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顾歆舒同何政鸣并肩坐在车后座。顾歆舒先上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一上车,就顺手把文件箱放在身体外侧,这样,何政鸣坐上来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就必须隔开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

何政鸣似乎并没有在意,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后,顾歆舒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被一片异样的温度覆盖。一会儿滚烫似火,一会儿又急速地冰冷下来。那是何政鸣的手,有些粗糙的掌心在她细腻光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这摩挲不是自愿的,那是因为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似乎是在勉力压抑着什么。顾歆舒看了何政鸣一眼,他还是面色阴沉地只是前方,脸颊平日里刚硬不屈的轮廓忽然变得松动而不安起来。他紧咬牙关,眼睛附近的肌肉紧紧地收缩在一起。他的手是直接越过文件箱来握住她的手的。司机很聪明,专注地看着前方的道路,完全视而不见。

顾歆舒忽然感到担忧,因为何政鸣的脸色已经显示出某种病痛折磨下的苍白。

“董事长,你没事吧?”

何政鸣既不回答,也不看她,依旧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良久,他忽然粗粗地喘一口气,以无比沉痛的语调说道:“我是不是真的……真的把你们都逼得无路可逃了?”

顾歆舒微怔,不能确定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无力和悲凉是不是出自真心。

“除了背叛,真的没有其它选择了么?”何政鸣终于转过头来看她,一向犀利冷酷的眼睛里竟是满当当破碎的软弱。

顾歆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想说,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逼迫自己的儿子,逼迫得他不得不提早改朝篡位。其实原本没有这个必要的,你又何苦如此?这个原因到底是什么?她一直觉得其实根本没有原因,是何政鸣疯了。就像他在她身上疯狂发泄的时候那样,他疯了,思维和正常人不一样。

但是看他现在的样子,卸下了裕雄董事长的身份,卸下了万人之上的高傲威严,完完全全是一个老人家,一个失去所有亲情爱情,没有感情寄托的老人家。

顾歆舒心软了。

她一直就恨自己这一点。她这么独立,这么坚强,却狠不下心真正去恨一个人。就算是纪晓阳,她也以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轻而易举的豪爽姿态原谅了。

或许,真的是有一个原因,而这个原因是一个秘密。何政鸣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

“会过去的。”她婉转地安慰他。她不知道,这是曾经是顾月柔做过的事情。顾月柔总是这般温柔地,轻声细语地,不问缘由地把他心里被扯开的口子轻轻包扎好。

这让何政鸣激动起来,取开挡在他们身体之间的文件箱,将她狠狠搂在怀里。

顾歆舒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想叫,却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她心头涌上无尽的恐慌,然而这恐慌很快消失了。因为她发现,何政鸣不过就是这样搂着她而已,而且,就像一个父亲。他的手没有圈在她的腰肢上,而是揽在她肩头。他的脸抵着她的额头,呼吸有些重,却是平稳的。

“有你这样的女儿,也是很好的。”何政鸣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听上去是发自肺腑的感叹。

顾歆舒心里像是横着一团雾,愈加看不透他此刻的心情了。

何政鸣搂着她,一直到到了盛文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才松开她,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阴冷严厉。

他命令司机停车,把顾歆舒在马路边扔下了。

“去吧。”何政鸣对她说。

顾歆舒还处在懵懂状态之中,迷惑不解地瞪着他:“……啊?”

何政鸣冷冷看了她一眼,硬声道:“去见一个人。继续向前,还是回头,随便你。有些话,总要交待完的。”说完,他示意司机启动车子。

顾歆舒冷冷地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放她去见何家讯了。她立刻招来一辆出租车,急切地往裕雄赶过去。

顾歆舒赶回裕雄的时候,何家讯已经不在了。她立刻想到他的去处,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何家讯果然在繁景路的临海别墅里。他的奥迪A8L在院子里惨白着一张脸。

顾歆舒摁了很长时间的门铃,何家讯就是没有开门的意思。她伸手到门边的大花盆底下摸出钥匙来开门——何家讯早就告诉过她,她是这里的另一个主人。但是她一次也没有这么做过。因为她觉得,温婉才配拿着这一串钥匙。

进了门,顾歆舒在偌大的房子里转了一圈,却找不见何家讯。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酒气,她却找不见一瓶打开的酒。她知道何家讯在后院建凿过一个地下酒窖,她在那里也没有找到他。酒窖里的酒架子空了很多,也就是说他的的确确是喝了很多酒,但是该死的,她找不到他!难道……顾歆舒猛地一个激灵,拔腿就要往海边跑。在她打开通往海边的落地玻璃门的时候,一股猛烈的海风霸道地闯进屋子里来。她听到一阵“吱嘎”的声音,应该是有扇门被吹开了,然后,她听到了酒瓶滚动的声音。

从卫生间传过来的!

