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书记,工作不好开展啊,你看能不能先把交通局长的人选定了。”孟路军边吃边说。
杨志远这回回答得很是干脆,说:“行!”
“杨书记心里有人选了,谁啊?”孟路军有些兴奋,“这个人选一天不定下来,交通系统的工作就没法开展,早定早好。”
此话是在杨志远的办公室里说的,吃得是食堂饭。
杨志远家在省城,离此八小时的路程。
安茗在家属于贤妻良母型,在杨志远面前尽显小女人的柔情,在外却不是这么一回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十足的女强人,人家现在是省电视台新闻部主任,时事政论时评,都由其掌握把关。每每当本省出现重大自然灾害事件时,安茗就亲自上阵,手持话筒,出任现场记者:安茗站在暴雨如注的江堤上,不顾背后惊涛骇浪的江水,激情飞扬的镜头;安茗站在烈日当空、满目龟裂的田野,挥汗如雨的镜头,一次次地感染和激励着本省人民顽强地与自然灾害抗争。
杨志远到了社港,安茗又想放弃事业,与杨志远夫唱妇随,杨志远这次说什么都不同意,安茗为了自己已经放弃了一次事业,从北京到了榆江。现在好不容易奋斗到这般地步,有了自己热爱的事业,让安茗为了自己再放弃一次,说不过去,他不能总是这么自私。
安茗并不在意,说放弃就放弃,有什么大不了的,女人的生命里什么最重要,除了父母就是老公和孩子,女人的事业就是相夫教子。
杨志远和安茗确定恋爱关系后就发现,安茗敢爱敢做,但她的骨子里却很传统。这应该和安小萍妈妈的言传身教有关,安小萍妈妈为了陈明达爸爸就放弃了许多的东西,一直默默地做陈明达爸爸背后的女人。安茗现在也想步母后尘,杨志远自然不愿意,社港有什么?一个电视台,连杨志远都很少看。安茗真要到了社港,整天背着个摄像机跟在他杨书记的背后,拍什么?拍杨书记在田间地头捉蝗虫?大材小用,没有必要,反而会让他杨志远因此于心不安。杨志远反复做安茗的工作,连哄带骗,总算让安茗暂时放下了来社港的念头。
杨志远到了社港就学周至诚书记的,住进了县委招待所。就餐也是去繁就简,于离县委一墙之隔的机关食堂吃食堂,这几年社港的县级领导多为本地提拔,在社港有家有室,像杨志远此种空降人士很少,在机关食堂就餐的,除了杨志远,还有一名普天市某机关下来挂职的副县长。县机关食堂因此不像省委那般另有领导小灶,杨志远来了以后,霍亚军有想法为杨志远开个小灶,被杨志远制止,开个小灶本身没什么,但杨志远不想授人以柄,新来的县委书记什么事都还没干,一来就考虑吃饭问题,说出去总归不好。
堂堂县委书记自然不能像那些单身小青年一样,拿着个瓷盆到食堂的窗口打饭,如此会给人一种作秀的感觉。杨志远让魏迟修每天把饭打到办公室,报纸一摊,两个人就此解决头等大事,现在则是三人,多了个张穆雨。
今天中午临下班,孟路军来了电话,说:“书记,今天老婆没在家,和你一起解决吃饭问题。”
堂堂县长会没地方吃饭,谁会信,杨志远笑,说:“你来,吃食堂。”
孟路军还真就来了。
今天食堂的饭菜不错,除了萝卜白菜还有红烧肉。杨志远感叹,说还是食堂的伙房师傅对县长有感情,知道县长今天家里老婆罢工,特意烧了红烧肉以示安慰,让本书记今天多出了三五块。
孟路军笑,说:“杨书记抠门。”
孟路军今天老婆没在家是真,但其此番倒也不是单单为红烧肉这道菜而来。他为了另一道大菜,这道菜,全县干部都眼巴巴地看着,可光有雷声,不见下雨,杨志远这个大师傅奉行宁缺毋滥的原则,迟迟不愿落下锅铲。杨志远上任之前,本县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有多个重要岗位的一把手予以空缺,候选名单都已经拟定出来,准备提交常委会讨论,哪知是不凑巧,突然出了一个‘社港群体事件’,书记、县长临时换将,人事方面予以冻结,就等着杨志远上任后一锤定音。可杨志远上任以来,光见其调研,就是迟迟不见其有任何动作,孟路军所说的工作不好开展就在于此。
交通局的事情杨志远知道。
局长书记窝里斗,书记说局长独揽工程,局长说书记干涉政务。整天吵吵闹闹,不可开交,最终书记实名举报局长在某项工程中受贿,局长被纪委双规。结果局长一进去,就像倒豆子,一股脑地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倒了出来,书记那点破事,局长暗地里早就调查的清清楚楚,这回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活。局长第一天进去,书记第三天也到里面报到了,俩人一同做了难兄难弟,顺带还把排在前面的二位副局长给搭进去了。剩下的三位局党委班子成员也好不到哪去,被予以警告处分,没进去已是万幸,提拔是不可能。
孟路军今天来找杨志远就是想先解决此事,交通局是政府下属的重要职能部门,公路交通要发展,道路要维护,运输市场要整顿,就靠剩下的三位受了警告处分的人在维持,交通局又岂会运转正常,孟路军的意思希望杨志远早定人选,早日尘埃落定。
杨志远其实对交通局的事情还是上了心,组织部门早先提交的交通局局长的拟任人选,为现任城关镇书记,杨志远上次去城关镇调研,其实就是去进行现场考察。但杨志远和此人一接触,却不甚满意,杨志远当时感觉此人中规中矩,说不上有什么不好,其当城关镇书记也还算合格,但要让其任交通局局长,杨志远总感觉其欠缺些什么。此人选之所以迟迟不能落定,是因为杨志远有考虑,他有一步同样事关社港大局的棋要走,需要一个有魄力的人担当交通局长的重任,对此杨志远肯定不会掉以轻心。城关镇的书记欠缺什么,杨志远第二天就想明白了,其欠缺的就是魄力和胆识。
红烧肉已经一扫而光,张穆雨和魏迟修收了桌上的碗筷,给杨志远和孟路军沏好茶。杨志远说了自己的想法,说:“孟县,城关镇的书记任交通局长,资历是有,但不合适,魄力不够。”
孟路军抬头,说:“这么看来,你有考虑了。”
“有了!”
