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山间浓郁的花香弥漫,申时,有个小姑娘来到了雁山某位孤僻医者的家门前。
她叫姜莳, 来这里, 是想找一位叫做“断袖”的大夫, 请他下山给自个娘看病。
姜莳是个小僵尸, 还是个特别的小僵尸, 娘是僵尸,爹是白狼人族,而姜莳, 便是他俩相爱的综合产物,就像邻居家那只长相奇怪的沙皮松狮犬, 她给自己起了个相当了不得的外号。
僵尸狼。
活了十七年, 哪哪都好, 除了与僵尸几乎同音的名字,这个名字让她一直耿耿于怀, 但到了今日竟释怀了,因,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她觉得,断袖都能被称作姓名的话, 她叫做僵尸又有何妨。
院门半开, 稍稍探头, 里面晒着少许药材, 但未见着人。姜莳直了直身子, 站在外面抬手很有节奏地敲了敲门,接着, 便听见有缓缓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再接着,半开的门完全被打开。来应门的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穿着墨袍子,仔细这么一瞧长相,长得还真不赖,尤其是那浅桃色的薄唇,好看极了。
男子向着她,未出声。
姜莳清清了嗓子,问:“请问,你是断袖,断大......”话未完,门已经被狠狠关上。
姜莳愣愣站在门外,而那位“断袖”,此刻的心情简直差到极点。
他叫段琇,这琇字之意,是像玉一样的石头,那会,他爹煞费苦心,万中选一,才选得这个琇字,结果,连在一起竟与断袖同音。
从小,他饱受折磨,因此,经过长年磨炼,他敏感到能听出段琇与断袖的区别,比如神情,比如语气。
外面的姜莳一边敲门,一边口中还不停道:“断,断大夫?你是断袖断大夫吗?你是断袖断大夫吧?我叫姜莳,是来求医的,我娘有瞌睡症,断大夫能随我下山帮她看病吗?我会付诊金的,双,双,双倍,你看行不?呃,断袖,断袖,断大夫,你还在吗?”
段琇抽动唇角,听着,听着,怒了,将门再次打开,瞧着姜莳一副呵呵笑的样子,他忍住脾气,朝着姜莳道:“求医?知道我这里的规矩吗?”
姜莳眨眨眼,慢慢,小心翼翼问:“规矩?什么规矩?”她摇摇头。
段琇冷冷一笑:“死人不医。”
姜莳呆掉了,在觉得自己好像被看穿时,转念一想,她和娘虽是僵尸,可又不是死尸,不是死尸,那便不是死人了,挠挠后脑,很没底气,小着声反驳道:“我娘不是死人,还活着呢,嗯嗯。”有些心虚,埋着头,看有蚂蚁在地上爬,数了数,在数到十五时,只听砰一声,门关上了,懵懵地用手一推,里面竟给关死了,好像怕她会偷跑进去一样。
呃呃......
姜莳轻轻挠了挠门,接着,贴耳偷听,再接着,便寂寥地往门前一坐。
从桃雅过海到了雁山,她一刻未多停留直奔国都城,打听有没有医术高超的大夫,在打听的过程里,偶遇一老者,这才找到了段琇的住处。
姜莳没有灰心,毕竟,求医过程肯定坎坷,而且,好大夫本就难寻,更何况,这难寻的好大夫还居于深山,面相上一看便是超凡脱俗的,正因如此,他的冷漠,绝对是给予求医者的试炼,就看你是否耐得住性子。
气定神闲,清心寡欲,姜莳盘腿坐,闭眼吐纳气息。
关上门,没有听见吵闹声,段琇借着门的缝隙向外看,竟瞧见了一个坐着的身影,样子蠢极了,他轻哼,不予理睬,转身回了厅。
厅内布置简洁,一张四方桌,墙面上挂着墨画。
段琇在四方桌边坐下,面前,走时半空的茶杯现已又被斟满,他坐正,向右侧看去:“何时回去?”
