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戎的规矩跟礼仪瑞祎一概不知,冒然说话做事恐怕被人看了笑话,因此就算是面对着这个时分爽利的尉大娘,她也是小心翼翼。
但是听到这样的话还真是忍不住的觉得,这个地方的规矩有些太奇怪了。
大燕穿衣讲究的是广袖长裙覆住绣鞋鞋面精致素雅含蓄的美,让人一看宛若仙境仙子,美好如流光。狄戎穿衣却是恰好与之相反,窄袖紧腰裙长仅及脚踝,脚踏小皮靴,身上衣裳的颜色搭配十分的炫彩艳丽,花纹奇特,绣艺与大燕大有不同,风格奔放,穿在身上行走两步只觉得分外的轻盈利落。
尉大娘虽然是个赶车的,但是梳头的手艺也格外的熟练,很快的就给梳了一个双螺髻,插了赤金嵌宝穿凤珠钗,上头的五色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狄戎的人
“姑娘可真美,比我们狄戎的女子白多了。”尉大娘叹一声,要不说大燕的女子肤如凝脂,白如积雪,哪里像她们狄戎的女人整日在外跑黑黢黢的。
瑞祎也只低头一笑,她其实挺喜欢尉大娘的性子,直爽利落,说话的时候都能令人心生愉悦。
尉大娘放下手中的梳子,就看到瑞祎灯光下半垂着头,露出一半的侧颜,长长的睫毛如蝶翅轻盈,含笑的唇角仿若新春绽放出的第一朵娇花。不行,看得她都心跳了,忙摸摸心口。抬头就看到汗王长身倚在门框上,一双眼睛正落在瑞祎身上,她就笑的越发的开心了,忙躬身行礼,“奴婢参见汗王。”
“不用多礼,你去忙吧。”
瑞祎没想到呼赤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一点脚步声都没听到,这人怎么走路跟猫一样。
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看到他也已经换了衣裳,不再是铠甲长剑,一身轻便的玄衣滚边长袍,双手环胸倚着门框,怎么看,怎么看都有种混不吝的无赖之态。但是从他身上做出来,却又带有天然的贵气缠身,这两种气息织在一起,只会让瑞祎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她看不懂。
良好的生活教养,在大燕养成的闺秀守则,瑞祎在看到他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其实第一时间冲进脑子里的是恼怒。女子闺房是男人禁步的重地,他怎么能说来就来了。
呼赤炎看着瑞祎的脸色变来变去,似乎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也不给她时间想对策,直接说道:“带你去吃好吃的,饿坏了吧?”
瑞祎是真的很饿了,听到这话脑子瞬间就给带歪了,怔怔的问道:“这么晚了出去用饭?”
大燕有宵禁,晚上不可随意出门。
“真正好吃的东西,都藏在巷子深处,你不出去别人也不会送上门。”呼赤炎笑看着瑞祎柔和的说道。
这话好像有些道理,但是又有哪里不对,瑞祎不能想明白,已经被有些不耐烦的呼赤炎走过来牵着手出去了。
出了门,被冷风一吹,瑞祎一下子回过神来,努力挣开自己的手,这人也太不庄重了。
呼赤炎挑挑眉看了一眼瑞祎,倒也没坚持,顺着她的意松开手。瑞祎这才松了口气,从衣架上拿过氅衣披上,晚上的云泽城冷得很,大燕那边都要过年了。
深冬时节,万物凋零,瑞祎想起以后自己就要在这片土地生活,是不是大燕的自己凋零之后,在狄戎春天来临之际,也能绽放出新的人生?