顾歆舒立刻折回屋子里,飞快地跑进卫生间。因为跑得太急,她一脚踩在一只倒在地上的酒瓶上,差一点跌倒。事实上就算没有这个酒瓶,她也没有力气站稳了。

满满一浴缸的红酒,像是谁的血液,绝望的暗红色。何家讯就在这一片血液下静静躺着,眼、口紧闭。她不知道他是在屏住呼吸,还是已经没有了呼吸。她想立刻冲上前把他拉出来,双腿却软软地瘫在原地,动弹不得。

血……暗红的血……很多年前,顾月柔便也是死在这样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中。

起初一瞬间,她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找不到了。渐渐的,她开始感受到空气在她的鼻腔粗重地来回,先是很慢,然后越来越快,快到像是有一枚极锋利的刀片,割得她刻骨得疼。嗓子里像是有人拼命捏着发不出任何声响。她急,她是真的急了,越是急,就越是说不出话。到后来,她感觉到光用鼻子呼吸不够了,出于本能地张大嘴巴,这一张嘴,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便冲出来:“何家讯!”

能发出声音之后,顾歆舒也立刻有了活动的力气,一个箭步跨上前,像是溺水的人遇到救命稻草那样,急切而无比坚牢地攥住他的手臂,把他从浴缸里拉起来,拼命摇晃。

“家讯!家讯!何家讯!”

何家讯依旧紧闭双眼,头随着摇晃的身体胡乱地颠来颠去。

顾歆舒停止动作,扶正他的头,扬手就要甩下去。

她记得,《和平饭店》里的周润发就是这样扇醒叶童的。

她的手还没扇下去,就被何家讯抓住了。

“醒着呢,醒着呢。”他朝她微微一笑,看上去却像整张脸都在抽搐。而事实也是如此,说完这句话,他就跌跌撞撞冲倒马桶前,狂呕不止。

他扒着马桶边沿,几乎要将脸埋进马桶深处去了。他吐得实在太厉害,也可以说,实际上不会这么痛苦,但是他可以掏心掏肺般地呕吐着,仿佛要把身体里所有的不甘和痛苦全部发泄干净。

等他觉得吐够了,痛快了,吃力地扭过虚弱的身子来倚着马桶坐好。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顾歆舒正僵直地坐在浴缸边及其冷漠地望着他,那种令人心颤的冷漠。她在流泪,然而她的表情却是冷酷而木然的。但是仔细看,就可以看出来,她浑身都在颤抖。她的嘴唇像两片薄薄的白色纸片,半张着,看得到里面剧烈打颤的牙齿。

他就知道,他吓到她了,真的吓坏她了。

何家讯艰难地挪动身体,几乎是爬到她身边,竭力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一边柔声哄道——实际上他的声音微弱到只能算是哄了:“对不起……对不起……没事了,我没事的!停水了……我顺便做个红酒浴……”

顾歆舒的身子依然僵直而冰冷,剧烈的颤抖使她不断撞击着何家讯的身体。她像是完全失去了意识,任凭他的手在她的头发、脸颊温柔而疼惜地摩挲,不做任何反应。

许久,她突然猛地把他推到一边,几乎是嚎啕大哭着向他吼道:“很好玩么?这样很好玩么?万一回不来怎么办?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你想要我经历几次?”

何家讯一言不发,重新将她揽回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让两个人都感受得到拥抱的疼痛。

这疼痛越真实,就越能让他看清楚她的心,看清楚自己的心。

顾歆舒伏在他肩头,毫不掩饰自己的软弱,大声哭泣。

客厅里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闹钟铃声。

何家讯身子一僵。

时间到了,他要去医院探望温婉。

“做我的情人。”何家讯在顾歆舒耳边说。

“什么?”顾歆舒抽噎着,不明所以。

“我以为我爱温婉,但其实我只是喜欢她。从头到尾,我爱的人是你,只有你。”

顾歆舒愣住,下意识道:“家讯……”

“我不得不娶温婉。但是我无法忍受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所以,歆舒,做我的情人。我保证,如果你哪一天遇到了更喜欢的男人,随时可以离开!”何家讯缓缓说着,忽然发觉顾歆舒已经悄悄离开他的怀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