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社港县的许多机关干部,都看见本县的县委书记,红着眼,对任何人都不理不睬地走出办公大楼,上了汽车,风驰电掣地朝张溪岭方向而去。
杨书记这是怎么啦?
杨志远上了车,魏迟修一刻都没敢停留,不用杨志远吩咐,朝城外驶去。杨志远上了汽车后,就像虚脱了一般,他靠在后座上,眼前晃来晃去就是杨石那年搓着手、呵着气、缩着背,不停地走动以御寒冷的身影。这样一位心底无私,一生都在为族人的生计操劳的老人,这次怎么能如此自私如此决裂地说走就走了呢,他得好好活着,得为杨家人继续活着不是。
杨志远不说话,魏迟修自然也是一声不吭,只是专心致志地开车,车过张溪岭,车过古城,在这几个小时里,杨志远一直都是一动不动,满脸满泪地坐在车后,两眼空茫地望着窗外。直到车上高速,杨志远这才开了自己的手机,给安茗打了一个电话,问安茗现在在哪?安茗应该还不知道杨石去世的消息,她说在电视台忙着呢。但作为妻子,安茗是敏感的,她一听杨志远的声音低沉萎靡,就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她赶忙问志远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杨志远痛哭流涕,说:“安茗,杨石叔去世了。”
对于杨石的去世,安茗同样是猝不及防,她好半天没说话。杨志远和杨石之间真挚的感情,安茗最清楚不过,这种时侯,她自然知道自己该怎样去做。她问杨志远现在在哪?知道杨志远正在高速公路上,她说志远,别急,我马上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情,然后我们在榆江收费站会合,我们一起回杨家坳。
魏迟修马不停蹄地朝榆江赶去,途中没有休息也没有就餐,因为杨志远根本就没心思也不愿意吃饭,魏迟修只是在其中的一个高速公路服务区停了几分钟,买了几包饼干和几瓶山泉水,杨志远一直坐在车上没下来,任凭魏迟修为之。
魏迟修注意到,服务区内杨家坳土特产品馆那块黑底金黄的横匾已经被杨家人用黑绸蒙了起来,这是杨家坳全民皆为杨石吊丧的意思。魏迟修还真是没想到,杨石老先生在杨家坳的影响这么大,从他认识杨志远书记起,杨书记对什么事情都是镇定自若指挥笃定的,什么时候见杨书记这么无能为力,措手无策过,这种感觉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现在看来,杨石老先生还真是杨家坳的天,老先生一离去,杨家坳这方的天就塌了。
下午四点,魏迟修从榆江收费站下了高速,安茗早就等在出口处。魏迟修接了安茗,一回方向盘,调转车头又上了高速,转而走江林高速,朝杨家坳而去。
安茗看着身边的杨志远,一改往日的坚决和果敢,如此的颓废如此的肝肠寸断,俩人相知相依这么多年,杨志远这个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安茗的心一阵阵地痛。可这种事情,谁都无力回天,她没有言语,只能拥着杨志远,就像当年杨志远抱着她,和她一同经历寻根之旅的痛一样,想以此分担杨志远的痛苦,让杨志远的心情平静。
安茗的拥抱让杨志远感到温暖,杨志远或许是太累了,他依在安茗的怀里,不一会,他沉沉地睡去。
安茗不知道杨志远在梦里梦见了什么,睡在她腿上的杨志远竟然嘴角带笑,安茗想志远或许是梦见杨石叔正英姿飒爽地在手把手地教他练杨家枪了吧,又或许是梦见杨石叔一脸快乐地走过稻香满地的田坎。安茗一动不动,尽管腿酸背胀,但她咬着牙,强挺着,生怕惊扰了杨志远此刻的梦,把杨志远拉回到现实中来。
车过周洛乡政府,杨志远一闻到了家乡的气息,一下子就醒了。杨志远望向窗外,天已经黑漆漆地一片,他看了看表,快七点了,他摇摇头,问安茗:“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安茗说:“志远,你累了。”
杨志远望向窗外,尽管黑漆漆地,树影婆娑,山脊鬼魅,看不太明白,但对于家乡的山山水水,他眯着眼都可以知道得清清楚楚。知道现在汽车在过银杏和水杉组成的迎宾大道,汽车在爬豁口的那道坡,再过几分钟,汽车一到豁口,杨家坳就该到了。如果说这些年杨志远每次回家都充满了兴奋和快慰的话,那么这一次,杨志远有的只是惶恐和悲哀。
