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男人眉眼略微狭长,轮廓精细,幽深的眸子里金波流转,眼神温暖。
一瞬间,顾歆舒不能肯定,这竟然就是他!竟然就是他!
实在是判若两人。记忆里那双眼睛犀利如鹰,钉在你身上,就像是能穿透琵琶骨的铁钩,轻轻一扫,眼底的轻蔑嫌恶就让人刮骨般的疼痛。
照片上,他的修长有力,形状非常好看的手随意而亲昵地搭在身旁另一个男人的肩上。阳光从他们身后巨大的榕树的枝杈间斑驳地打在他的指尖,那指尖便透明起来,带着橙黄的温暖,指腹圆润如玉。
而那只手触碰她身体的时候,冰冷而决绝,每一下都令她浑身颤抖如洒落的糠粟。那冰冷是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温度,比烈火还厉害,一寸一寸烙上她的肌肤,留下以蚀骨的绝望结成的封印。
他身旁的男人是玉仲启。
“怎么了?”玉仲启发现她又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一张小脸白得吓人,嘴唇也没了血色。他走回她身边,轻轻在她肩头拍一拍。
顾歆舒立刻往一边缩了缩,几乎要跳起来,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顾小姐?”玉仲启开始担心她是否神智清醒。
“他……”顾歆舒眼神空洞,却仍死死地盯住一个方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
玉仲启看一眼照片,不由得牵起嘴角。看来阿蔚同这位顾小姐真是天生注定的一对,她已经认出他来了吧?
但显然不是——
“他是我弟弟。”玉仲启柔声道,正要把那个名字说出来,顾歆舒却已经整个人跳起来夺门而逃了。
玉仲启追出楼去,不见了她踪影,心里也是急切万分。他拨通了闫涛蔚的手机,刚刚说到他把顾歆舒待到玲珑嘉园,闫涛蔚已经忍不住朝他咆哮起来。
“我没有刻意去招惹她……你先听我说……”
再次被打断,玉仲启索性不说话了,嘴角噙着一贯淡漠闲散的笑容,等闫涛蔚吼完了大喘气的时候,才悠悠地说:“顾歆舒跑了。如果你还想继续跟我胡搅蛮缠,我不介意的哦!”
闫涛蔚正喘气,听到这一句,一口气呛在喉咙口,顷刻间不能呼吸,脸瞬间涨红了,摇晃着倒退了两大步,狠狠撞在桌沿上,才大声咳出来。
“你往城南来。也不难找的,一个失魂落魄像游魂一样的女人,一定不会想起来打车。再说这里很难打到车。她应该在主干道上。”
闫涛蔚正要挂断,玉仲启忽然又说:“我得提醒你一句,人家是看了你以前的照片才忽然落荒而逃的。”闫涛蔚愣了一下,没有回答便挂断了。玉仲启当然不是要从他口里找出什么答案来。不过从顾歆舒的反应看来,她和“玉皓玮”或许有故事也说不一定。
什么叫缘定三生?什么叫兜兜转转,幸福原来就在原地守着你?
傻弟弟,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吧?
闫涛蔚果然是在城南的主干道上捡回了顾歆舒。她软软地倒在路中央,单薄的身体仿佛只有薄薄一层纸的厚度,他一路疾驰,差点就把她撞飞出去。他立刻把她抱回车上,只觉得她浑身都硬了,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也许是被冻坏了,她瘦削的瓜子脸在苍白中又显出绛紫色来,嘴唇像两块被风干的颜料块,没有一点生气。他不放心地探上她的额头,手掌掠过她的鼻翼,忽然怔住了,又折回去,小心翼翼而端正地摆到她鼻子下面。
没有呼吸!
他顿时慌了手脚,拎起她的肩膀来拼命摇晃,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歆舒!顾歆舒!顾歆舒!”
然而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连忙把她放平了,托住她的后颈,一只手弄开她的嘴巴,把她的舌头拉直了放平,让空气进去。然后他猛吸一口气,急切地朝她嘴里吹去。接着他抽出垫在她颈后的手,双手交叠按压她的胸口。如此反复几次,顾歆舒脸上终于渐渐返了一点血色,本能地一串极轻微的咳嗽。她还是没有醒,但是闫涛蔚总算是放下心来。他立刻准备把她送到医院去,她却忽然反抱住他的腰,声音艰涩:“妈……我疼……”
闫涛蔚浓眉一沉,幽蓝的眸子里缱绻起许多情绪来。他伸手揽住她,感觉他的心跳已经自动与她的合成一路,一下一下,沉重而含着难言的悲凉。
是因为何家讯吧?
