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殇逝(三)

天空蓝亮得刺眼,反射着冷冷的雪光,阳光却格外柔和,隐隐有了春的气息,希望的气息——可是,就在这充满着躁动的季节里,我们都陨落了一个永远的温暖的梦。

我知道,这一生,我再也不能忘记这一天,血花飞溅,染红皓雪,生命在我痛快而无情的杀戮中卑微地消逝,可我从不曾想到,在这一天,我的灵魂分成一片一片,最终也消逝了很多很多,永远也找不回来……

王宫里一片静穆,中门大敞,露出特有的草原式的豁然开朗,磊落爽朗,而对自己亦从不心软的我,却第一次,手抖得无法握住兵器!

腿,软若揉熟的面团,无法抬起,跨进那道门槛。

殿内很冷清,冷清的,让我很想转头逃离。

血,从纳龙庭的嘴里,鼻孔中源源不断地冒出,几乎不像是真的,透出一种全面绝望的崩溃意味——人身上竟然能有这么多血么?

纳龙庭俊雅的面庞白得如同一张上好的雪浪纸,眼眸却漆黑如墨夜,再也捕捉不到一丝光亮,微倾着身子,虚弱得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锡勒王半蹲半跪在一边,用有力的臂膀,撑起儿子全部的体重,轮廓终于有了几分相似,同样雪白的面庞,无声无息,透出哀婉与肃穆。

床边,立着从秘道中钻出来就一直沉默到现在的璃浪,美丽的脸庞上刻着一种深刻得不忍目睹的情感,那么怔怔地,茫然地,垂着手,失魂落魄地看着纳龙庭和锡勒王,长剑垂落在脚下,点滴着艳红的鲜血,仿若盛开了一朵妖异诡谲的花,像极了传说中的曼珠沙华——地狱之花。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夸奖纳龙庭是做大事的人,心性坚忍,还是该说他不愧自幼帝王教育,完全抹煞了一切天伦人情。

然而我更不相信,纳龙庭锡勒人心目中最稳若青山般的存在,有朝一日会猝不及防地倒下。

“……咳,咳,我一生算计,层层设局,步步为营,到了临终,还能实现多年的愿望,死而无憾矣!”

他笑笑,中气不足、断断续续的话,飘进我们的耳里,却没到达我们的心底——层层设局,步步为营,若挣得是天下名利,皇图霸业,如今他的名望如日中天,天下逐鹿指日可待,又何苦将自己拖累至此?我虽不精通医术,却也曾随父亲了解过一些,纳龙庭分明是积劳成疾之症,若及早发觉,尚有可能回转,可如今……

说到底,他只是为了锡勒、为了他的弟弟而已,亲手打造一个富强的有望一雪半千年耻辱的国家,又毫不怜惜地拱手让给了亲弟,而亲弟却纵横一身本事,只为辅助哥哥开辟一个开明盛世,雄心虽令人敬而远之,而私心却可嘉可叹,自古以来青史留名的人总有着这样那样为人称颂的品质,而我不怀疑,纳龙庭必然是青史书中的一抹在后世成谜的异数!

“如果你死了,这天下有谁来呕心沥血?便是我亲手打了来,又有什么意思?”

缓缓地,璃浪轻声开口,仿佛怕惊着了正闭目勉强汇聚着全身生机的男人。

“阿璃还是这么孩子气,这天下,你坐起来可比我容易多了,我一直强撑着,强撑着,就是怕你不喜欢,不想回来。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小时候的心愿,是当一个行侠仗义的盖世大侠,可是如今你是誉满江湖了,却已经不是你当初想要的那份荣耀——你学会独善其身,学会设计利用,学会用理智来支配情感,学得很苦,我也看得很苦,可总算,皇天有幸,你终于了悟了,开始放开胸襟,开始关心天下,开始把行侠仗义提高到一个忧国忧民的高境界,我却不快乐了,因为,你不笑了,不再那么笑得妖娆,让宫里的男男女女为你疯狂——你撤换了原先伺候你的侍从,换上了新的,于是大家都知道王爷美则美矣,却不苟言笑,军威如天——这到底是我的错,还是生活的错?”

纳龙庭脸色苍白,双眸无神黯淡,却不再吐血了,因为他在不停地说,不停地说,生怕一停下,就再也不能开口了,恨不得把积累在心头几生几世的话都倒出来。

我这才知道,那时候我笑璃浪喝醉酒后简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原来,喝醉酒发疯背后还有着深刻的涵义——也许,那样风流妩媚的璃浪才是骨子里的璃浪,现在沉肃低调的璃浪,是对人生和命运妥协后的苍凉产物。

“我学会了,知道乐趣了,就不觉得苦了,难道你一直在心里装着内疚,这样日复一日地折磨着自己?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璃浪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苍白如冰的颊渐渐染上一抹红晕,魅惑秀丽,美绝人寰,却不知是恼羞成怒了,还是真动了肝火,可是如今的纳龙庭,只好当他有恃无恐罢了——谁会和他争,谁能和他争?

