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早上醒来,倪嘉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具死尸,浑身冰凉僵硬。她根本不记得昨天是如何睡着的,只知道躺在床上,就像沸水里煮饺子——翻来滚去,也许折腾累了,终于昏睡过去——第一个没有陆子誉在身边的独眠之夜。
到了办公室,凌谦已经出门,依旧在办公桌上给她留了一张小纸条,一句赞叹(昨天的工作成果可喜可贺),一句安抚(希望你今天感觉强一些),一句预祝(相信你们夫妻很快会和好),最后是一个眨眼的笑脸。
时间过得缓慢,好几次,她都想给陆子誉电话,每次拿起话筒,她的勇气瞬间消失,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要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虽然她一向鄙视这种行为,可如果能挽救她的婚姻,她丝毫不介意试一试,只是她太了解陆子誉的脾气,这一招绝对没用,只会自取其辱,反而让他越发轻视她。
手机响了,她几乎跳起脚冲过去,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心里的激动消失了一大半,不是陆子誉,而是陆子蓓。
“你现在要来看我?”她惊呼:“为什么?”难道陆子誉把他们分居的事实告诉了陆子蓓,念在她们姑嫂情深的份上,她特意来安慰她?
很快倪嘉就明白,陆子蓓并不清楚他们夫妻的感情危机,估计此刻她也没有任何兴趣知道,她感兴趣的只是凌谦。
陆子蓓如是告诉她:“大嫂,我都已经把牛皮吹出去了,要是拿不出一张和凌谦的合影,我就要穿比基尼去上一天课,”
她诧异:“蓓蓓,你们研究生也干这么无聊的事?”
“哈,博士生也许更无聊,一句话,嫂子,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倪嘉无奈地点头:“今天凌谦一整天都不在,我明天上午和他说说,也许中午——”
“太好了,我明天中午过来,”不等倪嘉说完,她已经兴奋的挂了电话:“谢谢你,大嫂,我上课去了,88。”
熬到下班后,倪嘉去了仁爱疗养院,即使只能陪母亲坐一坐,说一通彼此听不明白的话,她会觉得心安很多。走进苏珍的房间,她立刻就呆住了,母亲毫无生气的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手上挂着点滴,一个男人静静地坐在她旁边,读着一份报纸——正是陆子誉。
看见倪嘉,他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说:“你来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暂时,她没有心思去解决自己的婚姻危机,只想知道苏珍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发性心脏病
,医生已经检查过,没事了,”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一丝不名的东西从眼底掠过,本来想说什么,转念一想,只是说:“她睡得很安稳,你不要太担心……以后手机要记得开机,也要记得充电,”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屏幕黑黑的,果然没电了。
“嗯……”
医院这边,有什么事一般首先联系倪嘉的父亲倪征明,只是倪征明正好参加了一个旅游团,去东南亚度假,这个周末才回来,倪宣工作忙,理所当然,倪嘉就是下一个联系人,找不到她,自然就找到了陆子誉。
倪嘉抚摸着苏珍的手,心里一阵难受,要是万一……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自责一辈子的。
他的手刚想扶上她的肩膀,停在半空,突然收回,他拿起椅子上的公文包,淡淡的说:“打完这瓶点滴就可以了,倪宣马上也会过来,既然你们都在这里,我就先回去了,手里还有几分文件要处理,”
她点了点,抬眼凝视他。他脸色看起来有点疲惫,她想:是不是和我一样,孤枕难眠而精神欠佳?
他脸型很好看,尤其是下巴的轮廓,五官里,长得最漂亮的就是鼻子,挺拔如悬胆,这样看着他,她突然有种冲动,很想投入他的怀里——冷冷的眼神,没有温度的言语——她怎么也迈不开脚步,只是轻轻说了声:“谢谢你,子誉,”
“不必,她毕竟是菲菲的外婆,我尽一点孝心也是应该的,”
说完,他转身出了房间,留下倪嘉一个人发呆:他真是一个倔强嘴硬的男人,承认他是因为她,才对苏珍这么好,会死么?
一直以来,陆子誉对倪嘉的母亲都是尽心尽力,虽然无论他做什么,也改变不了苏珍的现状——无法治愈的老年痴呆或者脑退化。
苏珍的症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倪嘉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也许是楚乔悔婚的事实引发了她隐藏的病根。失去了理想的女婿,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家人都觉得灰头土脸,抬不起头。倪嘉嫁给事业有成身价不菲的陆子誉之后,苏珍以为,家庭的荣誉终于可以慢慢恢复,结果,她唯一的儿子倪宣——虽然不能如她所愿成为工程师,至少应该找个好女人,踏踏实实过日子,生个白胖小子,她甚至已经想到提前退休,在家里帮忙带孙子——竟然在大年三十那天,把斯斯文文,瘦瘦高高的欧阳海带回家,轻描淡写的宣布,他们已经同居很久了。
苏珍花了足足五分钟才明白,自己的儿子是同
性恋——倪嘉想,这大概就是母亲人生希望的彻底毁灭,说到底,她这一辈子,最在意的就是家庭的幸福和荣耀,现在她还有什么可以期待。
那以后,苏珍变得越来越健忘,直到她忘记了所有的过往——无论是开心的,还是悲哀的。
六十岁的苏珍,倪嘉的母亲,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她喜怒无常,乱发脾气,乱扔东西,尿湿床单,情绪越来越难以控制,一家人辛苦了两年多,终于,半年前,倪征明开口说放手,倪嘉和倪宣虽然有满腹的不情愿,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他们不可能24小时守着苏珍过日子,尤其他们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嗯……虽然苏珍从不认同倪宣的另一半。
那一次,陆子誉和倪嘉来看苏珍,苏珍坐在自己床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叠扑克牌,神情漠然的看了他们一眼,低头继续数着纸牌。
“五,六,七,,”她惊呼一声:“谁拿了我的扑克牌?刚才还有八张,”她把扑克牌摊在手心里:“看,少了一张,”
“可能放在什么地方忘记了,也许秦护士捡到了,”倪嘉轻柔抚摸她的头:“别担心,说不定一会就冒出来了,”
苏珍床上床下的四处翻找,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的不悦:“不见的那张是大王,我最喜欢的,”
陆子誉扶起苏珍,递给她一个苹果,企图分散她的注意力:“妈,你最喜欢的水晶苹果,你尝尝,很甜的,”
苏珍瞪着两眼看了他几秒,对倪嘉说:“这个人很奇怪,为什么要叫我妈,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陆子誉只是笑了笑,倪嘉在心底叹气,苏珍现在就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认识家里的任何人,无论是丈夫倪征明,还是一对儿女倪嘉和倪宣,当然也包括陆子誉和陆菲菲。她完全把自己过去的人生记忆抹掉了——这真的是非常可悲的一件事。
“你说,会不会是她偷去了?”
苏珍坐在床边,双腿吊着,在空中前后晃动,眼睛盯着对面那位八十六岁高龄的老婆婆——满嘴流口水,视力估计为零,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更不用说起床偷别人的扑克牌了。
倪嘉心酸得直吞眼泪。
回家的路上,陆子誉握住倪嘉的手,轻轻捏了捏:“你妈这样也好,其实她很开心,什么烦恼都没有,”
是的,至少苏珍现在没有任何烦恼,而倪嘉,看着陆子誉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她心头满是挥不去的悲伤和无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