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一个冬天像今天这样的冷,凛冽的寒风就像是一把尖刀从她的心口上略过,一刀一刀,一道一道,鲜血淋漓,不能直视。
张鲁依旧笔直地站在那里,紧抿的唇就像是出鞘的剑,让这个往昔战场上的英勇向前的男人更加锋锐。凝视着城外敌人大军,他十分平静的说道:“他并不知情。”
瑞祎猛地就松了口气,其实她应该失望的,如果祝彦章不知情,那么就不知道还有谁能救自己了。可是同时松口气是因为,至少他并不是拿自己做交换的那个人。
周沉毅被圣旨召回京都,而与此同时七壶口被围,就算是瑞祎再怎么不懂军事,此时也要看出几分猫腻来。归承弼之所以有恃无恐的围困七壶口,强行将城墙炸开,是因为他知道周沉毅不会来援。
周沉毅为什么不会来?为什么来不了?为什么在周沉毅不在的时候狄荣军提出这样的条件四座城池来交换她?
尽管瑞祎不觉得周沉毅是为了一个女人而行事莽撞的人,但是如果让他做出拿着女人换取城池的事情,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以他的秉性一定会宁死不从!
所以,瑞祎这会儿已经明白了,周沉毅被强行召回京都,这里头一定有慎王的手笔,就是要将周沉毅调离这里,然后用自己换回四座城池。
可是,她又想不明白,呼赤炎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四座城池?
周沉毅不在,祝彦章不在,而自己却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如果她不答应,就会成为大燕的罪人,即便是平安回到京都,以后的日子也必然难于登天。更何况,如果真的这样,她是没有办法活着回到京都的,更会连累顺安候府。对她照顾有加的大夫人,对她视若亲妹的瑞华,因为她打了祝彦章的大哥,还在书院努力读书的弟弟,更还有整日不知愁的九姨娘。
这些鲜活的人,也许会因为自己,一夕之间命丧黄泉。
瑞祎这会儿脑子里想过很多,滑过很多的脸,亲近的、不亲近的,友好的、不友好的……
“张副将,如果我不答应是不是就没办法活着回去了?”
“……不是,我会打晕你,送你上车。”张鲁背对着瑞祎说道,那声音平板无波毫无感情。
“的确是张副将会做出的事情。”瑞祎轻笑一声,“但是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军人,用女人换取和平是不屑,你这样回答我,是因为你知道我不答应只有死路一条。我知道,你是想让我走的死心一点,谢谢你。”
张鲁虎躯一震,背对着瑞祎的汉子,此时眼睛泛红,咬着牙说道:“裴姑娘,我想你应该猜出来了,这是慎王殿下跟狄戎王做成的交易。王爷走的时候不知道内情,祝先生也不知情,而我接到京都的旨意之后才猜出来这其中的因由,可惜一切都晚了。我不能拿着七壶口上万百姓的性命开玩笑,我不能为了一个你,在能避免牺牲的时候送掉他们的性命。如果你要恨,便恨我吧,这个罪我来担着。”
“张副将,我只拜托你一件事情,就当是我最后一个愿望吧。请你能把我的侍女平安送回京都,不要让她跟着我去狄戎过不知未来的生活。”
“好,我必然会做到。”张鲁转过身来,吃惊的打量着瑞祎,没想到她居然这样平和的应承下来,而且只有这样一个不算条件的条件,忍了忍还是说道:“裴姑娘,你还有别的要求吗?只要你说出来,我必然尽力替你做到。”
瑞祎侧头看了看站在远处的凌霄,她正不安的看着自己,忧心冲冲的样子。对着她露出一个笑容,让她安心,这才回答张鲁的话,“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让我牵挂的事情的话,确实还有一件,就请张副将替我捎一封书信吧。”
“好。”张鲁点头应了,“不知道是给谁的书信?”
