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到底还是没有追上了闫涛蔚。直到车子下了高速,转入瓷西区,顾歆舒也没有再瞧见闪银的影子。

闫涛蔚应该是从高速公路的某一个出道口离开了。

闫涛蔚和玉仲启,会有什么样的牵连?

顾歆舒想了想,没有深究。生意场上总会有些明争暗斗。只不过,她不知道闫涛蔚何时变得如此愚蠢,竟把脑袋里的战争搬到现实生活中来了。只会用暴力和血腥解决问题的人,只是别人眼中的玩偶,因为他们因此错失了更大的利益。这是闫涛蔚经常说的一句话。

瓷西路48号是一栋独门独户的老式别墅。据说,民国初年,被一位来到珉茳经商的山西富商相中此地风水,盖起第一幢宅院。那个时候,所盖的当然是几进几出的青砖大院。后来,经过后人的一番改造,加了围墙,扩大花园,延伸廊桥,拓阔阳台,添加窗前铸铁花饰,搬进意大利卫浴设备,这里便又成了房地产开发商开发出来的一块宝地。仿照这第一栋别墅的模样,珉茳第一房地产商——风潮房地产股份有限公司,在去年开发了瓷西路福绸园楼盘,今年初刚一对外开放,就开创了一番空前绝后的火爆抢购场面。

顾歆怡帮姐姐开了门,热情地把她引进屋,领着她参观新房,走到哪都牵着手,不愿松开。纪晓阳则在厨房准备晚宴。此刻,他正对着一条黑鱼一筹莫展。

整个屋子被布置得简洁大方,结婚当天的红艳明媚、流光溢彩已经被主人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有留在床头的那张30寸的结婚彩照,还在向人诉说着那一夜的喜庆和甜蜜。

“歆怡,你真是太美了!”顾歆舒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照片上穿着精致华贵的婚纱、纯美圣洁的妹妹,由衷地赞美。

顾歆怡微微红了脸,啐道:“姐,你这不是骂我嘛。有你在,我哪里还排得上号!”

顾歆舒在她脸上捏一下,佯怒道:“你也学会损人了!”

姐妹俩正说笑着,忽然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声响。然后是纪晓阳略带紧张慌乱的低吼:“可恶!”

顾歆舒愣了愣,莞尔一笑。她倒忘了,纪晓阳的确是会弄两个菜,但也就限于简单的土豆烧肉、盐水虾和几样素菜而已。她朝妹妹笑了笑,对着厨房大声说:“妹夫,还是我来吧!你可别被鱼当宵夜吃了!”

“那怎么行!”顾歆怡和纪晓阳异口同声地拒绝。

顾歆舒不禁哑然失笑,叹道:“瞧你们小两口默契的!真是羡煞旁人哪!”

“我还真弄不来。歆怡,要不让咱姐帮帮我?”纪晓阳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灰头土脸的,鼻子上还粘着一片鱼鳞。他一脸委屈地说着,见顾歆怡拉下脸来,连忙又说:“我保证,主要由我动手!”

顾歆舒在妹妹手上轻轻拍了拍,笑道:“为了我的肚子,我看你还是让我去吧。我可不想再空着肚子回去——为了你这一顿,我可是连午餐也没吃呢!”

不等顾歆怡反对,顾歆舒已经挽起袖子,大步走进厨房,一边走一边大声道:“我来看看,你们都准备了什么!”

“我去择菜。”纪晓阳一见救星驾到,立刻把黑鱼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她,自己跑到一边择菜去了。

顾歆舒也不推辞,一上手就很熟练地把黑鱼摁在砧板上,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把鱼身分成均等的几段。

“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从前了。”纪晓阳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听得出来是刻意地压低了。

顾歆舒怔了怔,清洗鱼块的手停下来。

“你爱吃黑鱼,我就自告奋勇做给你吃。可是我总是像个孩子一样害怕黑鱼,因为明明已经被杀死的黑鱼还会忽然猛烈地挣扎跳跃起来。然后就变成你来处理。你还笑我胆小鬼来着。”纪晓阳专注而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中的菠菜,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在空气中缓缓铺陈开来。他在回忆,而他,不该回忆。

顾歆舒吸一口气,声音放得很高:“歆怡,菜刀不好使,还有新的吗?”