谁知道呢。
呼赤炎这人的性子也令人捉摸不透,比如她若是走在他身后,他一定会停下脚步等她,等到她肯跟他并肩而行,这才重新起步。大燕女子从不能被允许与男子并肩而行,这是刻进骨子里的规矩,瑞祎一下子改变不了,走着走着就又落到他身后。
如此几次三番,瑞祎都觉得这人怕是要生气了,谁知道他还是那张脸,她走的慢了,他就等她,一直到她跟上来为止。
默默的跟在他身边,出了百香园,外头的街景让瑞祎方才的不安紧张一下子全都被冲没了。
百香园就在云泽城的正中间,出了园门就是大街,此时五颜六色的灯笼悬挂在各家店铺的门口,长长的如同一条长龙延伸到街道的尽头。街上的行人似乎这会儿又多了起来,有一家夫妻带着孩子出来玩的,有单身女子穿着美丽多彩的衣衫在街头独自行走的,还有英俊的狄戎男子在街上与美丽的女子搭讪……
瑞祎真是开了眼界,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很奇怪很怪异的地方。
瑞祎停下了脚步,旁边的呼赤炎就感觉到了,转头看着她,就看到她受惊过度的眉眼带着惊讶之色。
“我们狄戎的小伙子若是看上哪家的姑娘是会直接上门提亲的,若是哪个姑娘看上谁家的英俊小伙子,也会直接寻上门去。”
瑞祎觉得自己这些年在大燕受到的教育简直是一下子给撕裂了,对上呼赤炎那双异于常人的蓝眸,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这怎么可以呢?”
“为什么不可以?”
“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
瑞祎觉得自己又被绕进去了,其实她明白一个国家的风土人情必然是迥异不同,但是狄戎这样的风俗还是真的让她……大开眼界。
但是不得不承认,她觉得轻松了那么一点点,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礼仪枷锁捆绑着你,你会觉得每走一步都轻松了许多。
走了一段路,跟呼赤炎打招呼的人很多,大多是对他恭敬地行礼之后,该干什么又干什么去了。他的蓝眼睛实在是太显目,别人一看便会知道他的身份,可是身为狄戎一国之王,瑞祎再也想不到他居然能跟百姓如此的……如此的相处自然,就好像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她很不能想象,大燕帝王这样在百姓人群中随意走来走去的样子。
当然更多的人的眼神都落在了她的身上,瑞祎心里有些不自在,走了一段路之后就把风帽罩在了头上,将自己隐在了帽中,好像这样就会觉得安全了许多。
谁知道她才把风帽遮上,旁边的呼赤炎就停了下来。她也跟着停了下来,看着他立在自己身前,伸手将她的风帽摘了下来,“美丽是给人看的,你应该以你的美丽而自豪。”
他看出她的不自在了。
“我只是有点冷。”瑞祎习惯了闺秀当矜持,所以很是不能习惯这里人那样大胆毫无遮掩的目光,确实有些被吓到了。
生活习惯并不是一件说改就能改的事情,融入骨血的传统,代代流传,根本原因就是人被它刻上的印记无法轻易磨灭。
穿过了繁华热闹的大街,瑞祎跟着呼赤炎来到了一条又窄又深的小巷子。大燕的住所都是宽敞明亮前后数进的大宅院,便是普通百姓住的房子也是坐北朝南,宽阔舒朗,明亮大气。狄戎这边的房子跟大燕大不相同,这边更多的是窄巷小楼,像是方才走过来的宽街其实少之又少,窄巷里头仅能容一匹马走过,三人并排都觉得有些拥挤。
长巷子里一间挨着一间的都是食肆,里头此时透过窗子能看到坐满了人,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带着几分辛辣之气,让瑞祎觉得更饿了。
呼赤炎最后停在了巷子深处一处并不起眼的食肆前面,连个匾额多没有,里头也没几个人,座位也不多。呼赤炎带着她直接走了进去,并未在大堂停留而是直接上了二楼。通往二楼的木梯吱吱呀呀直响,瑞祎踩在上头都有些怕会不会一脚下去就会断裂了。
他们直接走上去,楼下的人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好像……就好像自己人回到一般的自在跟熟悉。
上了二楼,呼赤炎带着瑞祎进了一间房,让她坐下等着,自己却又走了出去。很快的瑞祎就听到外头传来呼赤炎的声音,声音有些高,夹着一些她并听不很明白的方言与人对话,好像是在点菜。
很快的他就回来了,直接在瑞祎对面坐下,笑着说道:“你运气不错,今儿个老爹在家,尝尝他的手艺。”
“好。”瑞祎应了一声。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对面还坐着一个算得上是陌生的人,瑞祎胆子再大此时其实很是拘束跟不安。眼前这种情况其实有些怪,怎么说呢?她跟他并不熟悉,但是却是认识的,他对她还有不杀之恩。说起来瑞祎心里对呼赤炎是有些惧怕的,但是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又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跟传闻中的狄戎王其实很不一样,那种讲出来的怪异感让她此时其实更加的不安。
但是不管如何,在一个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男人面前,瑞祎都觉得自己不仅不能失礼,还要表现出大燕女子的风范。
隔桌相对而坐,没有话说其实挺尴尬,瑞祎侧头看想窗外,除了那条长长的巷子,远远地还能看到远处的街上明亮的灯火闪着璀璨的光芒。
对面的呼赤炎也在看着瑞祎,大燕的女子跟狄戎女子很不一样,这里的女子生性爽朗,做事情雷厉风行,就像是奔驰的风。瑞祎这样的女子不同,静静的坐在那里就宛若一幅画,只需要你手中有一支笔,便能立时描绘下来。
“你喜欢这里吗?”
