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都郊外是大片的竹林,傍山依水,青葱欲滴,空朦雾湿,竹形粗如壮汉的手臂,比之细巧雅致的绿竹,平添了几分风雅大气,在太平年月,向来是澜都风雅之士吟诗作对的最佳景地。
只不过,这些年来,路路续续从澜国各地涌来了无数饱受旱涝灾祸的难民,个个背井离乡,千辛万苦来到了澜都,却被澜王以防止带来传染瘟疫的名义,下令阻挡在了澜都城外,竹林虽美,却不能果腹,不能挡雨,精疲力竭的难民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最后,凤家慷慨解囊,熬制了整整一月的米粥,稳住了这群绝望中逐渐骚乱的难民,并用这一个月的时间,派出得力的掌柜伙计,教导这些难民各种生存的基本办法,借钱给他们在竹林边搭起简单的棚屋,让他们有了一口饱饭,有了一处遮风避雨的住所,更重要的是,有了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希望。
凤家并没有像一般做善事的富贵人家那样,只喂他们一口饱饭就觉得够了,也没有无偿地为他们盖屋——凤家的当家凤主对这群难民说,他把他们当作了有尊严的人,而不是随意施舍的乞丐,他愿意“帮助”他们站起来,而不愿用凤家的善心“养”一群丧失尊严的废物。
百姓的心何其纯朴,他的这一席话很快被感恩的难民传扬天下,从此涌来澜都郊外的难民越来越多,澜王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撒手不管了。
一路上,璃浪都是默默地听我简单地介绍着郊外的难民情况,当听我复述凤家当家凤主的话时,眼波终于迷人地闪动了一下。
“世上竟有如此难得的人物?”他低低一喃,眸中闪过的也不知是不是对凤主那番话的赞赏。
我瞟了他一眼,他自己不就是世间难得的人物么?
“我爹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无忧始终记着他这句话。”
托大,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致命伤,璃浪谦虚的态度,让我对他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无忧心里可有什么钦佩之人?”璃浪转眸问道。
“钦佩之人?”
我微微一阵恍惚,我无忧,虽不托大,却也并不那么谦虚,想必璃浪也看出来了,能让我钦佩的人,会是什么人呢?
“我佩服——一对早已作古的仙人。”我微微一笑。
曾有那么一个人,让我差点产生钦佩仰慕的感觉,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所以到目前为止,我的心里,依然只钦佩着那一对仙人,找不到第三个人。
这一片千疮百孔的江山,竟是连他那样的人也无法放开的致命,我实在不懂男人的胸怀和抱负,终我的一生,我也不想懂。
天下兴亡,千秋功业,不过都是建立在万民的血泪之上,青史迢迢,却永远只记录站在顶峰的万世霸名。
璃浪一怔,见我难得垂眸有些伤感的表情,一时也不好再问下去。
“好啦,真奇怪,我是不是还没睡醒?想这些做什么?”我使劲甩甩头,甩去那一丝妄想控制我的伤感,“璃浪你呢?你有钦佩的人吗?”
“——没有。”
半晌,我终于消化了璃浪的话和态度,猛然转头看向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璃浪,差点把脖子扭了!
我承认我根本不了解璃浪,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虽有缘相识也可能只是一趟同行之浅缘,我们从不对对方的来历刨根问底,但是,这并不能掩盖璃浪身上那天生溶于骨血中的绝代风华气度,如同外表的青嫩天真也不能掩饰我眸底深处的沧桑距离一样。
可是,璃浪怎么会那么平淡得甚至冷漠地说,‘没有’钦佩的人?那口气怎么听怎么怪异,想象中,纤尘不染的璃浪似乎不该给一个这么简单、简单得有些狂傲的答案。
但是,我又直觉,他并没有撒谎。
我忍不住溜溜凤眼,扁起小嘴,“那个,凤家第一代那对百年传颂的神仙夫妇,你不钦佩?”
