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儿戏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世上没有绝对满意的事情。

无论多么尽心尽力,奈何总有力所不逮的时候,多少会留下一丝遗憾。

所谓的十全十美,通常存在于某些写书人的笔下,或者某些说书人的嘴里。主角简直是天选之子,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情,没有他睡不了的女人。

不过三步两步,便到达登峰造极的境界,睥睨天下苍生。从头到尾高潮迭起,爽到双脚发软,给那些平时活得压抑的看客,带来了逆袭改命的满足。

叶枫喝了口酒,并不急着吞入腹内,抿在嘴里,眯着眼睛,慢慢品尝。官方特供的三十年陈酿的口感,跟他平时在路边小店喝的几十文大钱一壶的劣酒,简直天壤之别。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如果人人都活得顺风顺水,世上就不会出现众多书写人间疾苦的诗词。世上最荒唐离谱的事,难道不是一大群人终日沉醉于赢麻了,出道即巅峰,明天犹可待的幻觉中,根本看不到身边风云激荡?

他真的感到完全满意么?真的心里没有任何遗憾么?不是这样的,说实话他不满意的地方有很多,心里还有很多遗憾。可是在当下相互制衡的局势中,能够给数十万徽州百姓争取到发放食物,药品的权利,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虽然是男主角,却没有让石统领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本领。况且石统领更没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气魄,他们只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念头,尽力完成上头交待的任务。他们怎么会做超越自己范围内的事情?

叶枫忽然想起挂在门上,写着“侠之大者”四个大字的牌匾,不禁摇头苦笑。他配得上大侠的称号么?尽管他做过那么几件好事,但是他做过的蠢事也有很多,谁知道能不能功过相抵?

只能说如今的世道变了,但凡一身白衣,腰中挂口刀剑,一开口会说:“小二,来一坛烈酒,切二三斤熟牛肉”台词的阿猫阿狗,便是义薄云天的大侠。那些人难道不知道做大侠的标准很高么?

真正的大侠,无论在大众广庭还是私下场合,都是昂首挺胸,腰杆笔直,目不邪视,说话掷地有声,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可是叶枫他呢?一见到美女,情不自禁地全身躁热,似有十万八千只跳蚤同时叮咬皮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不停,口中废话连篇。

叶枫吞下口中酒液,懒洋洋的倒在椅中,张开四肢,享受冬日暖阳,心道:“老子才不做他妈的狗屁大侠,如果一个人做啥都要顾及自己形象,考虑别人感受,戴着面具做人,便是活到七,八十岁,老子也不稀罕!每天带着九分醉意,左手抱一个大眼睛,小酒窝的大姑娘,右腿上坐一个长辫子,柳叶眉的大姑娘,纵然只活四,五十岁,也是多姿多彩,死而无憾!”

中饭过后,五人身上药性相继发作,叶枫中毒最深,故而症状最为明显。时而全身火烧般滚烫,汗如雨下,时而似堕入冰窖之中,冻得发抖。饶是叶枫体质过人,亦吃消不过,满地打滚,大呼小叫,把屋里的家俱砸得粉碎。众大夫无计可施,把他铐在特制的铁床上。端出熬好的汤药,强行灌入叶枫口中。

众大夫只想尽快缓解叶枫痛苦,故而下药不拘一格,异常霸道,凶猛。药液入腹不久,发挥出相应的效果,似有千百把刀子在肚子里搅动。直痛得叶枫生不如死,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手脚乱动,若非四肢给精钢镣铐束缚,早就跳了起来。众大夫见未能制住叶枫,又将几碗汤汁,灌入叶枫嘴里。

这下叶枫倒是不死命挣扎了,一动不动躺在铁床上,眼球死鱼般凸出,一张脸似锅底般黑漆漆的,气若游丝,好像随时会一命呜呼。身体却烫得厉害,烟雾弥漫,仿佛放在蒸笼里蒸的馒头。众大夫见多识广,也不禁乱了方寸,面面相觑,喃喃说道:“这下如何是好?”

一胆大的人咬牙道:“没奈何,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他是自愿养蛊的,怨不得人。”取出随身携带的金针,扎进叶枫身上十余处穴道。叶枫不动的身躯,忽然剧烈抽搐扭动,嘴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吐出几口带着腥臭的黑血。众大夫大喜,道:“哈哈,这招蛮管用的!”

