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听得砰砰数声铳响,跟着鼓乐齐鸣,吉时已到。宝鼎等人在厅中主桌落座。新郎阿宝却和几个孩童玩游戏,跑来跑去,满头大汗,嫌身上的喜服碍事,脱了卷成一团,扔在一边。只穿褂子短裤。宋庆反正事迹败露,用不着阿宝来遮掩,任由阿宝玩耍。数十个持刀握枪的兵牟把守各处,恰好将通往外面的每一条通道封住,密切监视着众人。大家如芒在背,坐立不安。这哪是在喝喜酒,倒不如说是吃断头饭。
宝鼎不是此间主人,却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好像是他操办婚礼。朱师爷、宋庆、小唐、女人在他左右两边坐下,作陪的长者,庄孔坐在下首,畏惧谨慎,好像是堂下受审的犯人。其时下人端上酒菜,每桌都有一坛上好的汾酒。众人见得宝鼎坐着不动,皆不敢往杯中斟酒,唯恐惹祸上身。个个如一尊尊木雕泥塑,诡异至极。叶枫才顾不得那么多,提起酒坛,便要拍开坛口封泥。与他一桌的孩童都去和阿宝玩了,他独占一桌酒菜,想想就要放声大笑。
忽然间眼前刀光闪动,接着脖子一凉,居然有两把刀架在他项颈上。叶枫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道:“怎么回事?”只听得一人阴恻恻笑道:“难道你看不出来?”不知何时,朱师爷竟站到了他身边。朱师爷一边说话,一边夺下他手中的酒坛,随即递给守候在边上官差。叶枫奇道:“难道这酒我喝不得?”朱师爷傲然道:“除了宝大人之外,在座没有一个人配喝这么好的酒。”宝鼎摆手笑道:“宝某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和各位父老乡亲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而已,朱师爷莫再要往我脸上贴金,宝某德行浅薄,实在愧不敢当。”
朱师爷大声道:“宝大人一县之主,堪称独一无二,矫矫不群。事事当然要与众不同,方能彰显唯我独尊。若是腌臢肮脏,一身汗臭味的泥腿子,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地痞流氓,都和大人喝一样的酒,大人的颜面往哪里搁啊?”宝鼎望着收拢一起的汾酒,长长叹息道:“别人岂不是要在背后说我好大的官威?我的名声已经够坏了。”朱师爷大声道:“有道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大人就是太过于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某些人才敢得寸进尺,公然不把大人放在眼里。”
宝鼎脸上微微一红,道:“宝某只求无愧于心,有些人要别有用心,我也无可奈何。”朱师爷道:“请恕属下无礼,斗胆问大人一句,大人悬梁刺股,囊莹映雪,十年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宝鼎道:“当然是报效朝廷,为民造福。”朱师爷哈哈一笑,道:“可是大人上任一年多来,战战兢兢,事事务求皆大欢喜,一个人也不肯得罪,你分明是要做面面俱到,明哲保身的大好人,怎会去做一往无前,披荆斩棘的孤臣孽子呢?”宝勃然变色,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朱师爷冷笑道:“大人真想匡救时弊,有所作为,就要抛弃幻想,使出铁腕手段,让别人肃然起敬,望而生畏。当下正是大人扬名立威,打压无知刁民的大好时机,大人为何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宝鼎沉吟片刻,十指轻叩桌面,喃喃道:“你说得不错,男儿生来为战胜,我不能再得过且过,一事无成了。我要振作起来,干出一番事业,对于有些人,我应该向他们说不了。”说到此处,右手一拍桌子,左手指着堆在地上的数十坛汾酒,叫道:“砸了,砸了!”
众兵牟齐声应道:“是!”拿起手中的刀枪,乒乒乓乓,将这些汾酒击得粉碎,酒水横流,酒香入鼻。众乡民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惋惜之意。朱师爷拍手笑道:“宝大人当机立断,真是英明神武!”宝鼎提起仅剩的一坛汾酒,斟在杯中,美美地喝了一口,笑道:“本来冲撞朝廷命官,依照本朝律法,当场责打三十大板,戴枷号令示众一日。姑念尔等长居穷山恶水,不识时务,此次就不予理会。下次若是明知故犯,休怪本官数罪并罚,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忽然之间,听得“汪汪”的狗叫声,几条大狗闻得酒香,争相奔来舔食。阿宝哈哈大笑,捂着肚子说道:“宝大人吃酒,狗也在吃酒,原来他们是一伙的。”宝鼎气得脸色发青,喝道:“把这几条狗宰了!”众兵牟举起刀枪,击杀大狗。大狗呜呜叫着,跑出老远去了。阿宝却连滚带爬,俯首吃着地上的酒水。宋庆神色尴尬,急忙向宝鼎解释道:“阿宝是个傻瓜白痴,不是有意和大人过不去。”阿宝道:“我要做宝大人一样威风的人,爸爸就不敢扼我媳妇的喉咙了。”
宝鼎冲着宋庆一翘大拇指,赞道:“宋都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着实高明。”宋庆哑口无言,满脸通红,如喝了几坛烈酒。宝鼎又喝了一口酒,目光往朱师爷等人扫去,冷冷说道:“你们应该明白一件事,无论你们多么忠心耿耿,任劳任怨,都是你们应尽的职责。但是谁要怀着居功自傲,妄想与本官平起平坐的心思,我保证有能力将他打回原形,踩得他们永世翻不了身,天上地下,绝没有一人救得了他们。所以你们要学会习惯适应本官站在你们头上发号施令。”
朱师爷点头笑道:“大人早就不应该对下属过于客气,作为地位低下,卑躬屈膝的奴才走狗,落在他们身上的鞭子越重越痛,他们就越感恩戴德,欢天喜地了。”宝鼎哈哈一笑:“我岂非成了残忍无情的暴君?”朱师爷道:“大人有所不知,你若是动辄就对下属拳打脚踢,开口闭口都在问候下属的老爹老母,大家不仅不会心生怨恨,反而喜不自禁,因为大人已经真正把大伙当成自己人看待了。”宝鼎伸手从盘中捞起一个茶叶蛋,往小唐脸上掷去,大笑道:“小唐,你妈妈还好吗?”
