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头天晚上和张平原喝酒,一高兴,就喝过了。杨志远第二天一早起来还感到头昏脑涨,他到卫生间里冲了个凉,这才赶到长途汽车站,坐上了回新营的汽车。在新营,趁回乡镇的车开车还有些时间,他到邮电局找黄晓楠催了催电话安装的事,黄晓楠告诉他快了,就这一、两天的事。黄晓楠那丫头很热情,一个劲地留杨志远吃饭,杨志远挂念着家里的那摊子事,婉言谢绝。黄晓楠见没留住杨志远,心里竟然有着一丝淡淡的失落。
开往乡镇的汽车一般都承包给了个人,司机都以追求经济效益为目的,从来都不会准点发出。杨志远坐的这趟车也是这样,离发车时间都过半小时了,汽车走走停停,竟然还没走出车站一百米。坐这趟车都是周边乡镇的乡亲,一上车总能遇到些熟人,也有跟司机熟的人跟司机开玩笑,说老周,你这哪是开车,你这是在压蚂蚁。那老周就憨憨地笑,说乡亲们多担待,现在生意不好,只能多上几个客,混口饭吃。乡里乡亲的,一般都好说话,又没有谁有要紧的事,也就由了他。
杨志远在北京四年,除了杨家坳的乡亲,和周边的乡亲自然没什么联系,认识的人更是屈指可数。他一上车就选了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坐下就在车里打盹,虽然开了窗,可汽车里闷热异常,自然也不存在什么睡不睡着。
迷迷糊糊之间,汽车踩了一下刹,杨志远明白,老周又做了一笔生意,又有乘客上车,他打了一下眼,这次上车这人他认识,竟然是白宏伟。他一兴奋,瞌睡一下子就跑了。他一招手,白宏伟看到了他,也很是兴奋,说:“志远,怎么会是你啊,干嘛去了?”
杨志远边帮白宏伟把行李往行李架上放边说,“刚上省城去了一趟,这不刚回来。你呢,看你大包小包的样子只怕是今天刚回吧?”
白宏伟说:“是。这不一接到家里的电报就急急地往回赶。”
省城到新营上午就一班车,按说白宏伟不应该这会到,一问,原来白宏伟和朋友一块回的,朋友的弟弟在省城和新营间跑货运,就顺便把他们捎带到新营。
待白宏伟坐好,杨志远和他开起了玩笑,说:“宏伟看这般急模急样的,只怕是想媳妇想疯了吧?”
白宏伟擂了杨志远一拳,骂,“去你的志远,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不能说点别的。”
有个人说话,坐在车上,自然也就不觉得闷了。杨志远问:“现在广东经济形式那边怎么样?”
白宏伟说:“不错,外资企业林立,就是外国老板太黑,我们做活的根本就没什么尊严。”
这年的三月七日,珠海“三·七罚跪事件”在全国引起轰动。此事件的起因是韩资企业珠海瑞进电子有限公司的韩国老板金珍仙因为员工上厕所超过了公司规定的五分钟时限,竟然命令在场的一百二十多名工人下跪。在不跪就炒鱿鱼的胁迫之下,一百二十多名工人中只有河南南阳22岁的孙天帅没有下跪。此事件经媒体报道后,全国为之震惊,人民的愤怒感可想而知。
杨志远在得知这件事之后,为此还在学校里发表了一篇《兄弟,挺直了,别趴下》的演讲,为孙天帅呐喊助威,对韩资企业伤害中国人民情感的行为,进行的猛烈的抨击。但在冷静过后,杨志远也在反思这个事情,一直在思考这样几个问题:为什么在凶神恶煞的韩国女老板面前,工人为什么因为害怕失去工作而下跪?如果工人们都挺直了腰杆,不可一世的女老板还能那样不可一世吗?有关部门又是怎样执法的呢?杨志远经过反复思考,发现问题的症结就在于中国的农村人口太多,农业发展滞后,没有科学的发展规划,造成农业不赚钱,农民没有钱,农民生活贫苦,迫使大量的农民放弃农业生产,大量的涌进城市,造成一岗难求,所以用人单位有资本态度傲慢。这其实就是经济发展的自然定律:在一个国家经济发展的初级阶段,由于经济基础较差,工业经济刚刚起萌,岗位欠缺,劳动力大量过剩,企业主表现强势傲慢在所难免。而当经济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工业经济蓬勃发展,农村生活富裕,那么随着劳动力资源的短缺,企业主的强势和傲慢也就不复存在,工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也就得到相应的提高,像珠海瑞进电子有限公司这样敢于伤害人们情感和尊严的企业即使不被人民的唾沫淹死,那它肯定也会被经济发展的自然规律自行淘汰。用经济学解释这一现象,对于个体而言,那就是自身的经济实力决定了腰杆的硬度,而对于国家而言,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决定了国民的尊严和自豪感,也就是所谓国民的安全指数。
杨志远问白宏伟:“假如有一天,大家都像今天的你一样,不再离开家乡,而选择在家门口干活,那你说那些老外还敢不敢动不动就对工人指手画脚?”