“祝彦章。”瑞祎轻声回答,“我与他还有婚约在身,若是就这样走了,于他而言必然会被人耻笑一辈子。他没有做错什么,不该承受这样的结果,我能为他做的便是写一封解除婚约的契书。从此后,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张鲁张张嘴吧一个字都没说出来,背过身去,这汉子不仅眼眶红了,还有泪水盈眶。
瑞祎跟张鲁借了纸笔,就在城墙上一字一字写下契书又写了一封家信,写完后将契书装进信封里递给张鲁,“有劳张副将了。”
在瑞祎写契书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他知道王爷知道这件事情后必然会雷霆大怒,他知道祝三白知道这件事情必然跟他没完,可是眼前没得选择。为一女子付出倾城百姓性命,付出数千将士性命的事情,他真的做不出来。
这封契书似有千万斤重,握在手中,如坠千斤。
瑞祎抿了抿被寒风吹散的鬓发,对着张副将福福身,保持自己一位侯府姑娘最后的骄傲,“我跟我的侍女还有几句话交代,还请张副将等我一等。我的丫头有些倔强,所以这件事还请将军暂时瞒着她,等我出了城再告诉她也不迟。”
张鲁点头应了,就看着瑞祎转过身走向一旁焦急等待的丫头。还未走近,那小丫头就跑了过去,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什么,瑞祎就一直笑着听着,然后握住了她的手。他深吸一口气,在城墙上拿过旗子做出一个信号,城外大军中就驶出一辆马车快速的往城门口而来。
当那马车终于停在城门的时候,张鲁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从这件事情中得到救赎了。
“……张副将说了援军马上就到,我要留在这里等祝彦章,张副将会派人先把你送回京都去,你跟家里人说我一切都好,不用担心。咱们出来这么多日子了,她们一定很担心,你先走一步也好,我这里也能安心些。”瑞祎对着凌霄说道,面上的笑容一如往常温和,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那怎么成?姑娘身边没个伺候的奴婢不放心,我还是跟着您吧,等姑爷回来了咱们一起走就是。”凌霄是很想回京都,这些日子的经历就跟一场噩梦一样,她想念家里的人,她想看看他们,可是她不能丢下姑娘自己走了。
“不过是前后脚的事情,你就先回去送个信这样而已。”瑞祎不疾不徐的劝说,“而且你也知道眼看着翻过年我就出嫁了,好些事情都没准备妥当,你回去后也得帮我先打理,这些事情交给旁人我不放心,只有你我是最放心的。九姨娘没有我看着,不知道会不会被金姨娘算计,你回去帮我劝着,便是看在我的份上,九姨娘也能听进去几句不至于吃了大亏,我在这里更加安心些。如不是这伤,我便跟你一起走了,只是现在却不敢冒这个险毕竟严先生不能跟咱们一起走,只能等伤口痊愈后才敢上路了。”
凌霄听着自家姑娘说的很有道理,一时间当真是左右为难,瑞祎看着她直接说道:“就这样定了,机会难得,好不容易有回京的车马能给家里带封信回去,再等下一回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那……姑娘怎么办?”凌霄不安的说道。
“那院子里又不是没有别人伺候,只要七壶口能守住,一切都不是问题。张副将会安排突围的人带你走,你回去把你的东西带上,我在这里等你。”瑞祎将刚才写的家书递给凌霄。
凌霄想了想只有咬牙同意了,将信接过来塞进袖笼里,姑娘说得对,京都那边好些事情也得有个人管着,木荷是不成的,一个人撑不住。不然等姑娘回京,院子里乱糟糟的也不成体统。
“那奴婢就先回去,若是有机会奴婢再回来陪着您。”
“好,你先去收拾东西,我在这里等你。”瑞祎笑道。
凌霄不疑有他,点点头转身去了。
看着凌霄下了城楼,瑞祎立在那里一直看着凌霄的身影出现在大街上直奔住处而去,这才缓缓的收回目光,转过身看着张鲁,“小女就此跟张副将道别,今日一走,也许余生无缘再回大燕。副将做这个决定,我不恨你,也不恨任何人。只恨我不能生为男儿身,能血洒疆场,为国尽忠。若因我之故,七壶口百姓流离失所,大燕国土不整,将士为我丧命,余生恐不能安枕。也不能因我之故,让我家人性命不保,家族倾覆。我不敢做历史的罪人,不能做家族的罪人,今日之后,大燕再无裴瑞祎这个人。”
张鲁听着这话,看着瑞祎,面色铁青,“裴姑娘,你……你这是何意?”