猛不丁的听到呼赤炎忽然开口,打断了瑞祎的思绪,她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这才说道:“不知道,现在我没有办法回答,喜欢上一个地方是需要时间的。”
这话倒是真实,呼赤炎看了瑞祎一眼,原本还以为她会讲喜欢或者不喜欢,谁知道却给了这样一个答案,倒是有些意外。
“我把你带来狄戎,你心里一定恨死我了吧?”
瑞祎蹙眉,颇感意外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倒是有些棘手,不知道她是应该怎么回答才比较妥帖,顿时犹豫下来。
“我这辈子最讨厌假话,所以不要骗我。”
没有人喜欢被欺骗,瑞祎也不喜欢。可是人呢还是会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的生活中,她不喜欢京都很多的闺秀尖酸刻薄的言语,但是也得耐着性子跟她们打交道。她不喜欢自己顶着庶出的名头出生,可是既然已经是了就得活出个样子来,顶着庶女的身份活出嫡女的风采,这本身就是一种自我的欺骗。这是善的人不仅要骗别人,有的时候还要骗自己,才更容易幸福些。
“恨。”瑞祎很快做了选择,既然呼赤炎要求自己说真话,那么自己说假话也会被他识破。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去一个陌生的国家,说不恨必然是假的。
呼赤炎低笑一声,“你倒是胆子大,你能猜到我为何要将你带回狄戎吗?”
这个她能去哪里猜?瑞祎摇摇头,就看着呼赤炎,“瑞祎心里不明,也很是疑惑,若是汗王能解惑与我,乃我之幸。”
“我若不带你来,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大燕京都吗?”
这话什么意思?瑞祎面色一白,看着呼赤炎,“你是在骗我吗?汗王这话可有些可笑,我并未与谁有深仇大恨,为何不能平安回到燕都去?”当她是三岁孩子好哄骗吗?找这样一个烂借口,她就会相信他带她来狄戎是好心吗?
简直是笑话。
瑞祎一下子变得尖锐的态度,让呼赤炎心里很明白,自己惹怒了她。看着她恼火的面容,也不生气,只说道:“未必深仇大恨才会要一个人的命,只要有人当了别人的路,纵然她自己并不知情,但是在别人眼睛里已经是绊脚石,成了别人的绊脚石,可不是要被处理掉吗?”
别人的绊脚石?瑞祎努力想想,也没想到自己成了谁的绊脚石,她并不曾与别人结怨,也不曾挡过谁的路,呼赤炎这话简直就是挑拨离间!
“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汗王真当我是傻子糊弄了。”
“裴瑞祎,本王说过我从不说谎,更何况偏你?有这个必要吗?”呼赤炎被瑞祎的眼神给刺到了,她当他是卑鄙小人行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简直是侮辱她的人格。
好像是没什么必要,瑞祎不觉得自己一个小女子,分量重到让一国之王分出精力去算计她。
可是,那呼赤炎讲的是什么意思?
“我挡了谁的路?”
“荣家的路。”
荣家?瑞祎一时没转过弯来,等到想明白了,面上血色褪尽,只觉得手脚冰冷,整个人都如坠冰窟。
呼赤炎这时提到荣家,就这么简单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可是为什么他会这么肯定的说出自己挡了荣家的路?