右侧坐着的男子,样貌眉如墨画,俊美绝伦,他将身微微后仰,修长的手指从桌面上划过搭在臂上,没有给予回答,而是微微一笑,问道:“这么快便回来了,是何人敲门?”
段琇饮了口茶:“何人?”将杯重重放下,淡着嗓音道:“僵尸......大概吧。”
男子听他说完,扬眉:“僵尸?大概吧?”
因为姜莳,段琇本不错的心情算是彻底给毁了,按了按眉头,将话锋一转:“这趟打算待多久?”
男子侧身,听着山间流水潺潺,看着远处白雾蒙蒙,微笑:“风景如画,月夜花朝,若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倒也不错。”
段琇转了转茶杯,慢慢道:“是呀,住惯了雕梁画栋的将军府,这里倒是能图得一时新鲜,尤其三月,漫山遍野,繁花似锦。你说,真是哪哪都好,唯独缺了丫鬟仆子,若是能把沐枫院整个移至到这处,岂不快哉?”
男子扬眉:“听这话,你好像不愿我住在这?”
段琇道:“那倒不是,你愿来,陪我下下棋,品品茶,算是求之不得,要何时走,随你心意。只是,今年你好像来得有些勤了,并且,每回来这,隔不了十天半月,沈伯父便上门同我要人。”顿了顿,片刻缓缓道:“天城,你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呢。”
沈天城淡淡笑了笑:“喂喂,那你呢?师父将你送上山学道,可你嫌那规矩太重,不声不响离了观,师父怄着的气还未消,你又为亲事一声不响离了家,只因要图个清静。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在道观待了十多年,为何又想要学医?”
段琇站起转身望向院外:“兴许......是因为我娘吧。”外面鸟声四起,院门在这时忽颤了颤,像是门外有什么倒在了门上,他盯着看了一眼,很快转回视线,倚着桌边,道:“即便是这样也不行。”
沈天城用手轻敲着桌面:“什么不行?”
段琇转回身,道:“没什么。”
从申时到戌时,从天色微亮到夜色到来,段琇用过饭便待在了研药小屋,估摸,要一直待到子时,明明是个大夫,可对上门求医者并不是个个都愿医治,明明当初还嫌道观规矩定得太重,可如今,自己定的规矩不仅重,还很繁多。就这点而言,沈天城觉得很有趣,他从屋内走出,站在门前左右望,想了想,迈步向外走。
沈天城踏着夜色来到院门前,他想着,这儿不是国都城,这儿不是将军府,现在,不过刚刚戌时,于是,他打算借着月色站在高高的山顶边,赏一赏,被夜色与月色笼罩着的雁山。
院门竟是关死的,沈天城挑眉,自言自语:“这是要将谁拒之门外?”僵尸?对段琇先前的话,沈天城有些在意,边想着,边将门打开,稍稍向外走了一步,便看见右侧门前有什么缩成一团。
他愣了一愣,仔细看看,缩着的是个小姑娘,大概十六七的年岁,有些瘦,模样有些奇怪,至于哪里奇怪,呃,比方说,有对毛绒绒的耳朵,再比方说,有条蓬松松毛绒绒的大尾巴,绕过腰部,被抱在怀里,沈天城觉得,应当很暖和......吧。
真的?假的?僵尸?大概吧?沈天城思了思,有些乱,故而,凑近,蹲下身子,用手碰了碰在夜间真假难辨的耳朵。柔软的细毛,传入手里暖暖的温度,并且,在被碰触时还颤了一颤,沈天城快快缩回手,觉得很不可思议。
此时,姜莳一场好梦,她梦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段琇终于愿随自己下山,简直开心到可以投胎去了,她弯着腰仰面长笑,笑着,笑着,被谁一脚踹下了山,一着急,梦里梦外都站起身,朝着某处随手一指:“是哪个王八蛋踢的我?!”骂完,直接摔地上,趴在门槛上面继续呼呼大睡,尾巴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
沈天城方才是真被吓着了,怔了好久,再看看眼前,竟一下没忍住,笑了。
起早赶路,来回折腾,姜莳真的太累了,迷迷糊糊睡着了,因为有些冷,迷迷糊糊便用尾巴取暖,现在,她用脸蹭了蹭地面,哼哼唧唧道:“好硬好凉,好想回家......”
