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空总是显得特别高远,深邃而纯粹的蓝,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薄如轻纱的白云安静而优雅地浮在天际,偶尔被风吹得卷起花边来。
顾歆舒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燕麦片,伫立在窗前,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天空的一角。那里正像撒芝麻一样,倏地掠起数百个黑点,一道闪电似地划过头顶,飞快地绕过一栋又一栋的高楼大厦。
那些是麻雀。都市冰冷的钢筋丛林里,这些小东西倒是还和以往一样活跃而可爱。
然而大部分人不会觉得它们可爱。的确,当它们在她极其困顿而厌烦的时候,仍然不识相地停在她窗楣喋喋不休、叽叽喳喳,她也很想一扫帚挥得它们魂飞魄散。
她这么想的时候,视线正落回到地面上缓缓启动的那辆银白色保时捷上。没错,有些时候,某些人就像这样的麻雀一样讨厌。
闫涛蔚离开了——在逼她喝下一大碗姜汤之后。
早晨,在她还没有力气睁开沉重的眼皮的时候,闫涛蔚就开始把厨房弄得乒乓作响。那股热烘烘的姜味冲着她的鼻腔横冲直撞而来的时候,她立刻被刺激到,意识清醒地告诉自己:她要吐了!很快,另一种意识迅速的压下呕吐的欲望,提醒她:你昨晚失态了。于是她装傻充愣,打死也不睁开眼睛面对他——太丢脸了!
闫涛蔚却不肯善罢甘休。拖、拉、拽,挠痒、诱哄甚至是威胁,总之绝不让她安生。临了,他似乎终于消了耐心,狠狠把碗惯在床头柜上。
顾歆舒只觉得眼前有一片逐渐放大的黑暗沉沉地压下来,紧接着,闫涛蔚温热的鼻息扑扑地喷在她脸上。她立刻明白他想要做什么,慌忙把脸扭到一边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闫涛蔚温软的唇粗暴地覆上她的,猛烈的冲撞令她被迫张开嘴巴,浓浓的汤汁顺势全部滑进来,几乎一下子冲进她的鼻腔里。她当然不会吐回去,只有小女生才这么恶心呢。
睁开眼睛的时候,闫涛蔚正满意地望着她,一只手重新端起碗,慢条斯理道:“继续么?”
顾歆舒瞪了他一眼,夺过碗万分艰难而又万分豪爽地喝干净了。
怪谁?只能怪自己。昨天不过就那么光着身子激愤了一把,竟然就进入感冒初期的症状了。
“第一天去新公司报到,可别迟到了。早餐在桌子上。”闫涛蔚赞许地在她鼻尖轻点一下,起身穿好外套,匆匆下楼去了。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怎么了?顾歆舒心里起了个头,却不敢再往下想。定定神,把燕麦片一口一口消灭干净,顾歆舒从红木衣柜里挑了一件浅灰色羊绒套装换上,简单却绝不含糊地化好妆,打开门,朝自己新的起点走去。
纪晓阳看到她的时候异常高兴,把她介绍给相关同事之后,又颇有兴致地带她把盛文上下转了一圈。
“我已经跟歆怡说了。今天一早,她就到菜市买了许多你喜欢吃的菜。我可是下了军令状,今晚一定要把咱姐请回家,让你们姐妹俩好好聚一聚。”纪晓阳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角的细纹都在欢快地起舞。
顾歆舒就知道,他们小两口婚后的生活一定甜蜜得浓到化不开了。她立刻也开心起来,微微瞪圆眼睛,道:“歆怡会做菜?我怎么不知道?”
纪晓阳嘿嘿笑了笑,答道:“谁让她做来着?谁敢让她做来着?我这不是现成的厨师么?”
