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下起了第一场雪。
北方的冬天总是来的特别快,头一天,大伙儿还在星空下围着篝火嬉闹起舞,第二天一打开门就看到天地间一片晶莹雪白,如果说南方细细碎碎的雪沫过分纤柔娇气,那么极北方的冰天雪地才真正体现了一种厚重壮观的美,豪迈,大气,肃穆,令人敬叹沉醉。
听老人们说,今年的雪,格外大,也格外冷,这是来年丰收的好兆头啊,草原人民不像南方种植稻谷,但也有一定数量的稞麦,而且,听说雪下得好,明年的草就会长得丰美旺盛,牛羊也会茁壮成长,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来年丰收的希望。
我从来不知道那寄托了文人骚客理想志向的雪竟然还关乎民生,我总以为自己已经相当深入民间了,原来,那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即使我坐在马路边上当乞丐,那也和真正挣扎着生存的乞丐是有区别的。
草原的雪,草原的冬天,让我好奇。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识到草原冬天的威力,在往后的很多年内,冬天总是让我格外兴奋,璃说对于一个好酒的精力充沛的女孩来说,冬天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季节——因为每当第一场雪降临之后,璃的私人小酒窖就要面临一场难以想象的浩劫,璃花了整年空闲时间酿造的极品美酒,总会在这短短的冬天消耗一空。
雪一落,整个草原一夜雪覆,打开门之初,我还特别兴奋了一阵,从小在南方长大,闯荡江湖时虽然来过北方的燕国,却也没有见识到北方的雪景,等到我一脚踩下去,雪立刻就没到膝盖上以后,我再也感觉不到好玩了,百丈高台,亦滴水成冰,冷得足以令罐子水杯之类无端爆炸,我只能缩在门边,脚边放着炭炉,手里笼着手炉,眼巴巴地看着有内力护体玩雪玩得不亦乐乎的红绸她们
我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怕冷,白天我身披两件厚重狐裘,也抵挡不住北风侵袭,尤其是现在的我,没有内力护体,即使不出门,也常常冻得面白唇紫,到了这种时候,我不是没后悔过随璃浪来到草原——如果我可以忽视璃浪送来的自己的私藏、有别于草原烧刀子那种烈酒的佳酿的话。
但是夜晚就好了一些,我住的地方是璃浪的主居室,里面的布置,既有草原的特色,也顾及到了他常年活动在天日形成的一些习惯,比如他喜欢睡木床,我来了之后,他自然而然地将璃苑中唯一有天日那种木床的卧室让给了我,他自己去睡炕床,并且总跟我抱怨炕床破坏了他完美的气质,可是一旦到了冬天,炕床便变成了锡勒人生活的必需品,他拥有内功倒是没什么,可我却不行,白天的寒冷多穿几件皮衣就能抵抗,夜晚的寒冷——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呵气都能成冰,鉴于我随时都有倒地翻白眼的危险,他只好向我推荐了石砌的炕床,从此我就赖在炕床上,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下来。
虽然我宁愿一个冬天都窝在炕床上,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璃那样为我着想的,这几天,他放下王爷的正事不干,积了一桌子的公事函文,只专门要了我一点血去给我研究解药了,我很想告诉他别费劲了,锡勒差了一样最重要的药引,不过他肯定不听,就由他去吧。
好吧,我要承认,我不是因为想他才念他,而是因为我真的太无聊了,宫里的雪早被女侍太侍(太监)们扫得干干净净,我门口的雪没人扫,原因是被红绸她们堆成了十个栩栩如生的侍卫雪人,保护着中间那个雪人小姐——唉,我的下属,比我还无聊呢,也是,让常年在江湖上东跑西晃的他们闷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是我委屈他们了。
于是,我和我的十大侍卫们,无聊到围着热乎乎的炕床,一边散放着茶和零食,玩一种纸牌游戏。
香瓜子和五香松子是红绸从南方带来给我打发时间的,带了两包,就这点东西,还让宫女的小女侍们羡慕得口水直流,敢情在草原上就只有贵族家里才有点儿,而如今由于太子勤俭,贵族人家纷纷仿效,这些在南方上好的零嘴儿,就很难看到了看她们那馋涎欲滴的表情,像馋嘴的孩子似的,害得我一时心软,一口气分出了一大包,心疼得滴血啊。
不过,这些东西,就只有在这些场合才能发挥——此刻,满屋子里茶香萦绕,瓜子壳,松子壳乱飞,完全没有了主子侍从之分,这边,纪路表演了一个扔松子用嘴接的小把戏,赢得我们的掌声,那边红绸笑眯了眼,气势磅礴地一把拍下纸牌——“我赢了”,其余九人顿时傻眼——乐极生悲……
窗外的嘀嘀咕咕窃窃私语我们只假装听不见,每天都是这些,她们不烦,咱耳朵都长茧了,无外乎就是‘王爷的心上人’、‘带那么多漂亮的男侍卫招摇’、‘长得好瘦小呀,以后能不能给王爷生孩子’、‘王爷只是图一时新鲜吧,要不然怎么会喜欢上南国女子’……
看来,女人的嫉妒,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改变。
“小姐,要我去教训教训她们吗?”红绸赢走了我最喜欢的一锭小金锞,显然心情大好,笑眯眯地问我。
我的凤眼无精打采地垂着。
“不能让人家说我们客大欺主吧?算了,这么几个小姑娘,我还不放在眼里。”
红绸掩嘴笑,“小姑娘?小姐,她们的年纪,可个个都比你大!”