“张副将心里明白的很,这是我能为家人尽的最后一份心,请张副将成全。”瑞祎对着张鲁深深一躬,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张鲁愣了愣立时追了上去,“让我送姑娘最后一程。”
瑞祎脚步停了停,背着他应道:“好,有始有终,方为善也。”
大红的氅衣如一道火焰,在所有士兵的注目下,看着瑞祎一步步走下城墙,所有人的眼神带着不安跟屈辱,一个女人换来的和平,是他们的羞耻。可是军命不能违,百姓不能弃,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目送她走出城门,看着那道如火般的身影上了狄戎的马车。
瑞祎坐进马车后,掀起车帘,对着张鲁说道:“张副将请回吧,多谢你送我这一程。”
“裴姑娘……”张鲁一把抓住车窗,“若有机会,我必然带你回来。”
瑞祎一愣,然后缓缓的摇摇头,“不用了。”缓缓的落下车帘,隔断了张鲁那张满是愧疚的脸,靠在身后的车壁上,瑞祎自嘲一笑。决定答应这个条件之后,她就没想着活着再回大燕的国土。
所以,之前她就跟张鲁说,从此大燕再无裴瑞祎这个人。
只是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这已经不重要了,早早晚晚都会知道的。
马车转动,瑞祎已经做好打算,此时心里反而十分的平静。往前行走了大约有几十步,就听到外头传来凌霄的哭喊声,顺着风声,听到她喊她骗她,不要她了,她要跟着自己走。
瑞祎听着,这一刻才垂头落泪。
曾经她是那么怕死,那么害怕孤独,那么想要安稳生活的人。
可是现实已经完全悖离她的初衷,未来的日子是什么样子她自己都无法预测,何必再带上一个凌霄跟着吃苦。
凌霄嘶哑的哭喊声已经渐渐地听不到了,瑞祎坐在马车里感觉到马车停顿一下,外头传来说话声,声音很低听不太清楚,但是很快的马车又滚动起来,紧跟着瑞祎就听到了马车后面传来整齐有力的脚步声。
跟着她马车走的还有狄戎军。
他们信守承诺退兵了。
瑞祎安心的闭上眼睛,这就好。
坐在马车里的瑞祎,只感觉到一直在不停的赶路,中间会有人送饭来,到了晚上的时候还有郎中来给自己的伤换药,没有看到严济,也许是给放回去了。
晚上也在赶路,在马车里颠簸的睡不安稳,实在是疲累极了,瑞祎才昏昏睡去。
被马车颠晃醒的时候依旧在赶路,这一天瑞祎也没有见到张鲁口中的那位大将归承弼,送饭的依旧是个大头兵,眉目和善,对她很是友好。这是瑞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狄戎兵,发现他们五官其实跟大燕人没有多大的区别,就连说话都没什么不同。这又让她想起了呼赤炎跟班高格的大燕话,还以为他们是特意是学来的,但是听着用饭时外头狄戎军有时小声交谈讲的全都是大燕话,这才让她渐渐明白过来,也许他们的语言跟大燕是一样的。
而且她还记得呼赤炎那双异于常人的蓝眼睛,可是有时她悄悄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发现狄戎人跟她一样是黑眸。
班高格是黑眼睛,送饭的大头兵也是黑眼睛,赶车的车夫也是黑眼睛……只有那个人才是蓝眼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瑞祎不敢随意开口问,只能在心里默默的思量。
“要出关了。”过了不知道几个日夜之后,瑞祎赶路都麻木了,就听到外头传来欢呼声。要出关了?那就是要离开大燕了,瑞祎忍不住掀起车帘往外看去,就看到车外漫天的黄沙中,平夷关三个大字若隐若现。
出关了。
平夷关瑞祎耳闻听说多次,没想到真的见到这三个字,这个大燕最北面的屏障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铁画银钩平夷关,当年书写这三个字的人,必然是豪情万丈的大丈夫。
瑞祎缓缓地放下车帘。
漫漫黄沙路,茫茫狄戎行。
前面等着她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生活。
