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书记张博靠在座椅上,抚着头,颇为头疼。
让其头疼的起因是一份内参,此内参由省报编辑,每月一期,将记者采写的有一定现实意义,但又不便于在省报刊发的稿件编辑成册,供省级领导阅读,当然除了记者采写的稿件,也有部分群众来信。这期的内参中就刊登了一封外省群众的来信,该群众在来信中说,元旦之时,该群众应朋友之邀到本省的旅游景点杨家坳去旅游,正好赶上村中一位老人去世,前来吊唁的人简直可以用摩肩擦踵,川流不息来形容。尽管该群众见多识广,也为眼前的场面所震撼,这样浩大的丧葬场面为其平生罕见,在震惊之余,该群众加以打听,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县委书记的父亲的葬礼。该群于是众义愤填膺,农村婚丧喜庆之事大操大办成风,为农村之陋习,久治不愈,如果是农民肆意而为倒也罢了,可堂堂县委书记,党的领导干部,其父亲去世,悲痛可以理解,但其作为领导干部理应以身作则,格守廉洁自律之规定,自觉抵制大操大办、铺张浪费的行为,应该大力弘扬文明节俭办事的新风正气,以良好的党风带民风,树立党在人民群众中的良好形象,但其却反其道而行之,大办丧事,大肆张扬,助长农村的歪风陋习不说,其只怕还有借机敛财之嫌。这样的县委书记,胆大妄为至极,其既然可以借机敛财,平日里就不会贪赃枉法了?只怕未必,希望组织部门对这位县委书记严加调查,以正视听,给人民群众一个说法。
该群众洋洋洒洒,口诛笔伐,抑扬顿挫,写了有上十页之多,内参自然不可能全文照发,只部分节选,而且该群众除了写信,还寄来照片若干张,以资佐证,内参有所考虑,毕竟涉及领导干部,照片自然没有刊发。但此刻该封群众来信的原件和照片都原原本本地摆在张博的桌子上。
这哪里是一个普通群众的来信,人家文笔犀利,证据详实,知道通过何种渠道反映情况,而且还敢作敢当,留有姓名电话,大有不到目的不罢休之势,张博是老纪检了,一看就知道此人在外省不是纪委干部,就是记者。义愤填膺,很有正义感,肯定非等闲之辈。
今天一早,张博接到省委秘书长的电话,让他一上班就到书记的办公室去,赵书记有事相告。张博心知赵书记找自己,不会有其他的事情,肯定又是哪位省管干部出事情了,需要省纪委加以调查,核实,由省纪委出具初步调查报告,省委常委会再根据情况,做出对该党员领导干部是否正式予以调查的决定。
张博接到电话后,也没作多想,让司机把自己直接送到了省委书记赵洪福的办公楼前,张博一进赵洪福的办公室,赵洪福指了指对面的座椅让张博坐下,问:“张博同志,前天出版的本月内参,你看了没有?”
张博一听赵洪福这般问,就知道肯定有群众将某位领导干部违纪的事情捅到内参上去了,张博据实回到,说:“这几天在协查一个案件,还没来得及看。”
赵洪福一听,看了张博一眼,有些意味地说:“是没看,还是不想看。”
张博一时没明白赵洪福这话的意思,他摇头,笑了笑,说:“赵书记,真没来得及看,看来有情况?”