荣家跟她有什么关系?
有。
荣菁跟她算得上是朋友,可是除此之外自己包括顺安侯府跟荣家都没什么往来,两家无仇无怨如何挡路?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唯一一条有扯不清楚牵绊的就是自己跟周沉毅之间的那点事儿了。
这样隐秘的事情,瑞祎可不认为呼赤炎一个外邦人能无所不知到这个份上,他一定在诈她。
“汗王在开玩笑吗?”瑞祎努力保持平静,看着呼赤炎的眼神让自己镇定,这样内心深处的秘密。一下子被人察觉,那种感觉当真是太不好了。
呼赤炎看着瑞祎,看着她面色的变化以及力持的镇定之态,都让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女子可不是简单的人。她如此防备他,也让他有些不太高兴。
“我说了我不说假话。”呼赤炎又重复一遍,“祝彦章为何一开始要悔婚?这里头的原因你不知道吧。”
这跟祝彦章又有什么关系?瑞祎看着呼赤炎,实在是弄不清楚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了开来,饭菜送来了。进来的是一个面带笑容的老丈,手里托着一个大大的托盘,浓郁的香气就从那托盘上飘来。
摆在两人桌子上的是烤羊腿,金黄的色泽,让人一看便食指大动。后头紧跟着老丈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手里也同样托着托盘,送上来的菜肴就跟这里的衣裳一样,颜色十分的鲜亮。那女子生的浓眉大眼,对着瑞祎很是打量一番,这才掩着唇笑着走了。
呼赤炎正在跟老丈说话,音量略高,看着老丈的动作,侧着耳朵倾听,应该是听力不太好了。不停地笑着点头,偶尔应一句瑞祎听不太懂的土话。
那老者走的时候也深深地看了一眼瑞祎,对着她笑着点点头,这才离开。
呼赤炎看着瑞祎不太了解的目光,徐徐说道:“这里是我曾经被流放的地方,那一年我七岁,而这里还是狄戎不毛之地。”
瑞祎从未听说过呼赤炎的这些故事,七岁被流放?不毛之地?他不是狄戎皇子吗?
“我来的时候身边只带着几个从小伺候大的仆从,身上的银钱连一处房子都买不起。这里很穷,百姓们自己吃喝都顾不上,却还是养大了我,一个被驱逐的没有未来的皇子。那时候我经常住在老爹这里,因为他做饭好吃。”
瑞祎现在忽然就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她觉得云泽城有些怪异了,因为这里的百姓对待呼赤炎不像是对待一个帝王,现在想想那怪异之处应该就是,这里的百姓把他们的君主当成了家人,所以当时她觉得这里怪怪的。
可是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好奇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个?”
瑞祎点点头。
“老爹听说我用四座城池换了一个女人回来,想要看看你,我就带你来了。老爹方才说他很喜欢你,也希望你能喜欢他做的菜。”
瑞祎:……
“那你为什么换我回来?”终究瑞祎还是把这个横亘在心底的话问出了口。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不带你回来,你就会死在七壶口了。”
瑞祎还是不明白,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你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死在那里?”他凭什么这么有自信自己一定活不下来。
“因为你挡了荣家的路,因为周沉毅跟荣家姑娘有了婚约,可是心里却有了一个你。因为你若不死,荣家无法安心。”
“……你怎么知道周沉毅心里有我?”
“小青山顶上他护着你拦了我的脚步没杀你灭口,地动之时我放了你一命,后来他便放了我一支商队通关。齐王府盯着你行踪的事情我都能知道,你以为荣家会不知道?齐王心里有了别的女人,荣家这婚事怎么能安心?你以为你从落雪庵翻山逃命是个偶然?那死在山底的妇人就是荣家的人,本是想趁夜要你命的,结果自己先被别人算计了,你这才捡了一条命。从你踏上去七壶口的路开始,一路上遇到的危险你以为是偶然?荣家父子在这场战事中从头到尾都没露面这是为什么?”
瑞祎怔怔的坐在那里,好久缓不过神来,真相竟是这样吗?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大燕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我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她都不知道这么多事情,他一个狄戎人怎么会知道?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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