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娘竟坐在院中,笑盈盈向着我道:“这么晚了,是去了哪里?”
娘向来沾床便是一夜好梦,这会,我稍有诧异,道:“娘,你不是睡了吗?”
娘坐在木椅上,未出声,目光向着我,隔了少顷才道:“有心事?”
迎上目光,我有一刻发愣,但还是很快回道:“我哪会有什么心事。”兴许,她是从爹那听来了什么,因为我爹对他的美素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兴许是她察觉到了什么,因为我娘常说,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僵尸肉,只需半个神情,她立刻能从我脸上看出端倪,于是我摸摸脸,莫不是我脸上刻了字?
娘眉宇微皱,站起身,面上带有睡意,伸了个懒腰,我准备好竖起耳朵仔细听,可她却只是看了看鸡圈里头那只正在赏月的鸡。
冷不防被盯着瞧,那鸡僵了僵,接着,直直倒地,估摸着是想装死。
娘轻笑:“你爹想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他说,一个地方住久了,便觉得厌倦了。”再偏头望向我,道:“我想,他为何要离开,你应该清楚。你爹就是这样,对你,嘴上说的,压根不是他心里想着的。你与常沭,他不答应,是怕你终有一天会因为常沭的死,日日以泪洗面。他答应了,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见不得你伤心的样子。现在,想要离开,兴许只是觉着,这样做,对你是好的。”
话到这里,停了,我低低笑了声:“真的吗?我一直以为,他的眼里只有美素呢。”
娘道:“原本只有美素来着,后来又多了个小狼崽子。”
我再笑了笑,抬头看月,忽,心生疑问,狼为何满月时会忍不住嚎两声,难不成,是风俗吗?想了想,收回视线,向着娘道:“你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娘挑眉,道:“问你同常沭究竟是怎么了?”停了停,接着又道:“想问,但娘还是知道的,毕竟,凡事不可强求,得其所得,你会这样,必定有自己的道理。更何况,你的性子我还不清楚吗?一旦做出了决定,别说十头牛,连一百头都拉不回你来。”
我沉默片刻,才道:“都说,人是最善变的,其实,不管人也好,妖也好,或者像我这只僵尸也好,似乎都会善变。”深吸一口气:“我好像没那么喜欢常沭了。”
娘瞧着我,唇边微扬,而后道:“是吗?”
我立刻回笑:“你怎么变得同我爹一样了,是吗,是吗,就好像被你看透了似的。”
娘转过身子,似乎是要回屋,走到廊前,她回头看着我:“小莳,有个坏毛病你得改一改。很多事情,你认为自己能办到,就总是在说,不用了,这点小事我可以的。”她耸了耸肩:“偶尔,娘也想听你撒撒娇,总归还是要像个姑娘家家,不是吗?”
我回道:“是的。”
等娘回了屋,我在原地站了会,也许是站久了,累了,便一屁股坐在了木椅上。我有想过要学学人大家闺秀,秀外慧中,拿起镜子瞧瞧,论样貌,自我良好,论才智,实在是聪明不起来,于是便放弃了。
我觉着吧,取长补短,我有我的长处,就没必要用矫揉造作来讨好别人,这个想法,直到无意瞅见了常沭他媳妇后,被彻底推翻。
哎,男人,终究还是喜欢,秀外慧中啊。
我晃着椅子,望着月,看着看着竟想起了蓝筝。
记得,初遇蓝筝是在教堂,我偶然路过,被她曼妙的背影给闪瞎了眼,紧接着,就一见钟情了。
蓝筝是基督教徒,听起来很荒谬,但她就是信仰这个,没事坐着喝茶聊天,还跟我扯点神论,总说:“制造雕刻偶像的尽都虚空;他们所喜悦的都无益处。他们的见证无所看见,无所知晓,他们便觉羞愧。谁制造神像,铸造无益的偶像?看哪,他的同伴都必羞愧!工匠也不过是人,任他们聚会,任他们站立,都必惧怕,一同羞愧。”
听完我频频点头,实则,我很难理解,也很难记住,但有一句,我深深记得。
她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我双脚离地,后仰,摔倒,盯着弯月,半眯眼,爱是永不止息,吗?
隔天一早,洗漱完了,娘未醒,我让爹好好在家陪着,便出门去了。
烦恼事太多,竟把那狼师弟给忘了,为了防着他使坏,最好的法子,就是这阵子不要让爹在城内乱窜了。
我边走边想,在经过城内最热闹的天楚馆门前时,我将脑袋伸长。
这是早市呀,里面轻歌曼舞,跳舞的女子个个都花容月貌,我看着,忍不住出口赞叹道:“真好看。”
听说,这里面的姑娘素质很高,跟一般的青楼不一样,只卖艺不卖身,而且,琴棋书画样样都精通。
真是可惜了。
正想着,身后不远处有个声音道:“姜姑娘。”
我侧转身,唤我的人是常府里头的下人。
他走来,停步道:“夫人请姑娘去府上一趟。”
我去过常府几次,但这次心境却与前几次大不相同,有些糟糕,甚至后悔答应前来。
常府每处都一尘不染,干净得刺眼,尤其是他娘,四十多岁的人,保养的好,那艳红衣裙,远远乍一看,好一朵美丽的牡丹花。
我上前,刚要出声,常夫人喝着茶,慢悠悠道:“来了。”
这不废话吗,我不是来了,难道是要走不成?