赵洪福一笑,把桌上的内参和一个信封递了过来。张博随便翻了一下,头一下大了,如果说看内参的来信还模棱两可的话,那么一看照片,张博立马就明白内参所指的这个县委书记是谁了,杨志远?不错!正是这小子。照片上的杨志远,披麻戴孝,一脸憔悴的跪在地上。尽管县委书记这一级的干部能让张博记住的不多,但杨志远他还能不认识。当年林原高架桥坍塌一事,两人一个组长一个副组长,并肩作战,一举将马少强、胡捷之流绳之以法,让本省百姓拍手称快,两人性情相投,还由此结下私谊。赵洪福是新任省委书记,他不了解杨志远情有可原,可他张博还能不了解杨志远,对于下级干部,他张博查任何人都觉得有可能,但他就是不可能去查杨志远,杨志远那么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自己竟然有机会去查他,这只怕是他张博做梦都不会去想的离奇之事。
杨志远借机敛财?杨志远贪赃枉法?说出来惹人笑话,杨志远要是看重钱财,他岂会舍弃杨家坳的事业?别人怎么想他张博管不着,反正他是不信的,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赵洪福一看张博瞠目结舌,心里明白张博在此之前还真是没有看过内参。赵洪福说:“张博同志,你是纪委书记,我想听听,你对这事的看法和态度。”
张博有些疑惑,难道赵书记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照片上的人是谁?只怕是不可能吧,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赵书记,您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么?”
赵洪福也不隐瞒,轻轻叩首,说:“知道,有了解。怎么?纪委核查,还得看人的背景不成?”
张博摇头,说:“赵书记,您别误会。我之所以画蛇添足,多问一句,是因为我对杨志远这人比较了解,说他借机敛财,贪赃枉法,我打死都不相信。”
赵洪福说:“张博同志,作为省纪委书记,千万不能感情用事,我们党的原则是什么,那就是有错必纠,知错就改。杨志远同志的情况我稍有了解,贪赃枉法是没有可能,但借机敛财呢?你看看照片上的场面,人山人海,简直就是开博览会,这要是收起礼金来,能是一个小数目?退一万不说,借机敛财同样不存在,但大操大办、实行土葬,总该是事实吧,是不是如信中所言助长了农村的歪风陋习?”
赵洪福如是说,张博还真不好说什么了。他说:“赵书记,我和杨志远同志有些私交,我请求回避。”
“哦!”赵洪福一听,看了张博一眼,说,“这倒是个情况。那你说说,这事情该怎么处理?”
张博实话实说:“这种情况,适于内部核查,毕竟无凭无据,就凭一封群众来信,就对一名省管干部进行调查有些不妥,当然了,核查也有多种,一是直接与当事人面谈,一是在外围做些适当的了解。”
赵洪福想了想,说:“既然只是核查,连调查都不是,那你也没必要回避,这样吧,既然你和杨志远同志认识,那正好,你亲自和他谈谈。当然了,为免听信一面之词,适当的做些外围了解也是很有必要的。既然群众实名举报,内参也发了出来,不管是从对杨志远同志负责的角度来考虑,还是从认真对待群众来信,给群众一个满意的答复来考虑,我认为都有必要核实一下。”
张博无话可说,只得领命而归。
张博虽然领命而来,但他把信和照片拿在手里就开始头疼不已。且不说自己和杨志远的关系不错,本省的现任常委中,除了省委书记和新任的秘书长等少数的几位,像朱明华、王文举、付国良、罗亮、张淮,哪一个不是和杨志远私交颇深。赵洪福即便不是一清二楚,但应该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可赵书记偏偏要让自己担纲去核查,这算怎么回事。
张博相信,杨志远贪赃枉法那是不可能的,就他的人品只怕也到不了违法的层面,但看情形,其违纪却是肯定的。违纪这种事情,说大可大,说小也小,党内警告也行,内部批评也可,就看常委们是什么态度了。
