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辟地(下)

人类为什么能够成为万物之灵,?无论宁缺来的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对于这点有很多的解释。有人说是因为学会了用火,有人说是因为学会了使用工具,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重义者耳,这是小师叔和君陌的看法,而有更多的人认为,最重要的区别在于文字,因为只有文字才能传承——文字本身就是有力量的。这就是读书人最终明白的道理,也是宁缺想要告诉观主的话。

宁缺握着那支并不存在的笔,在长安城外的墨香书海里蘸饱了墨,悬腕提肘,很随意地在空中写了两笔,显得有些潦草。

观主沉默不语,他知道宁缺要写的那个字,必然是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大符,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却没想到他写的这般随意简单。

唰唰两下。

一撇一捺。

还是当年的那个字吗?

观主望向不再湛蓝、被光明照耀的苍白无比的天空,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宁缺写的那个字,没有落在天空里,而是落在大地上。

开天的目的是什么?是辟地。

他要辟地。

……

……

极西荒原的天坑外,数百万农奴,正在唐的带领下新建家园,这里虽然没有常年不冻的温泉,气候比坑底要严寒的多,却没有任何人有怨言。

因为他们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而不再永远都是那堵冰冷陡峭的崖壁。他们能够去到更远的地方,他们能够看到和自己一样高的太阳。

今天的太阳有些怪异,特别明亮,光线很是刺眼,但雪也化的快了很多,或者明年这里就会变成肥沃的土壤,收成应该很好,只是种惯了青稞,要种那种麦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种好。人们这样想着。

但终究是开心的事情——在地面看到的太阳果然和地底下不一样。这么近,那么热——于是人们开心地歌唱起来,舞蹈起来。

从这里向东两千余里,便到了大唐北疆的渭城。城外的荒原在那场大战里被血水浸泡了很长时间。那座由金帐王庭骑兵人头堆成的高塔。早已腐坏不堪,今日被光明照耀,没有得到净化。反而蒸出了更多的血腥味与腐臭味,格外刺鼻,而留在血原上那些足迹构成的符线,也变得越发清晰。

天坑与渭城之间有条线,那是一道笔画的开端。

这道笔画,继续向东南延伸,便到了西陵。

陈皮皮静静看着笼罩在光明里的长安城,微微一笑,解下头顶的神冕,带着新教的十三门徒和山下的数万新教信徒,缓缓坐了下来。

他们开始颂读经文。

那是新教教典的最后一卷经文,是宁缺写的,字句浅显易懂,讲述的意愿与渴望又是那样的直接,人们要走出幽暗的山谷,去到更广阔的世界。

这道笔画,最终落在烂柯寺。

瓦山里满山满谷的石头,忽然间尽数亮了起来。

这道横贯大陆东西的笔画,就是宁缺写的那一撇。

……

……

还有道笔画,沿着宁缺和桑桑生活了很多年的岷山,穿过残缺的贺兰城,直抵遥远的极北寒域,收于那座雪峰里。

断崖上,余帘抱着李慢慢,向长安城看了一眼。

这道横贯大陆南北的笔画,就是宁缺写的那一捺。

……

……

两道笔画,交会于长安城。

长安城里的人们,都已经走到街巷上,就像那年一样,他们拿着菜刀与木棍,举着砚台与镇纸,沉默地看着光明刺眼的天穹。

除了遥远的西荒和有惊神阵庇护的长安城,其余地方的人们根本睁不开眼睛,南方某个村庄里,杨二喜闭着眼睛对着天空射着箭,污言秽语不停骂着贼老天,南晋剑阁旧地,一名戴着孝的剑阁年轻弟子,闭着眼睛对天空沉默地刺出一剑。

新教已然盛行于人间,随着陈皮皮的声音从桃山峰顶传到下方,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世界,无数人静静地颂读着、祈祷着。

长安城外,观主沉默不语。

他对宁缺说过,他深深地热爱着这个世界,为此他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然而,当他发现自己真的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时,那种感觉并不是太好。

……

……

极西荒原深处,忽然响起一阵恐怖的声响,农奴们怔怔地看着天坑底部出现的那道深不见底的深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道深渊迅速地向东南方向蔓延。

深渊是大地的裂缝。

地面正在开裂。

那道裂缝瞬间来到渭城,将那满是罪恶与血腥的原野吞噬。

那道裂缝直抵烂柯寺,最终入海。

同样的裂缝,出现在岷山,直抵雪海寒域。

就像有人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字。

这是宁缺在写字,他在写符。

这是一道前所未有的大符。

这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

这是一个最简单、也最不简单的字。

“人”。

……

……

观主看着遥远的西荒,看着遥远的北域,看着宁缺简单两笔,便把整个世界切出两道裂缝,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当年你在长安城里写出这个字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的笔画错了……今天你错的更离谱,连方位都没有摆正。”