沈天城止住笑,喊了两声姑娘,可姜莳睡得太死,只得默默看。
由蹲着改为坐着,借着月光,沈天城瞧了瞧姜莳,圆圆的小脸,还留着稚气,面显得过于白皙,血色很浅,兴许是夜晚的原因吧。发髻上插着一支玉簪,雕着木槿花纹,最上端挂着一颗像是幼兽的尖牙,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簪子,但很衬她,而她整个模样,算不上普普通通,也算不上漂亮,不过,看久了,倒是很耐看,还很特别。
看了很久后,沈天城站起身,原本是想把姜莳带入内,可在弯身时,有一个声音传来:“你在做什么?”
沈天城偏头,是段琇,直起身子,面上带着笑意:“你便是你所说的僵尸?”
段琇看看姜莳现在的模样,道:“......大概吧。”再看看沈天城:“回去吧。”
沈天城未挪步,问:“就让她睡在这里?”
段琇把沈天城拉入内,睨了一眼好梦的姜莳,毫不犹豫,重新将门关上,并且关死,接着,慢悠悠往里走,边走边道:“死不了。”当踏上游廊,慢慢回身,声音浅而淡:“用不着管她,过不了几日,她自然便会离开。”话落,直直向着研药小屋去了。
沈天城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半响,慢慢走回了屋。
姜莳睡得迷迷糊糊,快要被冷醒时,有什么落在身上,感觉,软软的,暖暖的,连连用尾巴拍打地面,想要睁眼看看,努力,再努力,接着,睡得更死了。
第二天大早,姜莳醒来,兴许是睡到半夜不觉得冷了,现在尾巴同耳朵都有好好藏着。
她起身,伸了伸懒腰,这时,有什么从腰间落下,低头,竟是条软被,摸摸,她激动得难以言喻,控制不住赞叹:“哇,上品,上品,好软,好轻,蓬松松的,像云一样。”一个激灵,望着院门:“断袖,一定是断袖。果然,看着凶巴巴,其实心善得很,而且,他一定感觉到我求医的诚意了。”
敲敲门,一脸期待,等了等,无人回应,想着“断袖”估摸没醒,转身把软被叠好摆在了门边,心情极好,摸出一个饼来吃,结果,这饼一吃便是一个晌午。断断续续,姜莳一口一口慢慢吃掉了两个半的饼,期间,还敲了八次门,可始终无人来应。
正在姜莳琢磨不明白时,远处有人走来,等靠近了,四目相视,来人未出声,只是敲了敲门。
姜莳坐着,抬头,双目亮晶晶望着来人:“你是来找断袖断大夫的吗?他还没醒呢。”
来人再敲敲门,面上有些不敢相信:“还未醒?现在已经过午时了呢,而且,段大夫一向卯时就醒了呢。”
姜莳一脸诚恳:“真的,我都敲了好久,里面一点动静都没。”
来人觉得姜莳不像是在撒谎,信以为真了,便想着要坐下一道等,结果,撅着屁股刚落到一半,门开了,回头,就姿势而言,极其尴尬。
姜莳认定了软被是段琇给自己盖上的,于是,现在看见段琇,起身,拍去裙上的灰,面微红,柔着声轻轻道:“你醒了?”
段琇怔了怔,一时无语。
来人直身转面,轻咳:“段大夫,我是来取药的。”
段琇道:“进来吧。”见来人入了内,姜莳跟在后头含羞迈步,却撞上了门。
同样是求医,自己被遗留在门外,姜莳顿感丝丝悲伤,看看软被,想了想,好吧,坐着再等等吧。
过了半刻,来人抱着药离开下了山,姜莳一脸期待,瞧见段琇要关门,送上手臂挡着,开口道:“断袖,你随我下山吧,我住在桃雅,离这不远。断袖,好嘛?”