白宏伟想了想,说:“那肯定不会,像我打工的那家电子厂,像我这样的工人就有好几千人,真要都回家不干了,那老板还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你想要真没人做事了,那停一天工得损失多少钱啊。不过这种情况,现在只怕还没有可能,你不知道我们工厂门口,每天排队等工作机会的人有多少。就拿我那个工作岗位来说,我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顶了进来。别说我们老板,就连那负责招工的人都牛气的不得了。”
这就是目前中国的现实,一时半刻还真没法改变。杨志远说:“慢慢来,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五十年,我就不信经过五十年的发展,中国还发展不起来。”
白宏伟叫:“五十年,也太久了吧,真到那时我都七十好几的人了,我还打什么工啊。”
杨志远拍了白宏伟一下,说:“我也就是个比方,我相信用不了那么久,顶多就是个一、二十年的光景。”
白宏伟点头:“就是,现在广东那地方发展蛮快的,几乎是一天一个样。不像我们杨家坳,几十年都没什么变化。”
杨志远现在有了底气,说话更是自信:“快了,我们杨家坳的春天就要来了。”
白宏伟说:“那就好。我这次回来,你安排我干什么活?”
杨志远笑,说:“你这么急干嘛?回来了,你目前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赶快和李丹给我养个小侄子出来,不然以后事情一多,我怕你到时腾不出时间来。”
白宏伟嘿嘿一笑。
汽车进入周洛乡界已经是一点多了,杨志远心想现在赶回杨家坳早已经过了饭点了,没必要麻烦家里,就想着等下到地方后随便找个小店和白宏伟对付一下算了。没想汽车拐过一个山坳,竟然走不动了。杨家坳所在的乡镇,天高地远,又没有煤和其他矿产资源,山道上平时也没几台车跑,塞车的现象几乎不存在。可今天偏偏就塞住了,只见前方不远处,乡政府所在地,人山人海,把公路挤得水泄不通。
司机一看,车根本就没法移动,一看差不多到地方了,于是打开车门,说:“乡亲们,辛苦大家走几步路,看样子我是挪不了窝了。”
大家于是纷纷下车,有乡亲嘀咕,说:“今天好象不是赶集的日子,这么多人,只怕还是为了农业税。”
乡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每月逢五、十五、二十五这三个日子,四面八方的乡邻都会赶到镇子里来购置生活上的必需品,有买有卖,客商云集,热闹非常,俗称‘赶集’。
杨志远背了白宏伟的几件行李,和白宏伟下了车。既然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看眼前这情形,那就只能是哪个村的村民因为农业税的事情到乡政府来找事了。乡民贫穷,乡政府的工作自然难做,根据《关于对农业特产收入征收农业税的规定》。农业税由国务院根据全国平均税率,结合各地区的不同经济情况,分别加以规定。但是在征收农业税(正税)的时候,还允许地方根据实际需要,在一定的比例内,附征一些税额,由地方使用,这就是农业税地方附加,也叫“地方自筹”,到了乡里,就成了“三提五统”等税外收费。
由于“三提五统”等税外收费的自由度大,各地都没有统一的提留标准,农民的意见很大。拒交赋税的情况时有发生。可‘三提五统’是乡镇的重要财源,乡镇人员的工资福利和提留有很大的关系。都知道附税难收,新营县就给各乡镇下达了硬性指标,制定了相应的考核标准,哪个乡镇不能完成任务,就根据完成情况,扣减部分工资。一方千方百计想多收税,另一方则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农村干群关系紧张在所难免。