小唐不敢闪避,被茶叶蛋击中,满脸油水,极是狼狈。他和他母亲感情极好,斗然间听得宝鼎对他母亲出言不逊,不由得露出怒意。宝鼎一拍桌子,右手抵着他的眼皮,好像随时要将他眼珠子抠出来,喝道:“你为什么不高兴?莫非你看不起我?”女人拾起落在桌上的茶叶蛋,取出蛋黄,弃之地上,手指拿着蛋白,擦拭着小唐脸上的油污,叹息道:“能生出这么俊俏孩子的女人,想来是个绝世美女,唉,你妈妈要是年轻十岁廿岁,宝大人一定会是你家的常客。”说话之间,鼓起腮帮,嘟起嘴唇,呼的一口香气,吹入小唐的后颈。
小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哪里消受得了?登时面红耳赤,搁在桌面上的十指情不自禁颤抖起来,震得面前的碗筷叮叮作响。女人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两个脑袋挨在一起。小唐愈发窘迫,又难以挣脱。女人笑道:“你偷了宝大人的心肝宝贝,还要生宝大人的气,是不是过分了?我不奢求你做光芒万丈,万人敬仰的大英雄,但你也不能死气沉沉,至少你要有微弱的光芒,那光更不是冰冷的,是可以温暖感动别人的。我命令你,你现在就要发光。”小唐硬挤出一丝笑意,拱手说道:“多谢大人的关怀,家母身体安康。”
宝鼎叹息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真是可惜。”小唐又满脸通红,一言不发。宝鼎别过脸去,盯着一干手下说道:“你们也别气馁,不要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谁在卖力做事,谁在阳奉阴违,我心里一清二楚。我更不是那种自己吃独食,连点渣渣也不给别人留下的人。狗虽然没有资格和主人一道吃肉喝汤,但也不能剥夺它吃屎啃骨头的权利。尤其不能欺负听话老实的狗。所以让你们喝家酿的烧酒,亦是我的用心良苦,我希望你们心里时刻有团烈火,敢于燃烧自己,视死如归。”
众手下唯唯喏喏,谁敢提出异议?宝鼎目光移转,望着茫然无措的众乡民,脸色突然异常难看,咬牙切齿说道:“你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蛋白痴,整天不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便是偷鸡摸狗,坑蒙拐骗……”朱师爷冷笑道:“哼哼,说他们是人,宝大人已经嘴上积德,过于抬举了。依我看来,他们不过是一头头长着人形的牲口而已!”众兵牟挥动刀枪,张牙舞爪,大呼小叫,好像随时要将众乡民当场格杀。众乡民大惊失色,全身打颤,胆子小的人,已经吓得尿水长流。
宝鼎哼了一声,道:“本官多数的精力都用在你们……这些人形牲口之上,春天来了,本官东奔西走,向这个大户那个富农低声下气,替你们这些只要今天过得快活,不想明天怎么办的穷鬼懒汉统筹安排种子秧苗,冬天到了,本官又是上跳下窜,发动手头宽裕的人捐衣捐粮,生怕你们冻着了,饿坏了,若是你们能稍微上进一点,本官就可以腾出手来,大胆去做其他的事情,何至于上任一年多来,一直原地踏步,毫无建树?”唾沫横飞,迭声怒骂。
朱师爷叹息道:“凭宝大人的才干,入阁拜相亦不成问题。只可惜时运不济,困在这穷山僻壤,进退两难。”众乡民一声不吭,神情木然,他们已经习惯了羞辱打击。反正好事轮不到他们,坏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宝鼎冷笑道:“按理来说,你们脑袋空空,活得行尸走肉一般,让你们吃屎喝尿都不过分。可是今天是小颜姑娘的大喜日子,你们又是她的亲朋好友,本官打狗也得看主人,多少要给小颜姑娘面子。嗯,这样吧,你们就以水代酒。你们尽管畅开肚皮来喝,绝不限量。哈哈。”朱师爷瞪眼喝道:“宝大人眷顾关怀你们,还不谢恩?”