顾歆舒亦跟着笑。然而她忽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仿佛背后有一双眼睛,总是有意无意紧盯着她。她下意识敛了笑声,站直了,把心绪放得很平稳,耳朵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她猛地朝她认定了的方向转过身去——
并没有人盯着她。那是通往电梯的层间出口。此时,那里空无一人。
顾歆舒有些迟疑地顿了顿,视线里就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面容干净而书卷气十足的男人,正向她和纪晓阳走过来。
方才,她在六十六层高管区刚刚见过这个男人。郑士杰,企管、财管双博士,纪晓阳在美国留学时最好的朋友。
亦是——何政鸣亲自从美国挖回来的人才。
方才见到他的时候,顾歆舒就有一瞬间的错愕,转念一想,裕雄既然已经并购了盛文,何政鸣委派一个心腹过来监管盛文的工作也是合情合理的。
再次见面,郑士杰明显熟络了许多,还没走近,就扬起手中的文件向他们打招呼。
“士杰工作起来可是很拼命的。”纪晓阳毫不掩饰眼底的赞许。
顾歆舒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说道:“你们的新房在瓷西路48号?在郊区啊,有点远呢。我看下班之后你还是先行一步,免得我都到了,锅底还没热呢!”
“你不和歆怡好好聊聊吗?”纪晓阳有些惊讶。
“我还有事,就这么定了吧,妹夫老板。”顾歆舒说着,向郑士杰点点头,转身朝电梯走去。她没有留意到,当她叫他妹夫的时候,纪晓阳脸上一掠而过的怪异神色。
顾歆舒口中的“有事”,是指前些日子,她通过何政鸣了解新药的研制进度时接触到的一个加拿大著名的脑科专家。明早他将抵达珉茳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研讨会。她已经拜托何政鸣事先作好安排,只等研讨会一结束,这位专家就会前往圣阳医院,查看陆庭的病情。
陆庭是小陆的妹妹,三年前被查出患有脑癌,目前正靠化疗维持生命。虽然得到学校、社会各方的救助,昂贵的医疗费用还是压得小陆喘不过气来。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会常年在大桥摆摊的原因。他当然不能只靠着一份副业养活妹妹,他在工地做工,在饭店当服务生,在码头当搬运工……总之一切能来钱的工作,再苦再累他都愿意去做。而难得的是,尽管生活如此残酷窘迫,小陆的脸上始终挂着温暖纯净的笑容。这也是为什么顾歆舒极愿意和他呆在一起,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他的原因。
顾歆舒抵达大桥的时候,小陆的摊子前正站着一位客人。这位客人不是别人,却是她的秘书池小云。
只一眼,顾歆舒就看透了这女孩的心思。小女孩的眼睛总是藏不住心事的。那样躲闪却又执着炙热的眼神,眼角羞涩的笑意,脸颊两朵若隐若现的红云,呵,像极了许多年前的自己——那个还不懂现实的残忍为何物的天真的小女孩。
才华洋溢的画家总是让人怦然心动的,何况小陆也算是百里挑一的美男子,尤其是他那两泓清澈澄净的眸子,仿佛真的能看进你心底去。
小陆见到她,自然是欢欣不已。而一旁的池小云却仿佛是被人戳穿了谎话的孩子,脸大红,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她不知道,原来顾姐同这个小画家认识哩!
顾歆舒对小陆说了脑科专家的事,便打车前往瓷西路。
车子开得不快。顾歆舒一向不喜欢过快的车速。就像旅行的时候,她更倾向于坐条件简陋的慢车,因为这样,她会有足够的时间欣赏路边的风景。
不是她有什么闲情逸致,也不是她清闲到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她只是明白,她的每一个起点和终点都像是被高温灼红的炼钢炉,踏进去,水深火热。她能享受的只有过程。她知道这是一种变相的逃避,因为不管你在过程中怎样蹉跎,总会有到站的时候。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她想要喘气,这难道也不可以么?