关不上门,段琇皱着眉:“我不会答应你的,我已经说过了,死人不医。”
在姜莳松了力时,段琇将门狠狠一合,姜莳虽有收回手,但手指还是被夹着了,喊了一嗓子,眼睛顿时红了一圈,因为太疼了,忍了忍,没哭。瞧姜莳一脸委屈的模样,段琇愣了愣,隔了好一会才道:“你......快些下山。”话罢,将门关上,不过,这会没有再关死。
姜莳揉了揉手指:“好疼呢,被爹用棍子揍时,都没这么疼。”嗅嗅鼻子,往老地方端正一坐:“我才不会走呢,哼哼,你不随我下山,那我就在这待一辈子,反正,我一辈子长得很。”
段琇现在太阳穴疼得很,回想姜莳刚才的表情,他倒成了罪人。
往回走,坐在院门斜对面的沈天城手撑着下巴暖暖微笑:“师兄,这样可不行哦,得好好道歉呢,女孩子的手可伤不得。”以这个角度望过去,方才的事,看得还算清楚。
段琇停步,不语。
沈天城再道:“不如,你随她下山,当做赔罪。”
段琇硬着嗓音道:“我是道士,让我给僵尸看病?”甩了甩袖子:“开什么玩笑。”
沈天城低声一笑:“可你现在是大夫呀。”看段琇沉着脸离开,沈天城满面笑容。
坐在桃花树下,沈天城将眼前书翻页,可他现在的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望了望院门,有些好奇,兴许是好奇门外的姑娘吧,她有没有很疼,有没有哭,有没有离开......
很想看看,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坐着,因为,好像很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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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过后,姜莳已经在门前坐了七天,她觉得,这好像不是试炼,自个只是被单纯的针对了。
虽说段琇有给她盖软被,但不得不说,这家伙,实在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这一天,姜莳在后山小湖洗了个澡,回来时,院门大开着,外面站着好些人,还有顶亮闪闪的轿子,院内堆放着好多礼,红通通,艳得扎眼,不用细数,至少不少于二十件。
向外面的人一打听,原来是国都城里面的有钱老爷上门求医,那些礼都是送给段琇的,若是医好了,还有重酬。
姜莳很羡慕,很嫉妒,很害怕,因为,她准备的诊金,好像还不如那个用来装礼的盒子。
正抹着汗,里头变得吵吵闹闹。被下人唤做老爷的中年男子往外走,黑着脸:“只不过多问了几句罢了,说不医便不医了。”一旁的下人说是呀是呀:“老爷您消消气,别同他一般见识,天底下大夫多着是,还愁找不着吗?”
吵杂声,搬物声,那个老爷即便是坐进了轿子,嘴也一直没停过,直到离远了,吵闹声才止住了。
姜莳摸了摸脖子,要转身时,看见地上有一本簿子,捡起翻开一看,是礼单,每件礼都十分昂贵,往下看,有大户老爷的名字,往上看,有段琇二字。
段琇,断袖,段琇,断袖,反复读了几遍,回头,段琇正好站在背后,脸难看得不像话。
姜莳寒毛一竖,颤了颤,没这么敏感吧,读起来都一样呀,想了想,小心翼翼:“断袖。”
“砰”,门关了。
姜莳丢了礼单,急急敲门,道歉:“段琇,段琇,段大夫,我错了,我不是有心的,我是真以为你姓断,名袖,并不是在骂你,别同我计较好吗?段琇,段琇,你开门呀,我向你赔不是,还不成吗?”