我斜了她一眼,“那是她们吃饭光长个子不长头脑,我们不欺主,总也不能让她们欺客吧?”
纪路嘿嘿一笑,充满了凤式狡诈。
“就知道小姐会这么说,就她们还欺客?听说这王宫虽说出入比咱们那边自由,可到底也不能容忍居心叵测的——我早就散布过谣言,说这些女子中有些个携了毒虫来偷放在小姐床上,幸好小姐换了炕床睡,而那毒虫有冷得没有了反应,不然,哼哼,我们凤家,可是好欺负的?”
我瞠大凤眼,这小子,有好玩的也不叫我,“我怎么不知我是怕毒虫的?是毒虫应该怕我吧?还有,你什么时候做了手脚?我都没看见!”
“嘿,小姐如今没了内力,人比以前更懒了,你都不出门,又怎么看到我们在拼命努力要解救小姐于水火之中——对上,嘿,我赢了,给钱给钱!”
于是,我们很郁闷地发现,这小子分明是故意说话分散我们注意力的,瞅我们不注意,一个劲地出牌,等到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大山压顶翻不了身了。
我的十个小金锞啊,怎么就让他们人手一个了呢?为什么我就是个逢赌必输的?从小到大打牌掷骰子从来没赢过一次?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人无完人……
“哦,对了,小姐,差点忘了,凤少的消息有了,是他先联系我们的,约您今天下午未时在东城仙来酒楼等你!”
我吐血,这么重要的事儿,也是随便能忘的吗?
“还愣着干什么?这都午时了,咱干脆去仙来吃饭,顺便等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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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虽说没有天日帝都富贵繁华,却也称得上气势非凡,街道整饬,一条大道横贯到头,若干主街将两边分成整齐的方块,街上的行人也不拘民族国籍,虽然很明显天日那边的南人只有我们一行,但是更北边高鼻碧眼的伽罗人却时时能够撞见,而街道两边的店面,也相当热闹,热气腾腾,显然商业十分繁荣。
我裹着一袭雪白狐皮大麾,头戴狐皮帽,围着狐皮围脖,踩着深筒鹿皮靴子,简直就像是一只胖乎乎的雪狐,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滚动在雪地里。
与我完全相反的,我身边的六人都只身着一件玄色嵌金边皮袍,手握兵器,目光比天气还冷冽,显得男的潇洒,女的娇俏,愈发让走在中间的我更似一团小毛球。
唉,尊严,威严,我不想提,也不想再想起……
仙来是一座两层酒楼,装饰相当华丽,一看就知道来这里的客人大部分都是有钱有势的人物,这样的客人,当然不会在大冷天这么乱跑,因此店内客人并不多,随身带着六个不凡侍卫的我,就理所当然地被掌柜的当作了贵客,让到了最豪华的包房里,当然,自始至终,裹在大麾里的我连脸都没露,由纪路打点一切,实在是冷啊,那北风挂在脸上像钝刀割肉一般。
仙来的饭菜比起天日的普通馆子都粗糙得多,但是对于一个处于草原中心的酒楼而言,它的饭菜够丰富了,而且价钱还算合理,即使把云凤楼开到这里,就同样数量的饭菜的价钱,也不能做得比它更好了。
几个一上来就没了温度的菜过后,我一筷都没动,有些不耐起来,纪路望望我,又望望桌上没有一丝热气反倒仿佛开始结出冰渣的菜,终于一跺脚,转身去了仙来的厨房,磨蹭了半个时辰,端来了一个矮小炭炉和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涮汤以及一大盆荤素搭配干干净净各式各样的涮菜,沿途走向我们包房时,寥寥无几的客人纷纷抬起了头,饿狼般盯着那锅香喷喷的热汤,然后叫掌柜的过去……
我望着板着脸的纪路,几乎感激涕零,我就知道,带上厨房高手的纪路是绝对没错的!