农业税分夏、秋两季征收,此时只是夏季,正是农业税的征收时间,乡镇工作人员与农民的冲突时有发生,本乡自古民风彪悍,因此发生这种堵乡政府大门的事不足为怪,习以为常。
既然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杨志远也就不想生事。看这样子肚子问题是没法在镇子里解决了,杨志远心想还是早点赶时间回杨家坳去得了。白宏伟这大包小包的,走三十里的山路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杨志远四处张望,琢磨着看能不能遇上临近乡亲的拖拉机、自行车什么的,行个方便。
这一琢磨,竟然就发现了杨雨菲。杨雨菲看到杨志远顿时欣喜万分,迎了上来,说:“小叔叔,你总算回来了。”
杨志远一看杨雨菲的表情,就知道杨家坳肯定有事,只怕事情还小不了。杨志远的心当即‘咯噔’了一下,心一沉。果不其然,杨雨菲一拉杨志远的手,说:“快走,家里出事了。”
杨雨菲说家里有事,却不往杨家坳方向走,偏生带着杨志远往乡政府那人多嘈杂的地方去。杨志远心说,糟糕,这次围堵乡政府大门只怕是杨家坳乡亲为首。杨志远带着行李跑不快,他停下来把行李塞给白宏伟,转身跟着杨雨菲往乡政府跑。
前些天,杨石和他提起过乡里催缴‘三提五统’这方面的情况,杨家坳村有其特殊性,整个村子就是一个传统的部族,杨石虽然说是村长,代表政府管理村务,可他更是杨氏宗族的首领,代表宗族利益。乡亲们都不愿意交,他自然不会像其他村庄那样强制执行,因为那样多少还能收上来一些。也正因为如此对于乡上的催缴杨石自然是阳奉阴违,光说不做,乡里的‘三提五统’两年来一直是分文没交。这些天杨志远手头上的事情比较多,本来合计着把手头的事情条理清楚,就去乡政府跑一趟,找相关领导协商一个双方都可接受的双赢的方案。因为老这么拖着肯定不是回事,毕竟人家也是要吃饭的,怎么可能轻易善罢甘休。乡政府虽说是小,可毕竟也是一级政府机构,和政府对着干,即便是最大的宗族也只能是自找没趣。可因为事情一多,这事也就拖了下来,这回自己到省城也就几天时间,没想到自己害怕发生的事情还是提早发生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看来任何事情都不能心存侥幸,一旦麻痹大意,出事就势在必然。杨志远告诫自己一定要从这件事上汲取教训,今后做任何事情都要慎之又慎,容不得半点马虎。
杨志远跟着杨雨菲跑到乡政府,乡政府前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乡亲,外圈是临近乡村围观看热闹的人群,杨志远好不容易才和杨雨菲挤了进去。到得里圈,反而轻松,里圈都是杨家坳的人,自然认识杨志远,一看到杨志远回来了,自觉地闪出一条路来。杨石是村长,按说这种围攻乡政府的事情,他只需在幕后指挥,没有必要亲自跑到前台来抛头露面。这次例外,他竟然亲自出马,在前面坐阵。杨志远到了杨石跟前,问:“叔,村里这几天出了什么事,竟然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杨石一看是杨志远,顿时松了口气,说:“你回来了就好,乡派出所抓了杨呼庆,都关三天了,一直扣着人不放。没法子,只能到乡里来抢人。”
杨志远一听,知道这事情只怕不那么简单,村里即便是欠着乡里的‘三提五统’没缴,按说乡里也不可能随便抓人,真要闹到要抓人的地步,也不应该是杨呼庆,他就一个村小小的民兵连长,连村委都不是,犯不着和他过不去,肯定是另有原由。
杨志远静下心来,细细地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