顾心怡的声音从二楼慢悠悠地传过来:“有——你让Jonson帮你拿一下,他知道在哪里。”

顾歆舒暗暗跺一下脚,一横心,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继续清洗鱼块。这一次,她把水龙头拧到最大,耳朵里就只剩下哗哗的水流声了。她不知道纪晓阳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的心却在那一刻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亦在回忆,却同他不一样。她立刻就想到最不堪回首的那一段。说实话,她无法承受第二次,哪怕只是想起。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然而方才那一刻,她还是很想转回身,冲上前狠狠甩他几巴掌。是的,她的意识选择不恨他了,但是她的身体极其诚实而痛苦的有了反应。

纪晓阳很快处理好菠菜,并把菠菜拿到水池边来送给她清洗。

“我原先是想帮你把菠菜的根切掉的。歆怡只知道你喜欢吃菠菜,却不知道你并不喜欢吃菠菜的根。因为你会像我教育你那样教育她,菠菜的营养几乎全都在那一截红色的根须上。为了做好榜样,你会陪她一起吃下去。每次吃完之后,你都会向我大诉苦水,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菠菜给歆怡吃了。今天……就算了吧,歆怡看见了,是会问起的。”

水声很大,纪晓阳的声音却像是猛然间抽刀断水,清晰地敲击着她的耳膜。

声音里有遥远的不真实的——那份熟悉的温柔。

顾歆舒呼吸一紧,闷着头顿了一会儿,抬头的时候脸上依旧恬然而优雅地笑着:“妹夫什么时候成话痨了?”她接过菜篮子放到急流的水注下,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忙碌而无暇理睬除此之外的任何事物。

“你果然还是喜欢把菜全都平铺在水里,然后两只手一起抄,又抓又抖的。你说这样洗得干净。但是你总是会因为动作太猛而伤到自己。因为你喜欢把指甲修理得长而精致,即使在水里容易变软、翻折,你也不愿意把指甲剪短。我说过你多少次,你总嫌我烦。”纪晓阳继续以一种极平缓而宁和的腔调叙述着他们的过往,脸上开始表现出某种因怀念而隐隐激动起来的神色。

顾歆舒竭力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菜叶上。她并没有心乱如麻,也再不会因为纪晓阳而方寸大乱。但是她的确是有些慌了。她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他说得越多,她就越怀疑,自己当初选择的原谅到底值不值得?因为他爱歆怡,所以她选择原谅——这个理由还能不能成立?他突然这样坚持不懈地调动起他们之间早已经尘封的记忆,到底是要做什么?

手背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顾歆舒本能地**一声,立刻收回手来查看。她果然用自己的指甲戳破了自己的手背,微红的血丝从伤口一点一点沁出来。

纪晓阳立刻捉住她的手,用大拇指紧紧摁住伤口——这是他一贯的动作。他从来不屑唾液能杀菌止血这一套,总是霸道地这么一摁,片刻之后松开,倒真的不会再出血。

“看你还敢不听我的?现在就帮你把指甲剪了!”纪晓阳心疼而焦急地脱口而出。他正要伸出手去拿什么,却又在虚空中顿住了。

他真以为自己回到过去了。过去在夜总会的时候,他总会拉着受伤的她到他的书房,那个她专用的指甲钳就在桌子中央摆着,旁边是他们亲密的合照。

顾歆舒忍无可忍地抽回手,说话的时候身子都在发抖——她需要很努力才能把饱含愤怒的声音压得很低:“够了,纪晓阳!你想做什么!时值今时今日,你还活在过去么?你还有资格活在过去么?请你记住,你已经结婚了!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你爱歆怡,你会让她幸福!你现在在干什么?你觉得你还能弥补我什么吗?噢不,你可以。你一心一意对待歆怡就是对我最好的补偿!现在请你离开,我想一个人为歆怡准备好这顿晚餐!”

纪晓阳怔怔地瞪着眼睛看了她片刻,忽然委屈而迷惑不解地笑起来,再开口的时候,腔调里已经带了薄薄一层嘲讽:“姐,您怎么了?我不过是以妹夫的身份关心爱护姐姐罢了,这也是歆怡所乐见的——活在回忆里的人是您才对吧?”

顾歆舒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她将信将疑而毫不客气地狠狠瞪进他眼睛里去,而他眼底的的确确是澄澈见底的坦然。

难道真是她多心不成?顾歆舒舒口气,脸颊开始野火燎原般滚热起来。

这顿晚宴顾歆舒享用得很不自在。尽管她同顾歆怡谈笑风生,心里却感觉虚虚的。她总觉得纪晓阳看向她的眼神始终含着硌人的讽刺。她几乎也要看不起自己了。她这样怀疑纪晓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难道不是把自己依然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作为前提么?她是自恋了。纪晓阳爱的是歆怡,这是她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并且认定的事实呵!

顾歆舒象征性地吃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实在是丢脸。

但是坐到出租车上的时候,顾歆舒忽然又豁然开朗了。这还是顾歆舒么?顾歆舒从来不会优柔寡断、婆婆妈妈。于她,脑子里拐那么多弯来纠结一个意义不大的问题,向来是效率低下的典型表现。

她应该关心的问题是歆怡是否幸福,而事实上的确如此,那么她还有什么可烦扰的?纪晓阳对她说什么做什么,只管拿他当作妹夫,一切不也就简单明了了?

然而她的右眼皮却一直突突地跳个不停。她向来不相信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之说。但是者轻微的、持续不断的振颤还是让她莫名其妙地,心里空落落得难受。

车子驶过先前的加油站时,顾歆舒发现思昱小吃店还没有打烊。老板娘在门外清理着地上的杂屑,旁边站着她安静纤弱,如同一粒小黄豆似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