讨好地伸手捏着一块手帕擦擦纪路鼻子上的黑灰,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显然还在为我的挑剔生气,我可是难得地这么善心啊,都不让我表现一下!
“呜呜,好感动,开动——”我攥着拳头,欢呼一声!
七双筷子立刻向鲜嫩的羊肉进攻,谁也不让谁!
“啧,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竟然都不等我,小没良心的——”闲闲的调笑声打破了我们的争抢!
六道身影,比闪电还快地,噌地一下窜到一边老老实实地站成一排,那速度,简直比得上矫健的猎豹,还有那纪律,搞不好人家还会以为他们是什么特种军营里的,到底是我他们的头子还是他是他们的头子?
门口的男人,似乎瘦了一点点,却更凸显了那刚柔并济的英气,依旧笑得坏坏的,凤目狭长邪魅,剑眉飞扬跋扈,散散地披着件青色单衣,衣摆绣着几杆挺竹,傲气凌人,袖口飘着几片竹叶,也带出几分斯文隽雅,深邃的凤目满含深情地看着筷中还夹着一片羊肉的我(也许是那块肥嫩的羊肉?)——
如果不是他这么风卷残云般地跟我抢食就更秀雅俊美体现兄妹深情了!
“这块牛肉是我的,你别抢……”
“我刚刚才烫熟这面筋……”
“我不要吃青菜,我要吃肉,吃肉,你听到没有?!”
“怎么就剩一块了,你太过分了,一来就欺负我,呜呜……”
一番狼吞虎咽筷子打架,我和凤竹邪同时长出一口气,满意地挺着圆圆的肚子瘫在椅子上,饥肠辘辘的纪路哀怨地收走了剩下一点锅底的涮锅,几人捧着残羹冷炙蹲在门外含泪往肚里吞。
“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我懒懒地抬起脚尖,踩了竹邪一下。
竹邪瞟了门边的那几位,“没有吃的可以再做嘛,我又没禁止他们再去做一锅!真是,表演忠心也不是这样表现的啊,也就只有这丫头才上当!”
门边的人影普遍一僵,还抖了一下,竹邪话音刚落,只见六道青烟刷地飘起,直奔仙来厨房而去,掌柜的眉开眼笑地跟了过去!
“说说吧,你让我和兰雍担心死了,怎么回事?”吃得太撑,正好当听故事,饭后消化。
“你想听哪一段助你消化?”比我还不怀好意的凤目,不愧是兄妹俩,他可真是我肚里的蛔虫啊……
“嘿嘿,”我笑得秀长的眉扭成了毛毛虫,“不知道那个天下第一美人花寻舞怎么样?”
“啐,你就这点出息——你怎么不问问藏宝图的事儿?怎么不问问你亲亲大哥的安危?”
竹邪斜了我一眼,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对‘花寻舞’这三个字倒也没有什么反应出特别的情绪,如果没有那眸底一闪而逝的精光,我还真的就此转移话题了。
“听说她要嫁到锡勒来,我能不急吗?万一指婚给璃怎么办?”我挑眉。
竹邪诧异,脱口而出。
“就那个小白痴还有人要?”
小白痴么?呵呵,原来她真的在竹邪的心里留下了痕迹了啊,竹邪可是典型的口不对心,他以为叫她小白痴我就听不出什么了?
“是啊,你也知道,她毕竟是什么公主,我算老几啊?这不,才住到璃浪的家里,就惹得那些老顽固天天进言,听说璃浪的父亲闭关了,这些折子美人处理,要不然,我恐怕已经被赶回去了吧?”
“谁敢欺负我妹?”竹邪顿时剑眉倒竖,“他不想活了。”
我揉着下巴,笑得开心,“其实,我一直担心花寻舞是自家人,如果是自家人就不好出手了,如今听竹邪哥哥否认,我也就心安了——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可以解决眼前困扰,只要我把那个花寻舞杀了,这些人没有了退路,自然要推而求其次地选择身为凤女的我,唉,为了璃浪,为了我美好的爱情,这口闷气我也就先受了吧。”
“你个小鬼头——”
那凤目先是恼怒地瞪着我,恨不得咬我一块肉,半晌,无奈地笑开,从他认识我的时候,我可不就是这样的人?十六七年了,难为他还是常常被我气得想吐血,他的定力,比起兰雍哥哥来可是差远了!
“我倒也不是对她动情,只是觉得那小白痴傻乎乎的挺可爱,当然跟你这种狡猾的可爱完全是两种类型,她是个稀有品种,值得人好好挖掘一番,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对了,她好不好玩?”
这次轮到我瞪着竹邪,他笑得一脸小人得意的样子,眼底确乎没有一丝丝动情的感觉,我知道,这次他没骗我,我觉得现在我想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