很多年前,颜瑟大师与卫光明在长安城北的无名山上同归于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很远的画面,那便是今日宁缺写出的这道大符。

他看到的那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起于荒原北方,一笔落于西,一笔落于东,于长安城相会,正是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字。

今天宁缺写的这个人字,却是起于荒原西方,一笔落于东南,一笔落于北。依然于长安城相会。但这个人字却是歪的。

“你要以人间之力战我,首先,就应该明白人字的意思,如果让君陌来写。他绝对会把这字写的格外端正。人不正。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观主看着宁缺平静说道。

宁缺摇头说道:“你错了。”

观主微微皱眉,说道:“我哪里错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资格教我如何写字。”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师颜瑟当年想看到的,不见得是正确的。二师兄就算能写出来,那也不是人的真义。”

“何解?”

“人不正,何以立于天地间?你错了,天若下暴雨,人躲进崖洞里,天若降雷火,人藏进芦苇荡中,人为什么一定要顶天立地?不,人字一撇一捺,怎么写,怎么摆都是人,怎么倒都倒不下来,这才是人。”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连人都没弄明白,又怎么能赢呢?”

……

……

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这样的一群人。

他们看到山,便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看到海,便想知道海那边是什么,看到天,便想知道天上有什么,这些是他们想要的。

这些人的意愿汇集到长安城,帮助宁缺写出了这个人字符,告诉天空与大地,他们除了想要活下去,还想获得更多。

人,或者卑劣、或者无耻、或者残忍、或者血腥,甚至比动物更卑劣无耻残忍血腥,但人,也可能美好、可能崇高……

不!

就算什么理由都没有,什么美德都没有,只要他们是人,他们站在这个世界的最高处,那么他们便有资格吃肉!去更远的地方!经历更多的事情!了解更多的真理,体会更多的经验,然后继续向前!

因为他们是人!所以他们是人!所以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那个字!也是最有力量的那个字!书院总说因为所以,这便是最大的因为所以!

……

……

“你说的有道理。”

观主看着宁缺平静说道:“但是,这依然不够。”

大地上的两道裂缝,正在不断加深,无数崖石崩落入深渊之中,裂缝三端向着更远的地方而去,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给切开。

更神奇的是,裂缝里那道无形的恐怖力量不停向着深处去,就像是一道线紧紧地捆住书卷一般,竟让地面弯曲了起来!

这道人字符正在开天辟地!

观主却说这依然不够!

“规则与世界一体两面,你想要打破规则,便要打破这个世界,而且你确实正在打破这个世界,问题在于,我会给你时间吗?”

一片光明间,观主神情庄严异常。

整个世界都沐浴在光明里。

太阳正在燃烧。

神国正在具象化。

无数光线从天空落下,蝉鸣早衰,大泽上的热雾越来越多。

有人瞎了眼睛,有人昏死不醒。

大地上的那两道裂痕,被光明照耀,深渊里散出青烟。

这是光明的世界。

只有光明。

每根光线都有威压。

无数光线,便有无数威压。

恐怖的神威,从天穹直落。

宁缺写出这道前所未有的大符,正在……不,人间正在改变着人间。

ωωω ▲тTk Λn ▲C 〇

苍穹不让人间改变。

两道最极致的力量,相遇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开始颤栗起来。

长安城无形的光罩,更是摇摇欲坠。

“你想毁灭这个世界吗?”宁缺问道。

观主平静说道:“你可以停止。”

宁缺想了想,说道:“不,我不受威胁。”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你一定会。”

宁缺说道:“老师曾经说过我,我只爱一人,不爱世人。”

观主平静说道:“不,那是以前,现在的你如果不爱,怎么写的出那个字?”

宁缺沉默。

桑桑变得越来越虚弱,快要握不住手里的阵眼杵。

那道金色的残影,快要离开她的身体,只剩下丝丝牵绊。

观主手里的天字卷在等待着她的归去。

他望向满天流淌的光浆,感受着其间的恐怖。

太阳越来越刺眼,即便是他,也快无法直视。

谁能改变这一切?

谁能让满世界的光明瞬间消失?

他又一次想起当年在烂柯寺的那局棋。当时棋盘里的规则,化作无数圣洁的光点,满世界追杀桑桑,和现在的画面何其相似?

当时他撑开了大黑伞,帮助他和桑桑避过了那场劫难。

大黑伞是黑夜的一片,现在的世界只剩下光明的白昼,谁来遮住这些光线?