张博明白,群众来信和照片,常委们不可能人手一份,但内参就是人手一册了。杨志远的事情上了内参,到今天算来都已经是第三天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杨家坳出来的县委书记除了杨志远还会有谁。朱明华、王文举、付国良、罗亮、张淮他们会不知道内参上说的县委书记是杨志远?可到目前为止,他张博没有接到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电话,说他们静观其变也好,说他们对此漫不经心也有可能,一封群众来信,谁会当回事。可现在问题出来了,省委书记赵洪福把这当回事了,他张博能怎么办,拖着不办,那是不可能的,办是肯定要办的,问题无非是怎么办,动静尽量要小,不能闹得满城风雨。从爱护杨志远的角度考虑,张博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早下定论比晚下定论好。拖着反而对杨志远不利,一旦外界听到风声,臆想加上联想,那么坊间还不得谣言四起,说杨志远这人出事了,有问题了,纪委在查了,杨志远是谁?原省委书记周至诚的秘书,左膀右臂,他有事,周至诚能逃脱得了关系。周书记的官声很好,要真是因为这样损害了周书记的官声,那许多人只怕都会在私底下说他张博这人不厚道。
赵书记这是要干嘛?就凭杨志远是周至诚的秘书,和本省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该‘难得糊涂’一把才是。一查到底?铁面无私?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但赵书记让自己核查一下,也不能说其有什么不妥,正如他所说的,查一查,既爱护了干部,又给群众一个满意的答复,没什么不对。
张博刚才已经把纪委副书记找来谈过了,毕竟此事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真要事实清楚,那就必须上杨家坳一趟,做些适当的了解。张博让副书记亲自带两个人不声不响地上杨家坳去一趟,了解完情况就立马回来,千万别闹得满城风雨。副书记也知道此事看似微小,其实牵扯却大,弄不好就是一场地震,搞得本省不得安宁。张博同时明白,杨志远亡父,本省官员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怕多少会有牵扯。怎么办,张博想了想,还是四个字‘难得糊涂’。副书记点点头,说自己知道怎么办。副书记走出张博这间办公室的时候还直摇头,说自己办了无数的案子,就这个案子让自己搞不懂,不知道该不该办,这办得是个什么糊涂事。
张博说此事该办,而且务必快办。副书记说,那还说什么,我明天就上杨家坳去一趟。张博等副书记离开,自己也是摇摇头,苦笑,自言自语,说,真是没事找事。
张博心知,像这样的小案子派个副书记或者处长下去就成了,可赵书记有言在先,希望自己和杨志远亲自面谈。怎么谈就成了问题,让杨志远上省城来?还是自己上社港去?张博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亲自上社港一趟为好,自己和杨志远以朋友的身份谈一谈,可以尽量减小此次核查对杨志远的影响。而且以他对杨志远的了解,杨志远这么沉稳一个人,知道大操大办会涉及违纪问题,还一意孤行,肯定有着自己不知道的杨志远又不得不为的原因。张博还真有些好奇,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原因是什么。
张博思量已久,不再犹豫,决定给杨志远打电话。
杨志远是在小会议室接到张博的电话的。
其时他正召集孟路军、旅游公司的沈信愈、张茜子、以及主管农业的副县长、农业局局长、信息公司的庄胜笠等一起就临社窄轨旅游专列运营一个月的情况听取汇报。为什么要庄胜笠出席,因为窄轨旅游专列的运营与庄胜笠有联系,油菜花开过以后,游客赏心悦目完了之后,就得有庄胜笠代表政府统一收购,联系买主,要不然,明年再怎么动员,油菜花也不可能成片成海,成不了气候。当然临社窄轨涉及社港临江两县,今天到会的除了社港方面,也还有临江主管副县长和兼管旅游的农业局长。
沈信愈首先汇报了临社窄轨运营一月的具体情况:“本月经张溪岭小火车站购票到社港临江来赏花的人数为5235人,其中省市20来个旅行社带团人数为3176人,其余为周边市县的散客。临社窄轨实行一票通行制,两天一夜,车上食宿包干、所有景点免费,票价为258元,共计收入为一百三十万零陆百三十元整,实际支出刨开开业运营请记者、旅行社免费参观的费用,实际支出一百五十来万,亏损二十来万。”