“不是的,我是生来带的病胎……”纳龙庭叹口气。

“生来?怎么回事?不是说是后天生病的吗?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起过?”璃浪的眼睛,瞟了殿内自始至终一声不出的‘别人’,那英武豪迈的气概,已经被命运打败,显出一层心死的灰色。

“是我,失手伤了你们的母亲,那时候她刚好怀了阿庭,我却不知……,阿庭生下来没什么异常,只是比一般婴儿容易生病,后来阿璃生下之后,我才慢慢看出了异样,阿璃看着文弱,却是不折不扣的草原儿郎,骑马射箭无师自通,三岁就会摆石子阵困住野猪,阿庭虽然统筹指挥十分得力,但骑马射箭跑步摔跤之类运动,明显不如同龄甚至比他小的阿璃,于是我悄悄找大夫看了看,大夫告诉我,阿庭的身子天生比一般孩子弱,一般小病小痛如果不注意,都有可能引发大病,从而,从而……”

说着说着,锡勒王脸色恍惚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那时候,他就心疼看起来比同龄孩子矮小的大儿子阿庭,那时候,对于阿庭的身体状况,他连阿庭自己都没有告诉,只是,他没想到,以阿庭的聪明,竟然有本事买通跟了锡勒王几十年的福奴,最后还是知道了自己的情况,自己闷在屋里,想了三天三夜。

再出来时,阿庭向他提出了一个意外的要求——要他立自己的储君。

本来,根据祖上规矩,以及锡勒王对纳龙庭的宠爱,储君这个位子压根就是纳龙庭的囊中之物,他根本不必着急,还能玩几年,好好地享受生活,可是,他却选择了主动提出。

锡勒王虽然万分不解,还是二话不说就立了阿庭为储君,朝臣没有人会反对,这本就是草原上的规矩,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最后锡勒王自己看出了端倪,纳龙庭一方面自己努力发奋,一方面却旁敲侧击地提高着小自己好几岁的弟弟阿璃的地位,明目张胆地宠溺,给予他最大的军权,阿璃成为锡勒史上最年轻的元帅,但同时也是最称职的元帅,比女人还要美丽百倍的男人,却成为锡勒有史以来最铁血的元帅——如果说锡勒王这一辈子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那当然就是这两个儿子!

可是,现在,纳龙庭的血在他的手下止也止不住地流,不是伤口,不是一切他可以制止的外伤,是他完全不了解的原因导致,他觉得他的心被活生生血淋淋地挖走了!

“父王——我想看她,我想看看她,最后一面就好……”纳龙庭慢慢垂上眼睫,嘴里却喃喃地,不放弃地低语。

“不急,父王知道你的心思,父王给你带来了!”锡勒王伸出袖子抹了抹眼睛,站起来,走到床边,将那块覆盖着什么东西的棉布一把扯去——

一尊栩栩如生的绝世美人霎时出现在众人眼前,纳龙庭黯淡的眸子渐渐地明亮起来,温柔明亮,如辽阔的海洋,广漠的天空,几乎让我们产生从来没有黯淡过的错觉,如果不是他胸前那片触目惊心的血迹,他就像是一个见到心上人腼腆而热烈的小伙子。

“忧儿,你过来,过来看看,我跟你说过她,她——美吗?”

纳龙庭痴痴地凝视着那双神形兼备飞扬俊采的凤眼,他赞她美,不是因为那俊美得不辨男女的外貌,而是,那将外貌衬托得举世无双的内在气度,

“我看到她了,缤纷绚丽的霓裳羽衣,穿在她的身上,显得那么高贵,那么骄傲,那么,咳,咳,她在冲我笑,笑得真好看啊……那是谁呢?陪在她身边的男人又是谁呢?是……他吗?忧儿,忧儿,我快要离开了,她来接我,还说要陪着我,我一定会幸福的。请你,请你替我好好照顾阿璃,他,比任何人都寂寞……”

终于,终于,一切都静谧下来,天地间,再也没有了声音。

锡勒王跌倒在地,没有泪,人僵硬得站不起来,比那柔润跌宕的绝世美人更像是一座雕塑。

绝世美人的凤眼似乎含着一点悲悯,望着这殿内沉默的男女,那种俯视苍生的无声,彻底击垮了殿内这一对醒着的骄傲的父子。

随我砍杀进来的兄弟们早已分成数队,自发地,迅速地掌控了整个王宫的安全,内外宫尤其是外宫的侍女侍从们一个不留地被赶到王宫中央空旷的广场上,他们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中张皇失措,毫无目标地奔逃,闯进来的守军们见到侍从就杀,看到漂亮的侍女,绝没有二话,扑上去就是一顿惨绝人寰的蹂躏,很少有女孩能从几个男人的强暴中生存下来,即便是强壮的草原女人,沿途我们见到了数个死不瞑目的女孩——他们几乎都成了没有价值的牺牲品,我们能做的,只是抹上她们的眼皮,给她们盖上遮羞的布而已。