“谁?”
杨志远笑,提了一人:“曹德峰!”
“书记怎么看上了他。”孟路军惊讶万分,“此人外号曹大炮,口无遮拦,本县之人,人尽皆知。”
杨志远笑,孟路军不会知道,就因为曹大炮这外号,曹德峰此人才引起杨志远的注意。
杨志远上任以来,对人事上的事情,一直按兵不动。下面议论纷纷,不久有传言传到杨志远的耳里:
有人在酒桌上大放厥词,说新书记之所以迟迟不见动静,是因为下面的人不懂事,不跑不送,自然就是暂且不动。
旁人就说了:“既然如此,你怎么自己不去新书记那跑一跑,送一送,也好让自己动一动。”
其人说:“我也想送啊,可我也得口袋里有些银子不是,先打张白条,送到新书记那里,新书记会要?算了,我还是在我那山乡角落继续修我的‘地球’。”
其人还说了,我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干点苦力,修点乡村公路。还有就是喝酒还成,本县根本没有对手,让我给新书记送酒,我自己都喝不够,哪还有新书记的分,他想喝,那他就只能自己去我那山乡角落喝去,喝多少都算我的,不把他喝趴下才怪。
这些话,应该是在非正式场合说的,也可能是其人喝高了,故才出此狂言,有玩笑的成分在其中,当不得真。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自有好事者把其话当成笑料在坊间流传,同僚之间一见面就开玩笑,说你给新书记送了没有。此来由就在于此,新书记是谁,自然就是杨志远。此话在经过若干个环节后,最终到了杨志远的耳朵里,杨志远眉头一皱,说穆雨,查查,此人为谁。
张穆雨当场就笑,说:“不用查,在本县如此胆大妄为者,只有一人,曹德峰曹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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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远二话不说,大手一挥:“查他。”
资料慢慢汇集,曹德峰于是在社港林林总总数百名乡一级干部中浮出水面,得以进入杨志远的视线。
曹德峰,身高一米七五,中专学历,本县原住人士,现任墈头乡乡长一职。
此人大鸣大放,大放厥词,有些缘故,此人四十岁,从农校毕业分到墈头乡,一直就在墈头乡踏步踏,乡长一职就干了八年,乡党委书记换了四人,其还是八年老二,一直郁郁不得志,这应该与其喜欢喝酒,其酒劲一来就大鸣大放有关,不计后果。乡干部一般都能喝,曹德峰尤其能喝,能喝在官场可以得分,但一喝酒就大鸣大放就为官场禁忌。就这嘴上不牢的坏毛病,曹德峰能在墈头当了八年的乡长,没被历任书记县长拿下,还真是个异数。这有些缘故,墈头乡为社港最偏远的山乡之一,一听乡名就知道,此地除了生长石头,就不生长作物,社港本身就穷,墈头这样的地方更是穷的掉渣,当个乡长也就那么一回事,谁都不会眼红。不像交通局长,争着抢着要去。在墈头那地方当乡长,有如曹德峰所言,那就是充军,谁来我让谁。八年换了四任书记,就因为那地方谁都呆不了长久,书记们都想着法子早点脱离苦海。而社港二届县委班子情愿书记换来换去也不让曹德峰当书记,就是因其酒劲一来,就不把县委领导当回事,于是决定让其长期在墈头呆着,不让其更进一步,就是对其的惩罚。
杨志远对此都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曹德峰修‘地球’一事,墈头乡偏僻,但其所修的乡村公路在这八年里却是成几何的增长,增速位列全县前几位。可见曹德峰在乡长的位置上固若磐石,除了没人愿意去外,其人也还有些真本事,墈头那地方,除了石头,钱没几个,要想那些乡村公路一公里一公里地向前生长,没有些本事还真是不行。
杨志远兴致盎然,说穆雨,走,咱们去会会他。
去哪?会谁?