看来不成,因为很明显,她被段琇无视了。
她一直道歉,等到了晚上,累了,饿了,打开包袱,饼已经所剩无几,她是真没想到求医路这么艰难,否则,她一定多带些来。不舍,但为了填饱肚子,还是摸出一个饼来,打算送入口,草堆沙沙响,圆着眼睛仔细看,接着,被吓了一跳,有条很大的猎犬踏平了草堆向她而来,凭感觉,这猎犬好像是饿了,这会看着饼留哈喇子呢。
姜莳护着饼,有些害怕,因爹只教过她怎么耐砍,却没教过她怎么去砍别人,在懊悔没学两套拳防身的同时,她抖着腿,弱弱朝那猎犬恶狠狠地“汪汪”了两声。
两声汪传入院内,正好在院外的沈天城轻轻松松一跳,便坐在了墙头上,向下往,竟看见姜莳与一条猎犬对峙,有趣的是,那条猎犬好像占了上风。
姜莳是汪了两声,明明是狼,却像只狗,而猎犬是长嚎了一声,明明是狗,可气势直逼某狼。
某狼抖了抖,蔫了,这使得沈天城不禁笑出了声。
猎犬上前,姜莳心猛颤,将饼用力甩下山,猎犬便追着下山了,半刻后,姜莳心痛到趴在地上后悔不已,她好像是僵尸狼来着呀!!!
而坐在墙头上的沈天城,好像挪不开视线了,看着姜莳,很可爱,很有趣,但更多的是对她的在意。
暮去朝来,第八天,第九天,到了第十天,姜莳再也忍不住了。段琇每天到午时便会去到后山,为了突显诚意,姜莳选择默默跟着,他走着,她跟着,他止步,她看着,他要爬上山壁采药,她觉得立功的时候到了,急急冲上前,推开段琇,刚踩着了山壁,只听后面一声闷哼,回头,躺在树边的,好像是段琇。
姜莳咽咽口水。
她并非故意,本是满满真心,却被如数奉还,回来时,段琇强拉着她,指着下山的道让她麻溜滚回去。
姜莳很是委屈,觉得,她都已经道歉了,再者,她是真的想要帮忙,在门前待了已经第八天了,可段琇还是无动于衷,想着,离开算了,慢慢拿起包袱,看见躺在墙边的软被,开始犹豫不决,要不要再坚持坚持。
姜莳觉得,除了口边挂着死人不医,段琇还是挺好的,给她软被,还给她吃的,虽然没亲眼所见,但这里似乎也只有他一人。想到这,凉凉的心一下变暖了,敲敲门,喊了声“段琇,你就随我去桃雅吧。”等了等,里头人只回了一个字“滚!”
姜莳默默站了站,接着,脸涨红,气急了,包袱一甩,翻上墙头,院内无人,她看见厅内好像有动静,扯开了嗓子,冲着里头大声喊道:“断袖,断袖,断袖!!!”连喊三声用来泄愤,再接着,段琇出现,面色骤寒,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段琇快步出了厅,出了院门,黑着脸,一言不发,把姜莳提着放在山道前,踹了下去。
此后,姜莳再也没提过让段琇随她下山,而是,每天按时喊三声断袖泄愤,乐此不疲。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天,某天,姜莳算算日子,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半月,求医早在几天前便放弃了,现在,泄愤泄够了,她打算离开了,想着,再去一趟国都,大夫而已,不乏其人。
想走,可天公有意留她,午时,下雨了。
天色微暗,风起,小雨慢慢落下,接着不多时,细雨转变为滂沱大雨。
看看越下越急的雨,再看看紧闭的院门,犹豫再三,姜莳坐下,靠着勉强可以挡雨的门边。