可是就算我们来了又怎么样?为了防止奸细混在其中,我们照样将衣衫单薄的他们,在这样的寒冷天气里,赶牲口一般,赶在一起,圈禁起来,任他们一个个冻得脸红唇紫,没有一个人心软。

她们喃喃哀求,眼神涣散,低声哭泣,汇成一道凄哀的力量,生生震醒了浑噩中的我们。

哭,是宣泄情绪的一种方式,我从来不认为哭是一种懦弱的行为,可是此刻,本该哭的我们,却都没有留下眼泪,心口干涩,喉头涨得疼痛,眼神却还平静,茫然,但平静,仿佛早在冥冥中便已注定,纳龙庭不该生在这个世上,便是要生存下来,就不该再出来一个璃浪,一个有待争霸天下的附属国,绝不能出现两个能力相当英名睿智的储君!

不要怪我想得无情,璃浪已经没有精力和力气去思考这样的问题,我便要代他想,做他的脑子,这是我的责任。

如今,纳龙庭不过是平静地先去了,总有一天,我们也要去那里,到时候,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纳龙庭笑呵呵地站在奈何桥边,迎接着我们。

我缓缓转头出门,璃浪竟茫然地跟着我,像是找不到家的孩子,我慢慢坐倒在门边的门槛上,璃浪脚步虚浮,赖到我身边,躺下,头埋到我的怀里,修长矫健却脆弱的身躯,在我的怀里轻轻颤动,良久,我感到了一抹凉意从胸腹间散开,一直沁到心底。

脑子,因此总算有了一丝清醒,在一片混乱中腾出地方,好好地捋着这两兄弟的关系——我怕,将来有一天我想到这一刻我竟然是在震惊和茫然中渡过,我会后悔,我要留下记忆,永不能磨灭的记忆,为自己,也为早已崩塌了半边灵魂的璃浪。

他们两兄弟长得实在不怎么想象,璃浪肖似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纳龙庭听说却有着他的舅舅的儒雅气质和轮廓,只是眉眼间细看又有几分锡勒王的影子,我毫不怀疑,锡勒王疼爱长子远甚于幼子,从他看璃浪和纳龙庭的眼神里就可以分辨得出来,可璃浪却从未愤世嫉俗或者心怀叵测过,这也许就是纳龙庭的功劳,有一个没有私心眼里心里只有别人的哥哥,纵然璃浪想学天家的骨肉相残人伦泯灭,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纵横沙场武林,他看到的丑陋黑暗难道会比我少?可是我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感到了他那份入世济世的胸怀,若无一段光明的力量支撑着他,指引着他,他真的还会是如今的他吗?

可是如今,相偎依多年的星月要分别了,生离死别,曾经我以为我已遍尝人间苦痛,也在不顾一切地循着苦头逆流而上,却如今才明白,世间多少悲伤,均悲不过生离死别,阴阳殊途。

纵然我以为死没有什么大不了,纵然我从来不惧死,可是,眼前却还是起了一层莫明其妙的湿朦朦的水雾,模糊了视线,看不清世间,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站在我和璃浪的身边,纳龙庭不会比一道影子更加清晰,尽管在锡勒的国土上,他才是太阳,璃浪才是太阳的影子,可在我的眼中,璃浪是妖孽般的美丽存在,而他,却是妖孽的身边,一道推波助澜的影子。

可当有一天,影子在你面前活生生地消逝,一点一点,亲眼看着他透明,再也不会回来,心情反复煎煮,渐渐熬出肝胆俱裂的苦涩,更不用说,一直如影子一般相依相存缺一不可的璃浪,只怕,连五脏六腑都痛得麻木了吧?

青魂一缕,止也飘飘,逝也渺渺。

至今至今,我只有那么一次触到你的内心,倘若有一天在虚无缥缈中重逢,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认出你——你既从不在我们面前释放真实自己,下辈子,就算我们要做朋友,璃浪还要和你做兄弟,人海茫茫,天大地大,你又让我们上哪里找你去?

“他去了?”

璃浪埋在我的怀里,沙哑地喃喃道,这一刻的他,脆弱得如同一个稚子,即使锡勒王的眼中只有解脱而去的长子,但他有我,我知道这就够了,我会给他他想要的一切,一切。

“嗯,去了,可是,太阳升起来了!”

我慢慢地道,伸手抚着他柔滑如丝缎的乌发,金色的阳光打在他的发上,有一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纯净之美,我有理由相信,这是纳龙庭的目光,柔柔地笼罩着自己放心不下的弟弟,不离不弃。

爱,永远存在在我们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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