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似锦自认情商算高,但凡人情世故,心里总是能拿住分寸。可今日偏偏撞上的是姜辙,她人生中不多的变数。此厮做事,全凭性子,是疏远,是关心,都要看着他老人家的心情,便是说话,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惹到他,而这位先生选择打断别人的方式也相当别出心裁。
陈似锦纠结来纠结去,也没纠结出个所以然。
吴梦梦拿着洗漱用品放在盥洗台上,随意地瞥了眼陈似锦,低头给电动牙刷挤牙膏,嘴上说道:“似锦,你怎么还在洗手呢?我刚去厕所的时候你就在搓手了吧?”
“啊。”陈似锦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宿舍走廊尽头的洗浴室,离姜辙的路虎相去甚远。她拧开黄铜的水龙头,把手放在水流下,冲去打出的白色泡沫,说,“刚刚在想事情,走了会儿神。”
浮沫飘去,露出被搓得发红的手背,陈似锦才察觉自己方才的神走了可不止一会儿。
她那毛巾擦干了手,然后把洗漱用品悉数丢回盆里去,端着脸盆趿拉着拖鞋回了寝室。
叶嘉丽依旧没有回来,黎晓一人坐在位置闲闲地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嘉里刚刚和梦梦说她今天不回来了,我们不用给她留门。”
陈似锦的手一顿,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把毛巾两折叠好挂在杆子上,然后井井有条地把牙杯放回原处。
“晓,问你个问题哦,如果你想和别人谈一件正事,结果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你会选择和他接着谈吗?”
黎晓翻了一页书,说:“很要紧的话我就会接着和她谈。”
“哪怕对方不乐意,而且拒绝你的方式还有点别致?”
陈似锦所忧愁的正是这别致的拒绝方式,吻手?这算什么。礼节,尊敬之类的解释似乎在那种场景中都对不上盘,而其他的,陈似锦连猜一猜的勇气都没有。
黎晓的视线终于从书本上移开了,好奇地说:“什么方式?”
陈似锦未语脸先红了大半,支支吾吾地说:“就是……让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啊。”
黎晓困惑地眨眨眼,大约还是没明白。
寝室十点半后熄灯,陈似锦破天荒地抛下开着小灯做夜猫子的室友,爬上了床。一点五米的遮光帘两边一拉,围拢起一个私人的空间。
陈似锦的手机没有放进挂在床边栏杆上的小篮子中,反倒紧紧捏在手中,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发消息。
她抿了抿唇,蓦然想起自己微博上养着的那几十万的粉丝,顿时来了精神,她忙划开屏幕,爬上微博发了一条博文。
陈似锦的二次元身份身边几乎没有人知道,所以在编辑文字的时候就少了许多的顾虑,她很快就发了微博。
四井不是似锦:今天和一位男士谈论了正事,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他以吻手的方式打断……你们说,我还要继续说吗?
微博发了十分钟,评论的人已经蹿上千了,陈似锦扫了几百条,发现大多都是以吻手为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认认真真给出回复的也就只有那么几十条。
桑田有花:为什么不说?可能说了就有小哥哥可以撩了啊
陈似锦心想,撩姜辙?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散散:这主要取决是什么样的正事啦【奸笑】
陈似锦从表情包里找出了哈士奇的表情,很不客气地甩给他一大串。
余生:我觉得还是说吧,既然是正事,憋在心里,对谁都不好吧。
陈似锦盯了几秒,决定不要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了,立刻就把姜辙的企鹅号扒拉出来,一口气把所有的话给编辑好,发了出来。
四井:姜老师,在车上想要说的话虽然被你打断了,可回到寝室后,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与你说明白。我知道姜老师做这么多,是在愧疚,在弥补我,我也很感谢姜老师帮了我一个大忙。可是,我不太需要姜老师这样刻意地帮助,无论是关心我的学业,还是带我去律所学习。那样让我很尴尬,今天我在律所里写了大半天的知识点,敲了许久的页码,让我好像又尝到了廉价的怜悯。
四井:这样说似乎有些过分了,但除了感激以及这些话,我真正需要和姜老师说的是,老师是好人,否则也不会想到要弥补我。只是老师现在还不太知道怎么对别人好而已,今天上午的事情我的确对老师失望了,你看,老师,你能让人对自己有期待,说明你本身就可以成为一个好人啊。
四井:老师为什么不试着让自己稍微不要那么冷漠呢?
陈似锦发出去后把自己编辑的话读了两遍,喃喃自语:“果然啊,换成文字,就别扭很多了,好想把它们都撤回啊。”
她看了眼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时间,十一点零五分,姜辙应该还没睡吧?
应该能看到吧?