车到豁口,杨家坳就出现在杨志远的眼前,今晚的杨家坳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按照杨家坳的习俗,杨家坳的乡亲们以杨家人最高规格祭奠自己这位德高望重的族长:豁口,搭着一道巨大的黑色的拱门,上书‘杨石先生千古’;从豁口一直到村口,两旁都是用树枝搭建的祭幡,挂满了黑纱;而村口的几棵大樟树上,也是满树的黑纱黒缎。如果说过年时的杨家坳,充满了喜气和祥和,那么今天的杨家坳就只有庄严和肃穆。
一开车门,哀乐顿时扑面而来,杨志远刚沾地的脚忍不住一颤,如果不是魏迟修和安茗眼明手快,杨志远就会跌倒在地。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杨石叔那栋曾经给了杨志远无数温暖的木楼近在咫尺。杨石叔家的坪前,黑幡随风咧咧,起风了,冬夜的杨家坳很是寒冷。坪里,站满了杨家坳的乡亲,成百近千,黑压压一片。一个个都是胸戴白花,左袖佩黑纱。杨广唯、杨雨菲、林觉等杨石的嫡系子孙,则是披麻戴孝,哭声一片。看到杨志远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杨家人赶忙让开一条通道,有人赶忙小声的告诉杨广唯他们:“志远小叔回来了。”
杨雨菲一听,起身,跑到杨志远跟前,扑在杨志远的怀里,泣不成声:“小叔!”
杨志远拥着杨雨菲,望着躺在透明冰棺里,仿如睡着了的杨石,眼泪又不可抵挡地流了下来。他拍了拍杨雨菲的肩膀,杨雨菲懂事地闪到一旁。杨志远不由分说,一把跪倒在冰冷的地上,面朝杨石的冰棺,‘嘣’,杨志远磕下第一个响头。这一刻,杨志远想起儿时调皮捣蛋的自己在闯祸后,杨石叔用竹条打自己的屁股的情景:杨石一副怒其不争的神情,问杨志远,你服不服啊。杨志远毫不在意,说不服。杨石再打,再问,杨志远依旧是死不改悔,死犟到底。到最后,杨石不怒反笑,说滚,我服了你行了吧。那时的杨石叔还是六十来岁,身板儿硬朗,提起杨志远打屁股,就像抓起一只小鸡似的,轻轻松松;‘嘣’,杨志远磕下第二响头。杨志远不能不想起杨石叔七十来岁的时候带着广唯他爹翻山越岭,冷了就咬辣椒和喝酒,渴了就喝路边的雪水,饿了就吃挎包里的红薯,累了就在路人家的屋檐下借宿,四天三夜,一身雪一身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情景,这情景杨志远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嘣’,杨志远磕第三个响头。杨志远的眼前就仿佛看到那次和安茗她们从石柱峰探险归来,连心桥边杨石叔那有如一面旗帜,在山风的吹拂下,咧咧地飘的苍苍白发;以及‘忠义勇’这三个字,正是这个静静地躺在冰棺里的普通农民,用他看似平凡的一生,把这三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他的一生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来不知强过了多少倍。
杨志远这三个响头磕下去,他自己是浑然不知,安茗在一旁却是看得心惊胆战,心痛不已。杨志远这三下,把地上的条砖磕开了一条裂缝,而杨志远的额头也是渗出丝丝的血丝。
杨志远起身,问杨雨菲:“麻衣呢,孝白呢。”
杨雨菲一听,就知道小叔这是要为自己的爷爷披麻戴孝。长辈去世,其嫡系子孙身披麻布服,头上戴白,披麻戴孝,以示哀悼。根据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丧服制度,杨志远虽然是晚辈,和杨石也在五服之内,但按礼制,杨志远根本无需如此重服,一旦披麻戴孝,一旦有客人前来祭奠,杨志远就必须在一旁跪着回礼。这怎么行,杨雨菲自是明白,杨家坳现在名声在外,这些年对四乡八邻的乡亲们帮助很大,爷爷的去世对杨家坳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今天已经有邻村的乡邻前来吊唁,到了明天,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乡亲前来。志远小叔现在是县委书记,这样一直跪在地上,行孝子贤孙之礼,成何体统。
这事情杨雨菲做不了主,她看了自己的丈夫林觉一眼,林觉也知道事情的轻重,忙劝,说:“小叔,你就算了,你要一带头,杨家坳成百上千的子孙辈,要都像你这种,那人家上门吊唁,那还不跪成一里的长龙。”
杨广唯在一旁也劝,说:“小叔,你这个头不能带,等一下收不了场。”
杨志远眼一瞪:“拿来!”