常夫人又道:“坐吧。”
我站着看了看,道:“不知找我来有何事?”
这会,她才算是正眼瞧了我:“阿沭他病了。”
我愣了愣,问:“他怎么了?”
常夫人搁下杯,儿子病了,倒看不出有多着急,只是慢慢道:“他昨夜在房内喝了一宿的酒,今早有些迷迷糊糊的,身子烫得很,想来是病着了,请了大夫,开了药,但怎么都不肯喝。”
我再问:“那他现在......”
话未完,被截住了。
“这个就用不着你来操心了。”常夫人掏出一块手帕,擦擦唇角,朝身旁的丫鬟挥了挥手:“这个你拿回去罢。”
只是看到那叠着的红纸我便明白了,接过,打开,正是我与常沭的订婚文约。
常夫人不喜欢我,就像我爹不喜欢常沭是一样的。
她一直觉得我配不上常沭,总是想着法子挖苦我,看看,有了这订婚文约又能如何,还不是可以随时被一脚踹开。
我想了想,有些残念,因为我原先的计划是抢先把常沭给一脚踹开,再想了想,这样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所以觉得也挺好,于是道:“好吧,那我与常沭的婚事就不算数了。”
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常夫人的神色怔了一怔,而后道:“你明白?”
我点头,笑了笑:“明白,我娘说,凡事不可强求,得其所得。常沭将来的妻子你会满意的,但肯定不是我。”
常夫人又是一怔,看来,我在她眼里的综合素质应该提高了不少。
见她呆愣的样子,我便道:“那我就不多在府上打扰了。”转身离开,在穿过前庭时看了看常沭所住的院子,轻轻叹了叹。
即便是马上会发生的事,可谁又能猜得到呢。
出了常府,走到集市,看到不远处刘大的菜摊,我想起了钱袋,有些心痛,捂住胸口,再一看见手里拿着的文约,有些心烦,随随便便往怀里一塞,往前,我有意要快步走过刘大的菜摊,可刘大却热情地将我喊住。
我心中叹息,就算你今天菜都很不错,就算还是那个价,但对于身无分文的我来说,什么都买不起。
不能明说,我只能浅浅一笑:“那个,不用,昨天的还没吃完呢。”
刘大道:“现在这大热天的,隔天的那还能吃吗?瞧瞧,今儿这菜多新鲜。”
我微笑推脱:“我现在没打算买菜,要不,我一会再来。”
刘大坚持不懈:“别一会了。”弯腰:“来,我给你挑。”
他热心如火,我赶忙拦着,就这样,在我推他送时,无意瞄见了他肩上一抹黄物,我愣住,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问:“你肩膀上贴着的是什么?”
刘大朝着自个肩膀看了眼,而后对我说:“哦,符。”
是吗,是吗,那我眼睛没有瞎。
他接着说:“昨天刚要收摊回家,来了个道士,在这停了停,还说我碰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于是给了张符。”他笑着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我盯着符,首先,从未听说这偏远的小城里会有道士,其次,不干净的东西,不会说的是我吧?被这样说,我便不得不考虑别人的看法,摸摸脸,再弹了弹衣袖,应当不会太脏。
对面,刘大望闻,没有问切,道:“你好像脸色不大好。”
我平静回道:“挺好呀。”
刘大把肩上的黄符拿下来,再将其贴在我肩头,动作连贯,不拖泥带水,看着我呆愣愣的模样,他笑道:“兴许你用得上。”
疼痛蔓延,可我还得不动声色向着他道:“你还真够意思呢。”语气加重,不过刘大丝毫未听出,权当我在夸他,摸着后脑憨笑起来。
这黄符并不算什么,伤害度适中,用心感受,那道士定是修行尚浅,我不足为惧,本因如此,只可惜,拥有千年记忆又有何用,我现在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僵尸狼,这破符用来对付我,足矣。
我忍痛深思,想走,却走不得,身子有些瘫,只差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有个声音在身边悠然道:“姜姑娘。”
我僵僵地侧头,看见了沐澈。
他问:“不舒服?”
刘大回:“我就说她脸色不大好。”
我只想说,刚才肯定是你看差了,不过,现在是真的脸色不大好。
沐澈打量了我一番,继而抬手在我眼前挥了挥,道:“走吧。”
他这一挥,黄符不经意间被拂去,看着那符打着圈落地,我抖着双腿转身挪步:“那,那我就先走......”话音未落,身子一轻,众目睽睽,沐澈竟将我一把抱起,还将手搁在我脑袋上。
我说:“放我下来。”等了等,没听见他的回应,我磨了磨牙,好心劝道:“这样给旁人瞧见了不好。”
沐澈哦了声,没有停步,径直向前走,等转弯入了就近的某院,才将我放下,道:“给人瞧见了确实不好。”
前后观望,从矮墙向外望,看见了王贵的府宅,再看了看这院子,我问:“这是你家?”
他在院中坐下,悠闲斟茶。
我正在猜想他的意图,他将一杯茶推至我面前,并道:“你......”
我拧眉:“什么?”
他抬手指了指我的脑袋,又往下指了指。
这人真是有够差劲的,指哪呢,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愣住,再摸摸脑袋,变得惊慌失措,想找个地方躲躲。
沐澈慢悠悠道:“狗?”
我护住的尾巴和耳朵都怒到竖起来,反驳:“狼!”
他再慢悠悠道:“狼狗?”
我暴跳如雷:“狼!!”
他笑到连咳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