雨急急落下,片刻后,她已经差不多湿透了。与其这样,她还不如冒雨离开,不过,听着这雨声,好像有些困了,其实,她完全可以借用那软被遮遮雨,总好过现在这样,可她好像有些舍不得,反着手摸了摸藏在身后的软被,摸着好软,比她的毛还要软。脑袋搭着门边,一面想,一面摸,再听着雨声,困意一起,便不管不顾,呼呼睡了。
天色微暗,雨持续下着,隔了一小会,院门半开,沈天城撑着把青色油纸伞走出来,看见姜莳竟这样睡着了,不由一笑。
轻轻将院门合上,沈天城转身在姜莳身旁坐下,再将伞送至她眼前,挡住迎风扑面而来的雨。
沈天城撑着伞一动不动,两人算是并肩而坐,雨顺着伞的边缘滴下,滴答滴答,落在地面的水洼上,溅起小小涟漪。
眼前的雨,时急,时缓,过了好久,等天慢慢明亮,雨止住。
沈天城望向姜莳,笑了一笑,在缓缓放下伞时,想着要不要叫醒她,便向她凑近,当把那张睡着的脸看得相当清楚时,心跳得有些快了。
伞放下,遮住了两人,雨后夹着泥土清香的风拂过,当沈天城蓦然起身离开,姜莳慢慢睁开眼,有什么从眼前晃过,她没在意,只是看着远处的景象,轻呼了一声:“是彩虹。”
姜莳在门外对着彩虹赞叹不已,而门里,沈天城拿着未收好的伞,左手抵着唇,觉得很不可思议。
对她,很在意,沈天城想,大概是因为她很特别,姑且算是这样。只是,刚刚,她像是一颗玉石晶莹剔透,甚至,透着不一样的光,想要紧紧握在手里的光,于是,当姑且转变为惊讶,才迟迟发觉,心中的这份悸动,使得整个人摇晃不已的悸动,好像是恋慕之情。
沈天城因雨全身湿透,显得狼狈不堪,放下伞,迈步,边走,边揉乱了发,将玉冠取下随手放在石桌上,再回头,看着半开的门,他很想姜莳能看一看这里,但似乎,姜莳很执着于雨后的彩虹,赞个不停,他笑了笑,回了屋。
赏完彩虹,姜莳提着包袱要下山,看看软被,再看看破天荒半开着的院门,琢磨琢磨,抱着软被,跨进了院内。
大着胆子,喊了声段琇,等了等,未有人应,撅着嘴,把软被搁在石桌上,摸摸,再摸摸道:“其实你人挺好的,就是不讲情面。呃呃......被子还给你了,我要下山了,一辈子都不离开,当然是说笑的......”静了静,她觉得,自己有够傻的,嗅嗅鼻子,转身,没留神,提着的包袱碰到了摆在石桌边的白色玉冠,起先,倒下,但未落地,只是在颤巍巍晃着,就在姜莳松了一口气时,一阵风吹来,她反应慢了慢,只得眼睁睁看着玉冠滚下掉落,接着清脆一声,碎了。
呃呃呃......
姜莳张大了嘴,愣住了,看着玉冠,她都能想象出,段琇得有多生气,打算溜走,可好死不死,撞上了正走在游廊上的段琇。
姜莳挡住摔碎的玉冠,僵着声道:“段,段琇。”
段琇上前,态度极差:“出去!”紧接着,瞧出了她神情有异样,靠近:“藏了什么?”
姜莳结结巴巴,道:“什么都没,我是来还被子的.......哎哎,你别推我呀,大家都是斯文人,动起手来,伤了你我可不负责哦。”话刚落下,姜莳便被推到了一旁,看着段琇正在弯腰查看,她觉得坏事败露了,心慌慌,瞧见某屁股近在眼前,脑子一热,抬脚狠狠踹了下去,踹完,她倒吸一口凉气,退后,再退后,转身溜,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未回头,爬起就往外冲,边冲边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生气呀——”
声音由高变低,再渐渐散去消失。
沈天城换了衣袍走过来,明明听见了声音,可却没见着人,四处望了望,问:“怎么了?”
