过什么来着?”
说着,英气的大眼忽地滴溜溜一转,得意笑道:“我还记得你十岁那年,父王得了几头獒犬,你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便央了我带你去看,却不小心让那獒犬挣了绳索。你吓得躲在我身后只知道一味地哭,还是姐姐我护着你才没叫你被獒犬叼了去。”
“呿~都是些陈年旧事,你还提它作甚。”
姬风口中说着,却也站起身来,拉住姬霜的左臂,将那绣工精致的嫁衣袖子有些粗鲁地捋了上去,露出姬霜那赛雪般洁白的藕臂。然而在那纤细的小臂之上却有一处狰狞疤痕,虽年岁已久远,却依旧可以辨出那被动物利齿大力撕扯过而留下的伤疤。
姬风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处突起的伤疤,惹得姬霜咯咯笑了起来。
“我方才去见了伯父,可是我劝不动他,只会惹他生气……”
“你劝他做什么?”姬霜笑着从弟弟掌中抽出自己的胳膊,“听说你那未来的煌国君姐夫是个明君呢,人又俊美无匹,有这样的夫君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况且,我嫁过去是做皇后,又不是当奴隶,我的好弟弟,这样……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姬风见了她的神色,无奈道:“霜姐,你这是在宽慰我,还是在安慰你自己?我劝你……莫要逞强了。”
“逞强?我没有。”
姬霜闻言缓缓摇头,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风弟,这便是命了。没有什么好怨,更没有什么好恨的。它来了,我便坦然接受,它去时,我也无可挽留。仅此而已。”
“宿命么……”姬风脸上倏忽没了笑容,“有时候,人确实是争不过命……可是霜姐,从小到大,你好像从来就没有想要过什么,从来就没有为自己争过什么。到得今时今日,你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对么?”
“要些……什么?”姬霜一怔,眸子里闪过一丝迷茫,“我这二十余年便在这宫中长大,所见的也不过是这方寸之地,更不似你身为男儿身可以在江湖上闯荡一番……”顿了一顿,又道:“也许……正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对这婚事才不排斥,也不期望罢。风弟,为何我忽然觉得,你此次回来之后,变得与以往不同了?”
“变得不同?”姬风在桌旁复又坐了,垂下一双眸子望着放在膝上的双手,“我在苗疆结识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
眼见姬风眼中那越来越浓的黯淡神色,姬霜忍不住走上前去,如小时一般将弟弟揽在怀里,轻拍着他宽阔背脊。
“那为什么,没有带她回来?”
姬风手上用力,将头埋在姬霜的腰际,语音再也掩盖不了地倾颓,“她死了。就在我眼前……霜姐,是我辜负了她……”
姬霜将弟弟鬓边的一缕散发捋上去,抿了抿唇,柔声道:“可你,你终究是爱过恨过了罢……天涯魂梦,我想……那个女子一定会从此一直伴着你,对不对?”
不待弟弟回答,那着了艳红宫装的凝霜公主顿了顿,终是又轻轻开口:“可是我呢……从双溪此去煌国,于我来说,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