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谈话便以这一句话而告终。纪晓阳没有再说什么,递给她一沓厚厚的资料之后,只微微佝偻着脊背,轻步走进厨房为她准备晚餐去了。资料的内容自是不言而喻。然而顾歆怡一把将它推到沙发底下去了。她急切地想要弄清楚真相,同样地,她又急切地逃避这个真相。她早已经习惯了顾歆舒的保护,根本无力独自承担这样惊天的秘密。她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亏欠姐姐,但因了姐姐带给她的羞辱感,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姐姐对她的好——即便这个好是用姐姐一辈子的幸福安乐换来的。这便是她们两姐妹彼此紧密共存、生死相依的平衡点。如果这个秘密是真的,那么她们之间就永远不会平等。她不要脱离这个平衡——她被惯坏了,早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样为他人着想。她知道一定会很累很痛苦。但是她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她心里的另一个自己总是不住地去考虑顾歆舒的处境和感受。顾歆怡对顾歆怡说,去吧,去帮你唯一的亲人寻求解脱。她总是在深夜莫名其妙被惊醒,以为是噩梦,脑子里却始终一片空白,没有半点回忆。她总会蹑手蹑脚走到纪晓阳安身的客房,把整个身体都贴在门上。她渴望这个男人的体温,渴望他的安慰和保护。她深爱着这个男人,却无法原谅他的自私。她离不开他,同样地,她因为怀疑而排斥他。这样一来,唯一令她信任和心安的便只有她腹中的孩子。顾歆舒说,你不能要她。不,见鬼的!滚蛋!她自己的肉,她唯一的寄托,谁也别想夺走!
自纪晓阳把话挑明,他对她的好便愈加浓重,以至泛滥到令人发指。顾歆怡本就硬不起来的心肠迅速软下来。她一如既往地多疑和神经质,但在纪晓阳精心的呵护下,她因为敏感和莫名其妙的惊慌而渐渐瘦削的脸颊又重新饱满起来,明艳诱人的红晕渐渐铺开来。以往风采照人的顾歆怡一天一天地回归。然而她的眼睛依旧黯淡,时常眼神飘忽。说飘忽并不准确,因为无论怎样游移,最终的目标始终定格在沙发底端。那份资料依然躺在原地。纪晓阳不知是真的疏忽还是刻意装作看不见,天天打扫屋子也纠不出这么大一摊“垃圾”。总之它依然在那里。其实它在哪里都无所谓,早已经在她心里戳着了。
纪晓阳眼中的疲倦愈加浓重,就连面对她也有点强颜欢笑的艰难。他似乎正渐渐走入绝境。然而他似乎没有再次开口的打算。这倒反而吊起了顾歆怡的胃口。她担心她的男人,却放不下脸来问一句。他若打心眼里要她帮助,为什么不求她?难道他做错了事,反倒要她贴上热脸子去乱操心?当然了,她不可能不关心他,所以刻意一连几日都不等他动手,将晚饭做好,将家里侍弄得井井有条。他与她讲话,她垂眼听着,嘴角就有微微的笑意。遇到他顿住没了声音,便望一望他,眼里自然写满了鼓励。然而纪晓阳仿佛是下定决心不与她求救,只是愈加起早贪黑地忙碌,一连两三天不着家也是常事。
这一天,纪晓阳回到家来,脸上却换了颜色,仿佛轻松至极,先前的愁苦绝望瞧不见半丝影子了。
几单大交易安然无恙、天衣无缝地完成之后,何政鸣总算对他建立起了基于利用基础上的信任。一旦何政鸣的江山被他掀开哪怕只有月饼大小的一角,他便有信心吞噬整片天下。他为天下,亦为红颜。为心爱女子报仇的最好方式,便是要何政鸣亲眼目睹江山萧瑟,大势东去成灰。于是换他做帝王,她做王后。
顾歆怡慵懒,晚饭没有弄。纪晓阳看来也不打算弄,一反常态,甚至连过问一句都懒得,瞧也没瞧她一眼,便进到书房忙乎去了。
顾歆怡在客厅沙发上坐了好一阵子,兀自觉得奇怪。终于忍不住好奇,追进去问道:“解决了?”