车子即将拐上高速,四周也渐渐显得荒凉冷清起来。
顾歆舒忽然发现,路旁的加油站边上有一家叫做思昱的小吃店。老板娘正在店外支起的大铁锅旁摆弄着什么。顾歆舒立刻认出她来。她叫了停车,却忽然又怔在车子里,瞪大眼睛看着一前一后从店里冲出来的两个男人。
闪银,没错,是闪银。顾歆舒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追在玉仲启身后的那个狂暴到几乎失去理智的男人,是闫涛蔚。玉仲启动作极其敏捷地钻进自己的车,车门关上的同时,车子已经启动了。闫涛蔚立刻跳上闪银,打个弯,两辆跑车便呼啸着在高速上展开一场生死角逐。
老板娘同她一样惊愕。不过顾歆舒已经顾不上老板娘了。她很清楚,一旦闫涛蔚真的发怒,他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她连忙叫司机开车,要他竭力追上那两辆摇晃着几乎要飞离地面的跑车。
当然是追不上的,而恰巧她遇上的又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很规矩谨慎的司机,说什么也不同意超速行驶。顾歆舒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能怎么办?总比她用两条腿去跑来的快吧?
夜幕笼罩下的珉茳安静宁和。天际清冷的星子沉静而冷漠地凝视着蜿蜒如银龙的高速公路。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旷野,黑沉沉寂无声息。静,静,令人心悸的静。
玉仲启靠在被撞的瘪进去的车尾上,啪一声甩开打火机盖,点燃唇边细长的香烟。雪白的外皮立刻被火舌侵蚀,露出一截青色的烟灰来。
“继续么?”玉仲启轻蔑得俯视着坐在地上的闫涛蔚,嘴角一抹嘲讽的笑——当然绝不是恶意的嘲讽。他揉着脸颊的手放下来,露出高肿起来并且仍在不断往外渗着血丝的嘴角。
闫涛蔚咬牙努一把劲,刚刚爬起来一点,又立刻泄了气,重重跌回到地上。
“你也忒不厚道了。打架不伤脸,这不是小时候就约定好的么?你看看你那张俊脸,到现在还完好无损呢!”玉仲启看着他的狼狈相,噗一声笑了,眉眼间立刻带了兄长惯有的疼爱。
闫涛蔚狠狠剜他一眼,冷笑道:“约定?约定在你们眼里就顶个屁!”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玉仲启悠悠叹口气,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两只**叠在一起。那姿势,倒像是惬意极了。
“我能跟你说什么!你们杀了小四,还不肯放过他爱的女人么!你们就是这样来祭奠小四的亡魂的?!”闫涛蔚把手里捏着的微型自动射箭器摔倒玉仲启面前。但他显然还不能罢休,一伸手又把它夺回来,举到眼前,痛心疾首地喉道:“即便要杀,你们也不用拿小四的武器来杀吧!这是什么肮脏下流的思维!这跟小四亲手杀死自己最心爱的人有什么区别!”他看着二哥的眼神,就像吞了一万只苍蝇那么恶心和厌恶。
玉仲启眼中一凛,正要发作,耳垂缀着的紫蝎耳钉忽然轻震起来,通体闪烁起诡异银紫色亮光。
“我的玉三少,您能不能动动您高贵的脑子?”玉仲启立即站直身体,干脆利落地上车,表明他没有时间和闫涛蔚再纠缠下去。临走,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脸上是戏谑的笑,眼的确是满当当的恨铁不成钢。
“你没对阿蔚说?”玉仲启赶回于金山庄的时候,玉正中正在大厅等着他。看样子他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
“说什么?”玉仲启懒洋洋地把车钥匙扔在茶几上,把自己扔进沙发,“不是有任务么?”
玉正中没有理会他抛过来的问题,道:“这件事不是你做的。”
玉仲启已经明白大哥这么急召唤他回来所为何事,干脆闭上眼睛,完全放松下来。
“他会相信么?就像上次小四的事情,我要说,不是我做的,大哥会相信么?”他缓缓开腔,面上第一次流露出疲倦的神色来。
玉正中猛吃了一惊:“小四不是你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