沈信愈检讨说:“杨书记,我工作没做好,请你批评。”
杨志远没有批评,反而笑,说:“我批评你沈总干嘛,我不但不批评,我还要表扬你。所谓万事开头难,你首月能有如此成绩很不错了,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我还以为这个月至少要亏一百万呢。账不是你这么算的,得这么算,临社窄轨一运营,原来的临社窄轨的一百来号职工得以重新上岗就业,工资就开出了近十万。而且我听说临社窄轨一开始运营,观景台边就有群众在摆地摊,买社港土特产品,还有人给游客照快照,虽然是小本经营,但有总比没有好,这无形中就让沿线的农民增收了。而且现在有5235人到我们社港来旅游了,这就是种子,我们只要把服务质量抓好,把旅游环境治理好,让游客感觉宾至如归,一传十,十传百,百而千而万,社港临江两地的旅游不就慢慢地火起来了。从全局来看,窄轨旅游专线运营这月是赚了的。临江的同志,我听说游客对你们梯田的油菜花叹为观止,梯田周遭老百姓今年新春的新茶、去年的陈茶都卖光了。”
临江的副县长点头,说:“杨书记,情况属实,不是空穴来风。”
杨志远说:“看看,这就是成绩,要是没有开发窄轨旅游,梯田周遭老百姓的茶叶会一扫而光?只怕是不可能吧。老百姓今年的茶叶卖光了,那么他们会不会自发地加大茶树的栽植力度,向荒山野地要效益,想想就不难知道。”
唯一的问题来自油菜籽。今年因为用的是省农科所的新农一号良种,油菜籽亩产达到了200公斤,比往年的平均亩产高了近20公斤,而且两县今年比去年新增了万亩田地播种油菜,也就是说两县今年一下子增加了200万公斤的产量,再加上超产的,社港、临江两县就增加了近300万公斤的油菜籽,此饱和部分由信息公司投入300万予以全盘接收,现在就压在两县的粮食仓库里,一时半刻还无法消化。
杨志远笑,说:“不急,误不了事,沿海浩博生物医药的陈浩天董事长已经来电话了,说我们两县的油菜籽合乎他们的标准,他们的工厂一旦投产,300万的油菜籽对他们来说只怕还少了点。抛开浩博生物不说,凭两县之力,300万人民币的油菜籽我们咬咬牙,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我们两县承担得起,毕竟发展旅游才是我们的目的。”
会议告一段落,大家稍事休息。张茜子在一旁直拍胸脯,说:“没想到杨书记还会表扬我们,我刚才一进会议室,心就‘噗噗’跳个没停,以为书记这次肯定会让茜子同志哭一回呢。你看,纸巾都准备好了。”
杨志远呵呵一笑,说:“张茜子同志想哭,予以批准,纸巾可别浪费了,等会就给同志们哭一个。”
大家哈哈一笑。
就在这时,杨志远的电话响了,正是张博。
张博在电话里笑,说:“志远,是我,张博!”
杨志远忙起身往外走,说:“张书记,一接你的电话就知道,肯定不是好事。”
张博笑,说:“何以见得?”
杨志远笑,说:“敢情张书记今天是好事啊,那张书记说来听听,让我也高兴高兴。”
张博一笑,说:“志远,我明天到社港,咱们谈谈,说说心里话如何?”
杨志远笑,说:“行,我在社港等着张书记的大驾光临,准备检讨。”
张博放下电话,发了一会愣,这个杨志远,听他的口气就知道,他心里已经清楚自己到社港的目的了。杨志远挂了电话,同样也发了一会愣,从杨家坳的乡亲们执意要为杨石叔大操大办丧事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此事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但他当时什么都没说,该他杨志远承担的他就得承担,没得选择,该认就得认,这笔账,他躲不过,他得认。
现在看来该来的还是来了,比自己预想的还晚了好些时间。
这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但愿省委不会考虑将自己调离才好,要不然,自己这一年在社港的心血就白费了。杨志远站在走廊上,看了一眼天,天空黑压压的一片,正是风雨欲来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