出了平夷关之后,立时便感觉到赶路松缓下来,马车不再颠簸得厉害,瑞祎胳膊上的包扎带也已经除掉。一开始还有些新鲜感能看看车外的风景,但是除了黄沙之外,连一座山都很少能看到。送饭的大头兵跟她讲,穿过这个地方需要四五天,等到过了这段他们狄戎的风景可美了。
许是出了大燕的地盘,这些士兵们也明显的放松下来,跟瑞祎有的时候也会偶尔聊两句,只是依旧没有见到归承弼。但是从所有人对她的态度来看,至少还是友善的,这也让瑞祎松口气。
最后一天就要走出这片不毛之地的时候,事情出了点变故,原来呼赤炎的大军就在前面等着他们汇合。他们是从平夷关出关,而呼赤炎他们还是按照老路从上下林关出关,因此他们走出关口比他们要早半日,就在前头的草甸等他们。
就在要走出去的时候,平夷关方向追来了一人一马,瑞祎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心口一颤,立时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远远地看不清楚来人是谁,但是能看到被狄戎军阻挡在外头,瑞祎就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才跑了几步,却被人拦住了。
来人身量极高,比瑞祎足足高出一个头,瑞祎仰视着他,立时就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那种不怒而威的威慑之力。
“裴姑娘,请你回马车,本将不希望有任何的意外出现。”
瑞祎立时就猜出来此人是谁,往后退一步,这才看清楚他的五官,就跟他给人的感觉一样,他的五官锐利,那双眼睛就如同出锋的剑,令人心颤。
“归将军,我既然答应跟你们出关,自然不会反悔。来人有可能是我的家人,能一路辛辛苦苦追到这里,我想去看看这也不成吗?”瑞祎尽量让自己保持大燕贵女的风姿,不让这些狄戎人小觑,“我虽然是女子,却也不是食言而肥的人。况且,来人只有一马一人,将军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能跑了不成?”
“你是我王要的人,自然不适合再见别人。”归承弼冷然说道,丝毫不肯通融。
瑞祎眉头紧蹙,与他对视,归承弼的目光实在是太有侵略性,但是瑞祎却不肯服输,咬着牙坚持,说道:“原来将军的心胸不过是这么大,我的家人也是外人吗?”
“你如何确定是你家人?”
“能不辞辛苦一路追到这里,除了家人还能有谁有这样的毅力跟恒心?将军大人有家人吗?分离过吗?伤心过吗?自此一别,也许终生都没有机会再回大燕,今日一见便成永别。君子有成人之美,将军何必如此执拗?”瑞祎怒道。
“归承弼,让她去。”
听到这声音,瑞祎立时就是一愣,这声音并不是陌生但是也并不十分熟悉,只是她知道来者是谁。
呼赤炎!
“属下参见汗王!”归承弼转身对来人行礼,“汗王怎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并不是汇合之地,也许还尚有风险,您不该冒险。”
呼赤炎的眼睛就落在垂着头的瑞祎身上,大红的氅衣是这荒凉之地最亮眼的颜色,他一来远远地就看见了她。没有回答归承弼方才的问话,反而看着瑞祎说道:“好久不见。”
归承弼听到这里眉峰一挑,眼角扫了扫瑞祎,便立在一旁不说话,就看着他们汗王几步走到了那姑娘身前。他的眉头皱的越发的紧了,果然美人都是祸水。
瑞祎首先看到的是出现在自己视线里的一双脚,听着呼赤炎的话,她没有勇气去看那双眼睛。想着若不是他,自己这会儿还好好的呆在大燕,不免对他有几分恼恨的,也不答他的话,只是说道:“我想见见来人。”
“本王方才已经答应让你去了,连自己的女人也看不住,那是男人的无能,我还怕你跑了不成?去吧去吧。”
瑞祎听到这话当真是又羞又气,又恼又怒,又觉得这人怎么如此狂妄,可偏偏他说的是事实,让她无法反驳。一怒之下,转身就走,竟是看也没看他一眼。
瑞祎走后,归承弼看着她的背影,就看向呼赤炎,“汗王,四座城池就换这么一个女人,值得吗?”
呼赤炎听出归承弼话中的不满,就说道:“归将军,你是在质疑本王的决策吗?凡是质疑过本王的人都死了,你是要做下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