陈似锦把手机放进篮子里,翻了个身,把头埋进不怎么柔软的枕头中,手脚并用把被子勾到头上盖着。
她很怅然地想,她怎么就脑抽地一定要跟姜辙说这样的话呢?他到底是不是好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样显得自己好幼稚,也很矫情啊。
陈似锦闷着头想,她宁可还与姜辙维持着原先冤家的关系,不如现在这般,半死不活的,理也理不清。
放在篮子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才刚还如死鱼般挺直地躺着的陈似锦立刻就伸手把它捞了出来。
姜辙回得很简单:记得存号码,别多想,早点睡,祝好梦。
大概是还记得陈似锦连续两次都没有存手机号码的经历,姜辙体贴地在后面跟了一串数字。
陈似锦拿着手机有些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嘛。
第二天依旧要去事务所,陈似锦闹了个早铃,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动作尽量放轻放缓地去洗漱。结果,洗漱完回来后,吴梦梦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叫她。
“似锦,你赶紧接电话,响了好久了。”
陈似锦一听,心里诧异得很,这样早,谁会打电话过来。她看了下号码,虽然是一串数字,可这串数字看着颇为熟悉。她想了会儿,翻回去看了昨天晚上的聊天记录,这才恍然大误。
她忙把号码存了,然后走到阳台上,回拨了电话。
现在只是早上七点,对楼浴洗室的窗户里可以看到有人正对着窗玻璃刷牙,时不时打理一下被睡得乱七八糟的刘海。除此之外,看不到一个活物,陈似锦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
“姜老师?”
姜辙在电话那头低笑了一声:“终于记得要存号码了?”
陈似锦微微窘迫了一下,继而清了清嗓子,说:“老师找我有事情吗?”
姜辙说:“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陈似锦愣了一下,说:“额,不用了,老师,我还没吃早餐呢。”
姜辙不以为意,说:“永和的油条配豆浆,还是想吃小杨生煎,你说。”
陈似锦犹豫了一下,说:“我可以吃二号楼底下的饭团吗?”
姜辙笑了,说:“当然可以。”
陈似锦挂了电话,对楼的人还在刷牙,她呆呆地看了会儿,就转身回了屋子。
吴梦梦趴在床沿,迷迷糊糊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下午吧。”
吴梦梦躺会床上,哀嚎了一声:“我的早餐啊。”
陈似锦拎着包轻手轻脚地出门,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然后才一路快速地跑到校门口。
路虎低调地停在了马路子牙上,车窗都摇上了,陈似锦弯着腰敲了敲窗玻璃,姜辙很快就把车门解锁,她拉了门钻了进去。
“不好意思,姜老师久等了吧。”
“还好。”姜辙把两边的车窗摇了下来,说,“先吃早饭吧。”
车台上放着一份饭团和一袋豆奶,是给陈似锦准备的。她瞥了姜辙好几眼,见他也开了一袋豆奶在喝,这才动手解开塑料袋。
姜辙看了下时间,尚早,倒不是很急。
他咬着豆奶的口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双眼睁得还算清明有神,可天知道他昨夜失眠到了什么时候,几乎没怎么沾床人就要起了。他低头在车兜里翻翻拣拣,想找出往日用来交际的香烟提神,可是手刚刚触摸到软壳的烟盒,眼睛下意识地看了眼陈似锦,又慢慢地缩了回来。
他仍旧叼着豆奶袋子,支着头看陈似锦吃早餐。
周末的校园里,人并不是很多,仅有的几个也是往图书馆走去的,路虎停在南门的法国梧桐树下,倒也并不扎眼。
好像,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可值得担忧的。
他吸完了袋子里最后一点豆奶,把包装袋卷起来扔进了随车的塑料袋里,百无聊赖地拨了拨放在车台上的招财猫的爪子——这尊招财猫是李俊波那厮坚持着一定要放上来的,姜二公子虽然百般嫌弃,但竟然也容忍它在车上呆了这样久。
他缓缓开口,说:“我对你好,你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陈似锦刚刚咬了一块儿里脊肉下来,闻言连咀嚼都来不及,下意识就吞咽入腹。
姜辙说话,真会挑时候。
“你算是我认识的不多的朋友——这样称呼你,你介意吗?或者说故人?——帮你,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照看你,其实也没怎么照看,在我看来,也没有出格的地方,所以,你完全不需要有心理负担。”
姜辙的桃花眼在镜片后面微微弯了弯,冷静自持的目光悠然宛转:“或许,你可以忘记姜二公子,只记得姜辙。”
“有区别吗?”陈似锦反问。
姜辙沉默了一下,他的目光慢慢地有了些感情,是深不可测的山洞熔岩中忽然有阳光散落,一层层地抹开了金灿灿的颜色。
“我有个人生导师,没什么生活经验,最喜欢引用各种各样的名人名言说教。听他一席话,就跟读一篇高中生的议论文一样,很要命的。”姜辙的唇角弯了起来,“他经常和我说的是,‘小姜,你知道吗?每个圣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
陈似锦思索了一下,说:“原句是‘Every saint has not to be divulged in the past,and every sinner has a spotless future.’”
出自王尔德的风俗戏剧,风流倜傥的勋爵抛弃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却在多年之后赏识了亲生骨肉的才华,又很不幸地与他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最后女人站出来揭穿了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并且把勋爵当作无足轻重的男人赶出了家门。
陈似锦嘀咕了一声,说:“你犯得可不是风流的毛病,而且勋爵也并未拥有 spotless future。”
姜辙轻笑,说:“可能在我的导师眼中,我犯得是‘无足轻重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