前几天他就听说了何家讯要同温婉结婚的消息,第一时间就想到她。但那个时候,他在费心小四爱人的安全问题,公司又出了一些状况,还没有来得及照看到她。结果就出事了——就成这样子了。
她果然是爱极了何家讯吧?竟然就这么“死”过去了。
闫涛蔚把顾歆舒送到医院。医生说并没有什么大碍,吊了两瓶水,又观察了一下,他又把她接回自己的别墅去了。
顾歆舒做了个梦。梦里面她追着何家讯跑,一直跑一直跑。然而不管她怎么追怎么喊,何家讯连头也不回,脚步愈加快起来。后来,她忽地就转入了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她站在一块浮冰上,四周是飘浮着的巨大的冰山和一望无垠的冰冷水面。冷,刻骨蚀心得冷。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只穿着何家讯以前送她的一件薄薄的纱裙。脚下的浮冰开始发出哔剥的分裂声,原本就不大的浮冰忽然就开始四分五裂。她束手无策,只剩下一丝力气紧紧环抱住自己,眼睁睁看着静默的冰水一寸寸淹没她的脚背、脚踝、小腿……
她惊恐地叫出一个名字来。连她自己都没有听清楚这个名字。因为她面前的一座冰山忽然抖动起来,缓缓展开山体——竟然是一只巨大的白熊,两只圆溜溜而且十分乌亮深邃的眼睛深深望着她,然后伸出前肢,小心翼翼捧起她,抱到怀里去捂得死死的,只露出一小半脸来,好让她呼吸。
这怀抱真的太温暖,带着某种熟悉的味道,令人心安的味道。顾歆舒不假思索地紧紧攥住舔在自己脸上身上的茸毛,把自己往里塞,再往里塞。
闫涛蔚努力了很久,也没有办法把顾歆舒从自己怀里剥下来放到床上去。她把他抓得那样紧,胸口的西服已经褶皱得惨不忍睹。她像一只树袋熊,固执而热切地牢牢扒在他身上。即使他放开双臂,她也能保持原状吊在他身上。
怪了,这女人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力气?
闫涛蔚又好气又好笑地叹息,索性把自己也扔到床上去,背靠着床头板,坐着睡了一夜。
其实他没怎么睡着。
顾歆舒忽然反手死死抱住他的那一瞬间,极其清晰而响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然后,她就像一头小猪似地死命把头往他怀里拱。她滚烫的脸颊死命抵住他的胸口,竟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喜欢这样的窒息感,因为她纤秀的眉眼间有浓浓的依赖,对他的依赖。
她就在他怀里安睡着,温热濡湿的鼻息普在他颈间,像是微弱的极其不稳的电台波段,挠得他心里直痒痒。他低下头去吻她,却不能得逞。她的脸在他颈窝埋得太死,他最多寻到她精秀粉嫩的耳垂、柔软而香气扑鼻的脸颊。
他简直要疯了,身体里有一股难以抑制的火热迅速伴着战栗的电流传遍全身。
真是个烫手的山芋!他被她折磨惨了!
他忍无可忍地爬下床,怀里挂着她,像是怪异的连体婴儿。他接了满满一壶冷水,原想照着脑袋直泼下去,怕伤到她,只好一仰头咕咚咕咚一气儿喝了个底朝天,这才安定下来。
翌日,顾歆舒一醒过来,就看到自己以一种十分怪异而不雅的姿态,整个人蜷缩在闫涛蔚怀里。而后者头歪向一边,依旧睡意深重。他的手环着她,维持着僵硬的环状。她微微动了动,他却立刻**起来。
“弄疼你了?”顾歆舒连忙不动了,看着他乌亮深邃的眼睛问。
闫涛蔚仿佛还没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讪讪道:“早麻了。就是肩关节疼得厉害,不能动。”
顾歆舒以同样无奈的眼神看了看他依然环在她身上的手臂,微微笑起来:“难不成,你要圈我一整天?”
闫涛蔚也笑,道:“想得美。我这里可是世界上最贵的收容所,十万美元每秒。”他看着自己的怀抱,尝试着动动手臂。
“幸会。收容所先生。”顾歆舒瞪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撞开他的手臂,下床去坐到沙发上。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玲珑嘉园的,又是怎么会和闫涛蔚在一起。然而方才一睁眼看到他,她忽然就觉得无比心安,仿佛在无边的黑暗里又看到了一丝微光。
“顾歆舒。”闫涛蔚缓缓开口,声音不大,但语气里的那份威严的低沉却令人不由自主胆怯起来。她知道,他是要切入正题了。她想逃避,却终于没有开口。因为面对的是闫涛蔚,她根本不可能逃得过去。
他生气了,而且好像气得不轻。她忽然又能从这气恼里听出些许悲哀来,这令她禁不住怔了一怔。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怕他。他不过就是她的合作者,他们之间是平等而互不相干的。她为什么要怕他?他的眼神并不凶狠,甚至带着深沉的关切和担心。她忽然发现自己害怕的就是这深沉的关切和担心。她的一颗心伤痕累累,正摇摇欲坠。她经不起,真的经不起。这个世界上,最不该依赖的,就是男人。
闫涛蔚也看着她,眼神渐渐归于最初的淡漠。他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下床来走到她面前。
他背光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朝阳在他身上勾勒出毛茸茸一圈金边。他的表情隐在昏暗里,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亦像是被阳光揉碎了,听不真切。
他说:“不管怎么样,不要伤害自己。”
他说:“从今以后,你只有我了。”
他是这样说的吧?
顾歆舒忽然有些惶恐地抬起头来看他。他高大的阴影笼在她头顶,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柔地按到她遍体鳞伤的心上,忽然令她整个人安定下来。
他并不让她看他,说完这两句话,就去厨房弄早餐去了。
她在沙发间怔忡,耳边锅碗的乒乓声像是一首歌。她蓦地下定决心,朝厨房大声喊:“闫涛蔚,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