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旧金山开往横滨的远洋邮轮以不到20节的速度横跨太平洋,需要足足在海上航行两个月之久。
二等舱舱室与豪华无缘,但相对于吃水线以下专为贫苦大众准备的鸽子笼,还勉强可称得上整洁雅静。
即便如此,在西伯利亚号上的数量也不过区区百余间,所住之人多为社会中坚力量:医生律师、学者作家、中小商人。
这艘船上所体现的等级正如十九世纪严酷的社会环境。
头等舱专门为世袭贵族、豪商银行家以及各国高官政要准备,非一定社会地位之人不可乘订,整条邮轮超过80%的物资专门为这区区几十个客人准备:那些不易携带又占有相当大面积的新鲜蔬菜瓜果、制作精美点心的各种原料、花样繁多的酒水饮品,甚至船上最宝贵的淡水也任由这群人挥霍。
有限的船上空间专门为这类高贵客人开辟出舞厅、酒吧、健身室这些没有太大实际用途的空间。
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去往这艘船各个位置,即便遇到,一直高高在上的头等舱乘客们即便偶尔遇到二等舱乘客们,也会以对待仆人的矜持态度,用礼貌而又冷淡的词汇显示自己的平易近人。
至于最下面那群三等舱乘客?抱歉,在为那群普通人规定的、有限的放风时间和空间中,基本是不可能与之碰面的。
相对于环境稍稍比偷渡强上那么一点的三等舱乘客,手持二等船票之人也会受到邮轮公司的优待,毕竟他们才是利润的最大贡献者,更是野心勃勃、掌握一定社会话语权的上升阶级。
甲板之上有专门为他们准备餐厅、活动室、酒吧,帮他们用以度过漫长而又无聊透顶的海上旅程。
这个阶层也是整条船中最有意思的人群,他们鄙视贵族是无所事事的社会蛀虫,同时又极其羡慕,一言一行无不以模仿他们的上层主子为荣,恨不能下一秒便以身代之,完成阶层跃迁;
他们看不起那些泥腿子平民,但也不排斥与其交流,其本质是彰显优越感及洞察其中有无可供他们盘剥的商机;
他们内部每时每刻都充满着吹牛说谎与欺骗,不管夫人小姐还是丈夫先生,都极力维护自己真实或虚假的体面。
但其中又有很多锐意上进的年轻人渴望用自己的一身本领寻求机遇,或改变自身命运、或改变国家命运,甚至不惜告别舒适优渥的生活,远渡重洋淬炼自身。
专为二等舱设立的酒吧中,就有这样一群日本青年,掺杂在洋人为主的人群中高谈阔论,显得很受瞩目。他们或是政府公派考察、或是留洋学习、或是商务差旅,在因缘际会下参与到这场融入当下世界先进文明的旅程。
从欧洲到美洲,他们受到了文明与科技的启蒙,在见识到真正强大国家的面貌后也越发对如今日本感到不满,并迫切想要凭借自身学识进行改变。
漫长的海上旅程又给了这群青年最良好的思维碰撞环境,结识到众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但限于出身和所学,他们提出解决问题的方式又有明显的不同。
一派认为自明治维新后,日本应该学习世界霸主英国,君主立宪制才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制度,当下日本所欠缺的无疑是逼迫天皇让权,彻底还政于政府,这样才有可能奋起直追加入到世界列强的队伍中;
另一派当然觉得这是大逆不道!
“大政奉还”之策还不到十年,难道又要天皇把手中的权利让出,以培养新一代幕府?
更何况明治天皇英明神武,加以大村、胜元、木户、伊藤等豪杰辅佐,必能像德意志一般由三流城邦国变为一流帝国,这才是最符合当下日本的道路。
两派自登船之日起便争论不休,甚至数次大打出手,直到航程以过大半不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各自开始游说起船上那些老成持重的“中立派”,以显示己方理念的正确。
空山一叶眼前的年轻人显然就是其中一方。
“这位先生,冒昧打扰,请听在下一言。”这位年轻人身材很高,几乎与空山一叶不相上下,无论身形姿态还是步伐呼吸都显示出这人拥有一身颇为高明的武功,从他身上价值不菲的毛呢大衣和真丝围巾来看,显然是出身于大武士世家的富贵子弟。
他也不管空山一叶表面上冷淡的神色,用一种似乎天生的高傲激昂之色冲着甲板上吹风的空山一叶道:“在下观察良久,阁下几乎从未在酒吧驻足,除了短暂在餐厅用餐,就是在长久甲板之上远眺,漫漫路途难道不觉寂寞?”