众乡民纷纷站起,口吐颂词,乱成一团。宝鼎洋洋得意,哈哈大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有把人划分为三六九等,才能凸显他的唯我至尊。宝鼎大笑了一会儿,凝视着已经空了的酒杯,道:“为什么没有人给我斟酒?这个地方都是没有教养的人吗?”庄孔见他又挑起事端,不由得暗自叫苦,忙走了过去,便要给宝鼎倒酒。他的手指还没触及酒壶,听得宝鼎暴喝道:“你的手脏,滚!”孔庄强忍着委屈,摊开白白的双手,笑嘻嘻的道:“在下这双手洗了又洗,连皮都快洗掉了,一点也不脏。”
宝鼎翻了个白眼,道:“本官问你,你中过秀才么?中过举人么?中过进士么?”庄孔面现尴尬,喃喃说道:“在下并无功名。”宝鼎厉声说道:“你一个布衣白丁,谁给你的胆量来给本官敬酒的?”忽然之间,听得阿宝大声嚎叫道:“爸爸,他们打我!”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三五个孩童将阿宝按在地下,十余个小拳头不停地往他身上擂去,左眼角一大块乌青,嘴唇肿得老高,额头有几个大包,看上去伤得不轻。敢情是玩耍的时候,相互起了冲突,这些孩童同宗同族,自是一致对外,群殴阿宝了。
几个兵牟喝道:“你们不想活了么?”提起刀枪,过来驱赶。这些孩童方知大祸临头,一个个呆若木鸡,竟不知起身逃走。他们父母不敢上前解围,料定自家孩子凶多吉少,心下难过,情不自禁流下泪来。阿宝趁机一个翻身,掀翻这几个孩童,接着一个箭步,站到他们身前,双手张开,拦住气势汹汹的兵牟,喝道:“你们要干什么?”兵牟道:“帮少爷你打架啊。”阿宝道:“这是我与朋友之间的私人恩怨,你们来凑什么热闹?”兵牟道:“可是你被他们欺负了。”
阿宝道:“是我自己本事不济,怨不得别人,但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我会揍得他们鼻青脸肿。”这几句话说得意气风发,颇有几分侠气,实在难以置信出自一个傻瓜白痴口中。兵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宋庆冷冷道:“不要理他,让别人打死活该。”兵牟如释重负,忙退到一边。阿宝飞起一脚,将一孩童踢翻了个筋斗,道:“我是以少胜多的西楚霸王。”众孩童又大胆起来,二人分别抱住他的一条大腿,一人揽住他的腰,另一人一跃而起,挂在他肩上。
四人同时发力,阿宝登时轰然倒下。挂在他肩上的那孩童,转换身形,骑在阿宝头上,提起一只拳头,往他右眼角击去。阿宝扭住他的手腕,叫道:“我挂免战牌行不行啊?我的媳妇来了。”只见厅中已经站着个身穿新娘衣裳的少女。正是新娘小颜。她长得极美极美,气质清纯脱俗,轻灵飘逸,宛若画师笔下的仙子。众人忽然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坐了数百号人的大厅一片寂静。她眉头微皱,嘴唇紧抿,雪白的脸上泪痕未干,显是心里异常难过,方才大哭了一场。
小唐只觉得心口一酸,想大声呼喊她的名字,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可是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只会是火上浇油,伤口撒盐。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家酿的烈酒劲道极大,五脏六腑如火烧一般难受,呛得额角青筋凸起,泪水长流。他当下有多失态,心里就有多痛苦。女人叹息道:“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是长得比我好看一点点,但是她冷冰冰的样子,宛如清汤寡水,跟她一起生活会快乐么?哪比得上我热情奔放,随时会给你带来意外的惊喜?”
小颜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当他是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她凝视着口水直流的阿宝,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紧绷着的脸上呈现出浅浅的笑意。她是不是已经认命了吗?就算反抗又能怎样?凭着宋庆所掌握的能量,要给这个村庄带来一场空前的灾难,并非难事。她向阿宝开始微笑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所有的困难由她一个人来扛。而且她笑的瞬间,她的心中生出一座坟墓,里面埋葬着如花的青春,甜蜜的爱情。
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得到真正的爱情,更多的人一辈子是同床异梦,两看生厌。一辈子很短,不要过于苛刻,得过且过就过去了,是不是?阿宝端起一盘鸡腿,道:“老婆,老婆,我喂你吃鸡腿。”他平时喜欢吃鸡腿,故而在他意识之中,能够与他一起分享鸡腿的人,一定是他认为最亲密的人。他兴高采烈地向小颜走去,只是感觉双脚似踩在云朵之上,既使不上半分力气,又踩不到实处。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