纪晓阳没空理她,只是戒备地用身体挡住了电脑屏幕,冷冷地说:“你先出去,不要打扰我工作。”
顾歆怡当下还不觉得生气,只道爱人有救了,心里高兴,不禁追问:“真的解决了?何政鸣放过你了?”
纪晓阳依然没有回头,口气莫名其妙地决绝:“我叫你出去!”
顾歆怡一怔,立刻火从心头起,嚷道:“纪晓阳你吼什么?我关心你还讨人嫌了!”然后她立刻恍然大悟,叫道,“竟然只是这样!竟然只是这样!这些日子来你对我的好都是假的!你不过是想我救你!现在你好了,一切太平了,你就把我当破纸篓子一样丢出去!”
纪晓阳对她的歇斯底里置若罔闻,索性伸手在键盘上疯**作起来。
一连串无休止地嗒嗒声严重打几折顾歆怡的的耐性和心理底线。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精致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波光荡漾起来,粼粼地颤抖不止。她咬牙忍着,终究没有忍住,眼泪大把大把夺眶而出:“我要跟你离婚!”
她喊出这句话,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她不知道怎么就喊出这样一句话了。不是的,她不要这样的!可是覆水难收,她又怎好立刻出言辩驳?于是张口又闭,差点咬破舌头。
“我不会同意离婚的。顾歆怡,我对你还有情分,所以不愿意明说。我现在很需要你,但是你最好安分守己,不要逼我伤害你。”纪晓阳仿佛是轻笑着说出这些话。
顾歆怡到底聪明,再加上这段日子以来练就的敏感,马上领会到他的意思,怒道:“你要我做你的筹码、你的保护伞,好让你在何政鸣眼皮底下安然无恙?你做梦!我不会如你所愿的!”她几乎是颤抖着整个身子喊出这几句话,喊完之后便觉得浑身乏力得很,不觉垂下眼睫,便又是一泡眼泪浸湿了浓密的睫毛。
纪晓阳轻哼了一声,仿佛是笑了:“你不会不愿意的,你没有资格。”
顾歆怡被他忽然冰寒彻骨,而又胸有成竹的声音弄得有些懵,抬起眼来看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顾歆怡,我说过,我深爱过你。但是我渐渐发现,这样的深爱不过全是因了一个人。不,这么说吧,一开始是因为我自己,因为你对我的不屑,因为你不知从何而来的该死的清高和目空一切。你视我如最卑微的蝼蚁。然而可惜,最终你还是堕落在蝼蚁的世界里。然而我并没有很快的清醒过来,我以为我是真的很爱你。直到再次回到珉茳,遇到那个人,我才猛然发现,原来你只是我的一个梦,拥有了便毫无意义的梦。我爱的一直是——你的姐姐。”
顾歆怡的啜泣本就没有停止,一直断断续续是不是往回倒抽凉气,此刻听他这么一说,她抽得更加厉害,竟至呼吸不畅,嘴巴张得很大,却半点哭声也发不出来。
“顾歆怡,当你的任性和自私把歆舒折磨得体无完肤,当你面对歆舒的付出无动于衷甚至还要反咬一口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报应这个词?”纪晓阳停了片刻,看着她极其痛苦的样子,终究不忍,继而换了一种温柔的腔调说话,“歆怡,我很想继续爱你,我真的努力过。可惜我是纪晓阳,我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我弄清楚自己的心意之后,便再也给不了你爱情。而当我的深爱被你无休无止地伤害,我能给你的,便只有恨意了。当然,如果你愿意,我还是可以爱你。只是这样的爱,等价于欺骗。”
顾歆怡一口气还没有喘过来,痛楚地揪着眉头,伸手紧紧按在胸口,整个上身佝偻起来。
“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这就对了,这就是纪晓阳。其实我们都一样,我对你残忍,而你对歆舒残忍。”纪晓阳起身走过来,伸手在她背后狠狠拍了一下。
顾歆怡被这一震震得咳起来,脸上涨红了,眼角又是一阵眼泪汹涌。