空山一叶似乎在听又似乎根本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这位年轻人身上,只是静静的站在甲板上任凭海风吹拂。
年轻人皱了皱眉头,但酝酿几分后仍旧鼓起精神道:“阁下想必也是见多识广之人,难道任凭天皇为所欲为、贵族盘剥人民、日本继续愚昧无知被欧洲人米国人视为蛮夷?何不加入有志之士队伍,为国家和民众谋一份未来!”
“没兴趣。”空山一叶生硬的说道。
年轻人脸色涨得通红,哪怕空山一叶出言驳斥也不会让他如此愤懑,这幅事不关己便无事发生的态度像极他家乡那帮老公卿,是最让他憎恶那群社会蛀虫。
“日本宪政不是应该以全体国民的自由自治为根本吗?但你看看当下,天皇高高在上、大村大权独掌嚣张跋扈,明明公卿大名已经废除,但华族依然是那帮人,平民仍旧是贱民,你觉得公平吗?”
年轻人挥舞手臂站在甲板上,胸前丝巾像旗帜一般被远洋海风吹得猎猎作响,看起来气势如虹。
但让年轻人羞愤的是对面那男人面色如常,以至于让他出现一种“任凭狂风暴雨也吹不动冰山一角”的错觉。
空山一叶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微微斜视了一眼这名青年,冷冷道:“与我无关。”
说罢便要起身离开——他对青年所说的话的兴趣,还远不如研究一下如何用最佳方式对抗海洋、海风、海船造成的身体律动。
在空山一叶已经半死的心中,什么天下大势,什么国家富强,什么人民幸福,这些统统与他无关。
在这个世界,他只不过是个无国、无家、无友,甚至连过去都没有的可怜人,就像这大洋中的孤舟一般漂泊无凭,又拿什么拯救别人!
何况他最讨厌用大话讲大道理强行裹挟他人意志的阴谋家,没把这位年轻人一脚踢下海已经是看在对方一身修行不易的不俗武艺份上,又怎能参与他们那些人的破事。
“喂!你是冷血动物吗?”年轻人追着空山一叶斥责道。
“白痴。”空山一叶沉声说道,语气并不是斥责,而是陈述一个事实。
年轻人气愤难耐,跑到空山一叶面前,左手不由自主扶向腰间,但触觉回应的只是呢子大衣厚实的手感,他愣了一下,不由得握紧双拳大声指责道:“不要忘了你现在舒适的生活是你的国家、是全日本国民为你带来的!忘恩负义之徒不配享受!”
空山一叶停顿身形,眯了眯眼,沙哑的声音低沉开口道:“如果你腰间有刀,是不是就要拔刀斩过来?”
“是又怎样?”年轻人虽然暗中羞愧于自己的冲动,但还是不服输的大喊道。
“不能说服对方就要剥夺对方生存权利吗?事后再往我身上扔一张‘天诛’就算替天行道,看来你和你的那些前辈们这么多年还是毫无长进。”空山一叶语气不带半点波动,但话中表现的讽刺意味任谁听了都会面红耳赤。
可见这么多年,空山一叶那直指人心的嘲讽技能并没有随身体衰弱变得威力下降,反而因为另经沧桑淬炼的更加让人难以抵挡。
空山一叶对这种热血青年并无特殊恶感,毕竟在他度过最长生命时光的那个电影世界中,也有个类似的小年轻,虽然口头没有眼前这家伙利索,但面冷手辣的作风远不是这位热血上头便想拔刀砍人的白痴能够比拟的。
“你这混蛋!那群叛逆怎配是我的前辈!”年轻人气极,左腿上前一步,右手前伸,打算揪住空山一叶衣领,看其手技和足技,显然颇得柔术神髓。
在数次斗殴中,青年这招“浮落”可是让无数人吃过瘪,现在用出此招,显然是想把空山一叶摔倒在地狠狠羞辱一下。
空山一叶哑然失笑,见到让他熟悉的武艺总算稍稍消解了孤寂之感,随之对这青年扰他清净的些许不快也神奇的烟消云散。
他同时抬起右手和右腿,不动声色的用右膝点了一下对方左腿内测,右手抓住对方衣袖,顺着对方前冲之力向下一拉,在让过对方的同时,脚跟向后一磕,正中对方膝弯。
只见那年轻人前冲之势瞬间变为下落,双膝一软,直直跪倒在空山一叶身后。
青年呆呆的跪在原地,似乎还没从这短暂的冲击中回过味来,几息之后双手十指死死扣住甲板,低着头剧烈喘息,长这么大他哪里受过如此羞辱,年轻人眼中似乎有泪花在飘荡。
“有些新阴流的味道,以你的年纪,看来下过一番苦功。凭借武功付诸于暴力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今天你带刀,现在已经死了,以后,不要再来烦我。”
空山一叶的身影随着声音消散在甲板上,但青年仍旧跪在原地,久久不曾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