林觉和杨广唯还要开口相劝,杨志远怒喝:“快点。”
林觉和杨广唯不敢说话了,打眼看向广唯他爹。就在这时,张青在一旁说话了,张青说:“广唯他爹,听志远的,按志远说的办,这孩子和杨石的感情深着呢,你要不让他尽这份心,这孩子会更难受的。”
张青在族里虽然威望不及杨石,但辈分很高,广唯他爹不说话了,杨广唯赶忙把白麻衣孝白拿来,杨志远什么都没说,穿戴妥当。安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见杨志远披麻戴孝,不用杨志远说什么,也让杨雨菲赶紧拿来一套孝服穿上。
杨志远准备妥当,这才有时间询问杨石去世的细节。
原来昨天晚饭后,杨石自己洗了澡,说自己有些累,需要早点休息。杨广唯和杨雨菲把爷爷送到房间,杨石还笑着摸了摸杨雨菲的头,说丫头,记得想爷爷。应该说,这时已经有些征兆了,但当时大家跟杨志远一样,都没怎么在意,因为杨石这段时间老是说这样的话。杨雨菲当时还笑,说我不想爷爷谁想爷爷,要我哥想,他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哪想得过来。杨广唯当时还和杨雨菲斗嘴,说妹妹,你怎么说话的呢。杨石爱怜地说,别吵,说来说去还是丫头好,我啊,知足了,能够看到杨家人过上前所未有的好日子,也可以有脸去见列祖列宗了。杨雨菲说,爷爷,你怎么说这话呢,列祖列宗还不想见你,早着呢。杨石说,这人啊,都免不得一死,时候到了,就该去和列祖列宗见面了,我啊,现在就是想见志远一眼。要是没有志远,杨家坳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样呢。行了,丫头,广唯,你们出去吧,爷爷累了,想休息了。
杨志远一听,‘啪’地就给了自己一记重重的耳光,杨志远的脸上顿时就显现了几个鲜红的手指印,大家看着双眼圆瞪满眼血丝的杨志远,谁都不敢说话。
今天一早,杨石没有按时起床,家人都以为他老人家想多睡一会,也就没有去打扰。直到上午9点,见老人家还没有起床,大家都觉得有些不正常,赶忙进屋,一看,老人家面带笑容,已经于夜里去世了。
杨志远问:“杨石叔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杨雨菲摇头,说:“没有。”
杨志远不言不语,进了杨石的房间,杨石的音容笑貌还在屋子晃来晃去,杨志远默默地在床沿坐了一阵子,这才掀开垫被:两本杨家祖辈传下来的,纸叶已经发黄的杨家枪谱和杨家拳谱豁然在目。
在杨家拳谱里,杨志远看到了杨石留下的遗书。遗书是杨石写给杨志远的。
杨石写:志远,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来老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从儿时到现在,一幕幕,如此清晰,历历在目。还老是想起你、呼庆等等你们这些远在外地的孩子,看来你叔啊,真是老了,许多东西开始放不下了。昨天夜里,我梦见老祖宗了,我这才明白,原来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该去向老祖宗们报到了。想想,也是时候去了,哪能总赖着不走啊。你叔这一辈子没用,让杨家人跟着受苦受累,一事无成,心里愧疚的很,记得替我跟乡亲们说一声对不起。不过还好,志远,因为你,杨家坳走出了困境,杨家坳的乡亲们得以过上富足的日子,这种日子,我杨石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谢谢你,志远,是你让叔我,得以有脸去见我们杨家的列祖列宗,得以兴高采烈地离开,得以让我们杨家的先祖含笑九泉。