去墈头乡!会曹德峰!
墈头乡山高路远,魏迟修开着越野车行进了近二小时,墈头境内的乡道依山傍水,虽然是沙石路,汽车一过,尘土飞扬,但路上平坦,汽车在上面行走并不颠簸,杨志远特意下车看了一下,其路面刚刚铺就了一层沙卵石,路旁隔不多远就有一堆沙石,一看就知为路边河滩就地取材,可随时对路上的坑洼进行修补,用心良苦。杨志远到得墈头乡政府,曹德峰竟然不在,但乡党委书记牛玉成倒是守在办公室里,一看杨志远大驾光临,大感意外,很是欣喜。
杨志远直入主题,问:“曹乡长呢,在哪,跑了?喝酒去了?”
牛玉成赶忙找来办公室的通信员一问,才知道曹德峰同志竟然不经请假,自行上小王村去了。此时正是夏秋之时,曹乡长不知道杨书记要来会他,墈头乡天高皇帝远,平时在空中飞的都是几只老麻雀,连外来麻雀都不愿意到墈头都觅食拉屎,谁会料到新书记今天会到墈头乡来。按说杨书记调研,也得先富后贫,先近后远才是,岂会一来就注意墈头乡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曹德峰同志有个毛病,一呆在办公室里就坐立不安,哈欠连天,有如吸食了鸦片。但其一离开乡政府就像变了个人,精神抖擞,生龙活虎。今天也是如此,曹德峰今天在办公室呆了一小时,见政府里像往日一样冷冷清清,也没有谁来早请示,知道没什么紧要的事情要做,于是从办公室的墙角拿起那个黑不拉几的头盔扣在头上,骑着那辆破摩托,‘突突’地朝小王村而去。
曹德峰同志此番明显失算,作为一名乡政府领导,口无遮拦,这么多年了吃亏不少,却不长记性,这次还是因为大擂大放,把杨志远给吸引到墈头乡来了,自己却溜岗,明显找死。
乡党委书记牛玉成本想派工作人员去把曹德峰叫来,杨志远一摆手,说算了,你带路,上小王村看看去。杨志远不由分说,上了车,朝小王村而去,大有不把曹德峰曹大炮同志当场擒获在酒桌上不罢休的架势。
依旧是平整的沙石路,半小时后,车到小王村地段,小王村近在咫尺,但汽车却再也无法前进半步。不是汽车抛锚,也不是汽车没油,而是前方已无路可走。
此时,一群村民光着膀子在日头底下,正喊着号子,用绳索套着大石墩,‘嘿嚯’‘嘿嚯’,大石墩一起一落地夯实黄泥地里的生路。
杨志远下了车,站在路旁,只看,不说话。
牛玉成喊:“曹德峰,曹乡长!”
现场没有任何反应,热火朝天,‘嘿嚯’依旧。
牛玉成顿了顿,又喊:“曹大炮!”
这回立竿见影,有一光着膀子背对着杨志远的汉子,正挤在一群村民之中,提着大石墩,挥汗如雨,头也不回的说:谁找我?
杨志远说:“我。”
“你谁啊?”
曹大炮指挥人群暂且休息,这才回过头来。一看是杨志远,说:“杨,杨书记。”说话有些不利落了。
那天的曹德峰同志有些狼狈,戴着一顶黑不溜秋的草帽,光着膀子,脖子上系着一条汗湿了的毛巾,脸上黑一块,黄一块,汗味熏天。杨志远就那么看着曹德峰,不说话,曹德峰手足无措,黝黑壮实的上身,冒出点点的黑珠子,也不知道是太阳烤的,还是急的。
杨志远盯着曹德峰看了许多,这才开口了,杨志远说:“你就是曹德峰同志,不过如此嘛!”
杨志远说曹德峰不过如此,是因为传说中的曹德峰,说起领导来口无遮拦,有恃无恐。但他杨志远一旦真的站到了他的面前,其还是诚惶诚恐,语无伦次,与平时的下级官吏并无二样。
虽然曹德峰同志溜岗,不在其位,跑到这山村角落和村民打成一片,但既然其不是在酒桌之上被擒获,杨志远法外施恩,说:“走走,说说。”
曹德峰于是带着杨志远边走边看,边指边说:“此条路,过小王村,绕过那道山梁,就可到大王村,此路一通,大小王村的交通就打通了。墈头乡通上公路的村今年又会多上两个,用不了多时,墈头乡就会成为社港第一个实现村村通公路的乡镇。”
曹德峰指点江山,不再语无伦次,意气风发。
杨志远点头,说:“还行。”
如此才与杨志远想象中的曹大炮对上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