段琇弯身将碎掉的玉冠捡起放上石桌,硬着声,没好气:“瞧,她干的好事。”望了望院外啧了声:“溜得倒是挺快。”
沈天城笑着向段琇道:“让你吓着了?不过嘛,按你平常的脾气,哪能由得她这般闹腾,既然这样,还是同她下山吧,否则,她会一直缠着你哦。”
段琇冷哼,拂袖离去。
沈天城笑了一声,看看玉冠,再看看院外,上前,在门槛内,姜莳戴着的玉簪躺在地上。
捡起,向外走,门前空荡荡的,哪里都寻不到姜莳的身影,兴许是躲在了某处。
他笑笑,将玉簪握紧,与她,应当要真正见上一面才行。
这样想着,只是,那天后,他将本该丢掉的玉冠补好,可,姜莳却再也没有出现。
一天两天,四天五天,等到了第六天,沈天城下了山,带着一把佩剑,同那支玉簪子。
去了桃雅,下船时刚好午时,此时阳光明媚。
腰间,那支玉簪子静静躺着,沈天城慢慢向前走,在这热闹非凡的市集中,有个孩童的声音奶声奶气,道:“僵尸专吃小孩子,是吗?”接着有人跟着笑语:“尽胡说。”
蓦然止步回首,站在那的姑娘着浅蓝衣裙,她的唇角微微扬起,伸手捏了捏面前孩童的脸一本正经道:“僵尸什么都吃呢,可一点都不像你这般,挑食。”
孩童气呼呼跑开,姜莳嘿嘿一笑,她抱着药材回家,全然不知有人在看着这边。
沈天城取出玉簪子,紧握在手里,快步上前,唤了声姜莳姑娘。
而姜莳,在途径酒楼时,闻见有声,便回头,只是,回了一半,因看见了坐在酒楼窗边正饮酒作诗的男子,她一下愣住了,要如何形容,大概是,相貌堂堂,温文尔雅,只是举杯浅笑,也足以使得她忘了呼吸,甚至,连有人唤她,为何唤她,都忘得一干二净。
还真是奇怪,沈天城不久前还在想,只是想要见她,跑来桃雅,都怕会吓着她,没见着时,他很不安,想了很多借口,可现在见着了,诸多借口像白雾慢慢消散了。
他不再往前,就这样看着她,可她,却痴痴看着坐在窗边的男子,直到满脸通红离开。
那是喜欢,沈天城很清楚,因为,在那时,她的双目里只剩下恋慕。
坐在客栈里,看着手边的玉簪,沈天城愣了一时。
当晚,他喝了一壶酒,有些醉了。
第二天醒来,沈天城头疼得厉害,掀被下了床榻,洗漱穿戴好,离开客房。从客栈出来的时候,日已三竿,街边熙熙攘攘,杂声四起,沈天城按按额头,迈步前行,还是昨天的街道,只是,未遇见心中所想的人。
这一天,他离开了桃雅。
没有回国都将军府,而是在段琇那住下了,抱着与世隔绝在雁山看花开花落,直到三个月后,沈天城收到一封家书,上写着:吾儿,速回,否则......六个字,浑厚有力,否则后面还故意空着,估摸这意思是,回早了,兴许还能从轻发落,回晚了,哼哼,必有重罚。
不得不回,只好下了山,站在官道旁,一边是回国都城,一边是去往桃雅,沈天城摸了摸腰间的玉簪子,向左行。
暖风撩过衣袖,声响清脆,半倚着身,倾听四周的波澜,海风缓缓拂面,再次站在桃雅不是阳光明媚,而是暮色苍茫。
沈天城是想将玉簪子归还,时隔三月,还带着一丝期待吧。
在去往客栈的路上,他见有个身影形迹可疑,追上前,那人着黑衣,蒙着面,扛着个已被迷晕的小姑娘。黑衣人不由分说,拔剑相向,沈天城往右侧一躲,用剑柄击中黑衣人的腹部,使得黑衣人连连后退。交手数回合,黑衣人觉得今儿太吃亏,毕竟自己还扛着个姑娘,再加上眼前的人不像衙门里吃干饭的捕快,倒是有真本事,于是将肩上的小姑娘扔了出去。
沈天城接住小姑娘,而黑衣人早在这时消失在黑暗中。
小姑娘吞了迷烟,一时半会还醒不来,没有法子,沈天城只得将她送去了衙门。
桃雅县衙里,县老爷愁得很,百余年,桃雅还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棘手的案子,还是采花案。半月内,城内还未成婚的姑娘接二连三被糟蹋,可恨的是,这采花贼还极其聪明,计划周全,连退路也是,抓不着,真是恼人。
正在抓耳挠腮,有官差前来通报,说是有个男子从黑衣人手里救下了林乐布庄的林家姑娘。
县老爷可想而知,猛一个激灵,赶到前厅,看看不省人事的林家小姑娘,再看看站在厅中那品貌不凡的男子,激动地握着沈天城的手,道:“少侠,要当捕快吗?”