想想我们杨家人世世代代,东征西战,舍生忘死,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我们的子子孙孙过上这种好日子么,我这次去了,可以告慰我们的列祖列宗,我们杨家的子孙将来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志远,记得小时候的你特淘,叔不知用竹条打了你多少次的屁股和手心,可别记恨你叔。我的日子只怕不多了,就是有些小遗憾,临走前竟然没能和你见上一面,咱爷俩好好说说话。叔走了,不能陪你们再走下去了,别哭。想想,我那时候打你的屁股,你什么时候哭过,死犟死犟的,这次也一样,不许哭。叔走了,杨家坳的乡亲们日子过得好了,也就没什么放不下心的了,只是有一事相求,政府现在不是都提倡火化么,你叔啊,思想保守,不想死了还遭那个罪,你现在是公家的人,还是个书记,我就怕让你为难,给你带来麻烦。你啊,丧事能简就简,千万别搞得动静太大,现在眼睛盯着我们杨家坳看的人多了,让人偷偷地把我埋在杨家祖坟得了,让我入土为安好了,拜托了,志远。
杨志远泪如雨下。
杨志远知道杨石为杨家坳操劳了一辈子,丧事从简,想都别想,杨家坳的乡亲们岂会答应,这一点杨志远也做不了主,只能照族中老人的意思从事了。至于土葬一事,新营虽然提倡火化,但也没有要求杨家坳这样的乡村必须强制执行。就因为杨家坳是全省的首富村,就因为他杨志远是县委书记,就得以身作则。杨石叔什么都不求,就想入土为安,这个要求不过分。杨志远下定决心,最难也要成全了杨石叔的遗愿。
当晚,族中老人开会商定,杨石的丧事为期七天,等杨呼庆他们这些杨家坳在天南海北奔忙的子弟回到杨家坳看过老人的遗容后,方可入殓。杨石的丧事得好好操办一下,杨石他勤俭了一辈子,得让他走得体体面面的。农村人再穷,但丧事都是办得体面,铺张,何况杨家坳现在不差钱。
杨志远虽然觉得大操大办有些不妥,可老人们下定决心一意孤行,杨志远也没办法,新营农村就是这么一个习俗,一贯对丧葬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杨家坳不把杨石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的丧事办热闹了,就会让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笑话,会骂整个杨家人不忠不孝不义,这种情况,他杨志远的意见根本就没人予以理会。杨志远挪了挪嘴,什么都没说,心想豁出去了,大不了把自己这个县委书记一职撸了,还能怎么样。
杨志远只在会上发布了两条命令。三天后,就是元旦,杨家坳现在是省内有名的旅游景区,杨家坳立即以公司的名义发函通知各个有业务往来的旅行社,说明原因,取消预定,对旅客和旅行社的损失按最高标准予以补偿;在杨家坳的进山口,对省内自驾游的散客,说明原因,予以劝说,对愿意回转的,赠送一次长期有效的杨家坳免费旅游劵,欢迎下次光临,对于不愿离开的游客,交代事宜,说明情况,允许进山旅游参观,只是招待不周的地方敬请原谅。
杨志远安排完此事,老人们就开始部署治丧的诸多事宜,杨家坳现在人强马壮,众志成城,这等事情,自是有条不紊,根本用不着杨志远为之操心。
诸事妥当,当晚由杨志远带领杨广唯、林觉等人为杨石守灵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