“纪晓阳,我真应该恨你。”顾歆怡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大眼睛里闪动着与另一双眼睛相仿的凄切光芒。
纪晓阳不由得一愣,转而愈加明白,自己这十年来对顾歆怡错误的爱意,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与顾歆舒的相似点。
“那么你恨吧。然而不管你怎样恨我,从今以后,你都必须按照我的计划走。”
“你又何苦导演这样一出苦情戏?从一开始你便可以明说。你已经胜券在握,不是么?”顾歆怡沉默了许久,擦干眼泪,眉眼间的冷静像极了姐姐顾歆舒。
纪晓阳嘴角隐隐有冷笑:“幸福总是越美好,毁灭的时候就越具有杀伤力。”
“为了顾歆舒?我亲爱的姐姐?”顾歆怡冷冷翘起嘴角,眼角依旧有泪光点点,却已经不带有悲切的颜色,只让人觉得冷,“好,我帮你。我倒要看看,我亲爱的姐姐在知晓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纪晓阳不为所动:“也许,她更想知道你是何政鸣亲生女儿这个事实。”说罢,他走回桌边取出一沓文件来递到顾歆怡面前。这正是一直被落在沙发底下的那一份文件。
顾歆怡狠狠瞪着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纪晓阳依然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很明白,顾歆怡是这个世界上最恨顾歆舒,同时又最爱顾歆舒的人。她一直是这样的矛盾结合体。他很清楚,顾歆怡在这些文件之前,已经彻底成为他的俘虏。
顾歆舒受邀参加某巴黎著名时装设计师在珉茳举办的服装设计图展。她在悠扬的音乐声中于画架间款款而行,眼前充满张扬意味、鲜艳而饱满的色彩令她近日来持续沉郁的心情渐渐明亮起来。耳边是旋律悠扬的轻音乐,她轻巧地踩着节拍,娉婷美丽,微微一个倾首一抹微笑都充满了迷人的韵味。她专心于设计图,却全然没有发觉自己也是旁人眼中的一道风景。
耳边音乐渐歇,顾歆舒略略顿在原地,期待与下一段旋律相遇。然而当音乐缓缓响起的时候,她准备迈出的脚步却生生钉在地板上,半晌不能挪动。
“If I could take this moment forever
Turn the pages of my mind
To another place and time
We would never say goodbye
If I could find the words I would speak them
Then I wouldn't be tongue tied
Will I look them to your eyes
We would never say goodbye……”
熟悉的旋律如夜间徐徐的海风,微微拂过她的脸颊。她仿佛闻得见淡淡的咸涩气息,眼前禁不住一阵模糊,面前那一幅由鲜艳的橙红色调组成、海蓝色点缀其间的设计图变模糊起来,而且经由模糊缓缓扩展开去,渐渐变成一幅广阔的壁画。平静深邃的海面之上泛着清晨干净的霞光。海天相接处,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丈光芒倾洒在黄金海滩上那一对契合无隙的璧人身上。在他们身边围绕着许多灵气可爱的孩子,无一例外带着激动兴奋的表情,张大嘴巴哼唱着一段属于教堂的浪漫旋律……
Never say goodbye.
是这样的名字吧?也许更像是一句承诺。然而当爱情结束,再美的誓言都是留在心里最残酷的伤疤,时刻提醒着你曾经的幸福,让人无法清醒,无法自拔。
闫涛蔚。她自心底轻声地呵出这个名字,顿觉脸颊一片凉意。连忙用手轻拭,眼泪的凉意便顷刻浸染上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