沈天城推辞再三,但实在抵不住面前人老泪纵横的模样,便答应县老爷,帮他将采花贼捉拿归案。
县老爷含泪,问:“少侠,你的名字是?”
沈天城想了想,回道:“沐澈。”
就这样,想要归还玉簪子,却迟迟未能归还,冒着回去必会被沈将军重罚的风险,沈天城已经在桃雅待了三天,等到了第四天,也不知是谁出了个馊主意,让沈天城男扮女装,当诱饵,身形高大一些没关系,样貌好看就行,采花贼肯定见色起意。
提主意的人小心翼翼看看沈天城,还在想他应当不会同意,但没想到,沈天城倒是爽快应下了。
于是,拍拍手,一个看似应当快速有效的方案便出世了。
当天达成共识,隔天,沈天城被带着了布庄,在那里,他碰见了三个月前坐在窗边的男子。
衙门的捕快告诉沈天城:“这是咱县爷的儿子,常沭。”再看看常沭,嗯了声,脑子里转了转,向他简短且小声道:“这是衙门新来的捕快,沐澈。”
沈天城愣了好一会,等有人把衣裙递来,他回过神,看了看,道:“这么快?”
衙门捕快两眼闪闪,期待万分,边把沈天城往里推,边道:“连夜赶工,能不快吗?你试试,嘿嘿嘿。”
沈天城往里走,这时,听见常沭道:“喜欢吗?”
回过头,刚迈入布庄的姜莳因为被常沭轻轻一拉,踉踉跄跄险些摔倒,等稳住了步子,看着眼前浅黄色的衣裙,她害羞地点头点头,道:“嗯。”
沈天城立在原地,与姜莳不过四步的距离,可她的眼里,似乎已经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看着他俩并肩离开,沈天城苦笑。
日落西山,原本觉得相当完美的计划,并没有让万恶的采花贼落网,某捕快表示明天换身白裙飘飘试试,结果,过了一夜,桃雅城闹开了。
采花贼死了,被姜莳打死了。
姜莳与常沭已有婚约,鉴于这个原因,姜莳打算帮一帮她未来的县爷爹。
假意被采花贼掳走,等到了僻静无人之地,她毫不犹豫给了采花贼一击,本是打算打晕他,捆了,再偷偷丢在衙门前,也算是功德一件,可没成想,下手力道没掌握好,竟把采花贼给打死了。
跪在公堂上,姜莳抹抹汗,回了话,但错漏百出。县老爷头疼得很,最后在沈天城的提点下,判了姜莳一个,除暴安良。
案子判完,围在衙门外的人群慢慢散开,姜莳离开衙门,她的慈父姜伍亲切道:“姜莳你可真行呢,看我怎么收拾你。”看着姜伍离开的背影,姜莳清楚自己错得有些离谱,害死了一个人,虽说那人算是罪有应得,但她还是觉得于心不安,想想,想想,眼红了一圈,常沭以为她是被吓着了,忙拉着她柔声安慰。
而一旁,沈天城站在远远的地方,为何来?来了要如何做?他已经不太确定,但他想,早在那一天,他们已经擦肩而过,既然这样,便不要再去打扰。
他回身离开,唇角微扬,像是在嘲笑自己似得。
其实,这些都是些借口,为他的后悔不已,而找的借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