……

……

临康城里一片闷热,陋巷旧街上,哭声一片。

一名容颜清丽的少女,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感受着死亡的来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看着上面那些字句,渐渐平静。

她叫欢子。

她是叶苏当年在这里收的女学生。

她是新教的信徒。

叶苏死后,她回到了临康城,暗中传道,同时默默怀念老师。

她开始颂读纸上的字句。

那是叶苏临死前说的一段话。

“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天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

……

宁缺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戴上。

那是副眼镜,镜片是黑水镜做的。

他望向天空里那轮明亮的太阳。

有了墨镜,他终于可以把那里看清楚了。

他想看看,佛陀在明字卷上写的预言会不会成真的。

叶苏最后的预言会不会成真。

充斥世界的光线,忽然间,似乎少了些。

然后,又少了些。

无限光明,就此不再。

无数人抬头望向渐渐阴暗的天空。

人类本能里畏惧夜晚,但当只剩下光明的时候,他们很期待夜的到来。

于是夜便来了。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夜晚,就这样降临人间。

世界一片安静。

……

……

桑桑在他怀里转过身,看着夜空,有些惘然。

即便是她,也想象不到这样的变化。

“这是……永夜吗?”

“不。”

宁缺把墨镜架到她的鼻梁上,笑着说道:“这是日食。”

“你看,挡住太阳的是月亮。”

“那年在船上,我对老师说过。”

“日食就是这么回事。”

“老师终于想明白了该做些什么。”

“他早就该想明白,早就该出现了。”

“不过……还是很帅啊。”

……

……

(还有最后一章……我写的果然还是很帅啊,但下章肯定要晚些,因为确实累的不行,饿的不行了,我得先弄些吃的,然后洗澡静个心。)(

第21章 问道无矩第36章 铁箭黑花终相见第61章 烹小鲜,得大道第10章 有剑横于膝前,有剑穿行血间第61章 大意思第86章 青帘马车第109章 真难看第65章 鱼跃此时海(上)第115章 书院正年少第103章 书院有理,君子持方第34章 秋天里的破庙第177章 再见朱雀第110章 朱雀、黑伞以及光明的夜第177章 再见朱雀第28章 开赌,摆人头(下)第9章 眼中无山,莫山山您好第150章 登山第164章 骂湖第82章 入魔(七)第125章 不如不争,不如不见第103章 搬山第143章 辩难始第117章 世间最美妙的声音第182 洗菜与挑担第163章 斩过往第53章 一场修行的开端第181章 为了吃饭,南归!第145章 新友故旧,重逢初看第73章 这样有意思吗?第27章 开赌,摆人头(上)第269章 授业第72章 三件小事之二第15章 照看(下)第126章 反正,都是剑(下)第168章 红月与雪狼第115章 天生一对(下)第8章 一人死第54章 桃花朵朵开第25章 海雨天风,往来不独第192章 跳瀑布,说禽兽第43章 希望在人间(下)第49章 苍鹰第210章 如何证明第11章 何必说抱歉第68章 何以浇块垒(上)第144章 木已成舟第195章 穷举第3章 唐人的朴素是非观第262章 渔翁与邀约第274章 唯一的选择第87章 成京之战(上)第113章 佛的手掌心第19章 清河郡到了第246章 熬鹰第59章 大明湖之钓第124章 西陵之夕(下)第14章 我有三把刀第77章 甲书院第53章 风景第60章 奔跑射箭的少年第164章 骂湖第287章 明枪第194章 扫地的老妇人第4章 碧蓝如腰(下)第155章 杀破道第8章 曾经的同窗第240章 绣花第23章 子曰第235章 钱多了不起啊?第94章 石像与鸡汤第129章 汝虽未老,但请归老第112章 塔上论动静第162章 春风化雨,慈航普渡第100章 我来过渭城第85章 有人在等,有人在拦第158章 因为伤心,所以尽心第99章 盛宴(上)第118章 人生何其苦第121章 明月当空(中)第38章 奔散的马头,离散的人第256章 何以越境而战之?第158章 人归来,棋盘归去第72章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第40章 熊孩子,光明者,普通人(上)第118章 大黑伞的故事第18章 上马为贼(二)第188章 来了辆牛车第98章 两岸第3章 碧蓝如腰(中)第160章 此路不通第188章 囚而养之(下)第249章 客至主不安第38章 桃花雨里等人来第122章 敲骨第139章 锈钉下的阴霾第63章 箭指人间第148章 杀菩萨第87章 大泼墨,云有些脏第140章 看长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