璃浪看向我,隐隐含笑,刚才一瞬间的冷漠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那就是无忧钦佩的人?可是我并不信世上竟有那么完美的人物啊。而且,即使相信了那些传说,我也不认为为了一己私情置天下于不顾乃明智之举,他被封睿王,对待情字,却并未秉承一位亲王应有的睿智,她风华绝代,义无反顾,却最终枉顾了他和她的才华和责任,岂止让后人抱憾?我,并不赞同。”
这是璃浪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的话,如果当时我能够把这番话细细地听进去,也许……
我挑眉看向含笑凝视远方的璃浪,心底,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絮,沉甸甸的。
那凝视远方的目光,竟似要将眼中看到的一切收进自己掌中似的,平静,自信,雍容,浑然天成。
迷障,这是迷障,快点打破!
“公子,姑娘,青衣累死了,你们也不等等青衣?”
耳爆传来小青衣稚嫩的抱怨声,我吐了一口气,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一个人!
身后车辙声声,青衣带着数名大汉,推着几辆手推车赶了上来,车上放着盖得严严的几个大桶,一阵米粥的香味从中传了出来。
“哇,小青弟弟,你的动作好快,这才多长功夫啊,我要是有个你这样能干的弟弟就好了(能干的哥哥总是欺负我,呜呜……),看你辛苦得都满头大汗了,呵呵,不好意思。”
我扑了过去,先深深地闻了一口粥香,然后才眉开眼笑地掏出手帕,就要往青衣额上擦去,青衣吓了一跳,飞快地窜到一旁,小脸涨得通红。
“我,我,我很好,谢谢姑娘关心。”
什么呀,小小年纪,怎么尊卑观念这么深?再说我又不是他的主子,用得着对我也这么毕恭毕敬吗?我还想认他做干弟弟呢,看他那拘谨样子,不是很难,是超级难。
我气呼呼地翻翻白眼。
璃浪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郁闷地又走了几步,很快我们便来到了新难民聚集的地方。
一眼望去,遍地都是垂头丧气的澜国难民,个个衣衫褴褛,面色菜黄,怀里的孩子瘦得只看见一双饥饿呆滞的眼睛,再看看我们,虽然谈不上绫罗裹身,但想起那千金一壶的桃花酒,我还是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
把青衣带来是个绝对明智的做法,这孩子,我越看越是欣赏啊,不到一刻钟,竟然把蜂拥而上的难民井井有条地分成了几个队伍,前后一吆喝,没一个反抗他的,乖乖不得了。
很快地,有碗的难民都分到了粥和馒头,可是没有碗的难民急得直淌眼泪,青衣购来的碗又不多,根本不够用。
“姑娘,这……”青衣向我望过来,盼望我出个主意。
难民见青衣过来,也都知道我是今天施粥的人,纷纷凑了过来,一张一张饥饿惨淡哀求的脸让我有些招架不住。
“菩萨姑娘,孩子们都饿了一天了,求您想想办法吧。”
“姑娘,俺们饿得受不了了,要不盛在俺们手里……”
“是啊是啊……”
盛在他们手里,非把手烫伤不可;等第一批难民吃完再用他们的碗?估计以他们的饥饿程度根本就不可能等下去,那些领到粥的难民也不会将一碗粥一顿喝完;我身上虽然有钱再买新的碗,但这一来一回天就晚了,让这些满怀希望的难民白白饿着肚子可不好。而且,一到了晚上,为了璃浪他们的安全,这里也不适合我们久留。
“无忧,有办法吗?”璃浪悄悄走到我身爆不着痕迹地隔开我和那些急迫的难民的距离。
我抬头,看到他安祥含笑的眼神,一愣,“你有办法了?”
“我想知道我们想到的是不是同一个办法。”他微笑加深,我竟然从他脸上找到一个若隐若现的可爱梨涡!
我嗔了他一眼,“这个时候,你怎好拿自己开玩笑?”
说归说,我还是很自然地向他身后一指——他也恰好伸出右手,大拇指随意地从他的肩膀上方往身后一点。
他身后,是茂密粗大的竹子,砍几根竹子,那满是粗大竹节的竹身,岂不是现成的碗?
我被他那一瞬拇指动作意外透出的潇洒震慑了一下,他眸中也倒映出我笃定自信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