那人脸现得色,道:“这时候就得剑走偏锋,不把他当作人来看待。”叶枫听他们说得轻巧,心里叫苦不迭:“糟糕,糟糕,这几人胆大妄为,我的小命恐怕要交待在这里,可是我不想死啊!”嘴巴一张一合,想叫他们谨慎行事,不要草芥人命,却发不出半点声息,只有一股股热气从喉咙深处喷出。

一大夫指着他道:“他热得好难受!”众人道:“这个好办!”把叶枫身上衣服剥得一件不留,赤条条地扔入一个大浴桶之中,往桶里倾倒冰水。奇寒彻骨的冰水倒入桶里不久,很快被叶枫身上散发出热气,对冲中和成温水。众大夫立即倒掉桶里的水,换上新鲜的冰水。

桶内的冰水,身上的热气,冷热交替,全身气血倒传,说不出的难受。叶枫压根承受不了,又是大吼几声,吐出几口鲜血,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转过来,见得自己已经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躯体仍是炙热难当,却不似先前的那样的备受煎熬。

窗外月色清淡,桌上灯火暗淡,已是深夜。坐在床前的几个值守大夫,猛地见他睁眼醒来,立时高兴得跳起来,拍手笑道:“醒了,他终于醒了!”叶枫身子虚弱,喉咙格格生响,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一人托住他的颈背,把滋补养生的参汤,小心喂入他口中。叶枫喝了数碗,恢复了些精神,倚靠床头,闭眼养神。

过了一会儿,一大夫喂他吃了半碗肉糜粥,尔后替他切脉问诊,只觉得脉象如波涛汹涌,来盛去衰,虽然阳热亢衰,但无性命之虞。众大夫说了一大堆宽心的话给叶枫听,便各自回房歇息了。叶枫头晕脑胀,他们说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也没有记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连这些人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之中,听到动听悦耳的笛声,从九霄云外,流入耳中。叶枫精神一振,凝神倾听,正是前日云无心所奏的《淇奥》。笛声中的情意,在心里缓缓流淌,化为浓浓的爱意,不由得心神俱醉。叶枫双手捂脸,低声哭泣。原来他并没有被这个世界完全抛弃,至少还有一个人对他不离不弃。

第二天照样反反复复,高热不退。好在众大夫已摸清些门道,尽量做到对症下药,不会似昨天把他当实验品,胡乱医冶一番。他神智清醒的时候,耳畔总能响起悠扬的笛声,好像鼓励他莫得心灰意冷,要坚强的活下去。云无心吹笛的技艺算不得一流,但在叶枫听来,已经臻于化境,因为她能让他时刻保持信心!

到第四天,叶枫虽然还不能下床活动,却已经能流畅说话,自己端碗吃饭。他一开口说话,不是乱七八糟的荤段子,气得那些操守坚定的大夫,须发齐竖,怒目而视,恨不得一掌掴烂他的鸟嘴。便是一迭声的要喝酒吃肉,而且是要如火般壮怀激烈的陈年老酒,以及切成巴掌大小,煮得酥烂的肥肉,全不顾自己尚未脱离危险,须得忌口。众大夫苦劝无效,只得依他。自此一日三顿,有酒有肉。

众大夫见他若无其事的大吃大喝,不禁双眼发直。叶枫诉求得到满足,亦收敛自己性子,不再满口污言秽语,态度谦和。众大夫好不容易适应了他快马扬鞭的节奏,甚至能跟叶枫有来有回,比如叶枫说“张家姑娘皮白肉嫩水灵灵”,他们立即接上“咱们晚上翻墙吃豆腐”,岂知他突然返璞归真,一时半会,怅然若失,浑身不自在。

第七天早上,叶枫一睁开眼睛,就听到阵阵声音从庭院传来。原来石、鄂、秦,任四人赏梅吃酒,他们中毒不深,恢复得比他快。他们都是正人君子,说话彬彬有礼,字字有板有眼。叶枫听得了无兴趣,肚里心想:“没有我参加的饭局,岂非糟塌了美酒佳肴?”当下手柱拐杖,走了出来。

在他治疗的这些天里,外面又下了场大雪。雪还未消融,屋檐下生着长短不一的冰棱,院里梅花开得正艳,与屋顶上的白雪相互争俏。青碧色的空中,悬停着一只大鹤。一身红衣,长发披肩的云无心坐在鹤背,英气勃发,颇有勾魂夺魄之态,似是非尘世中人,令人自惭形秽,不敢抬头直视。

云无心见他出来,催动大鹤降低高度,停留在屋顶上方。叶枫仰面对着空中,慢慢点了点头。云无心吐吐舌头,拍拍心口,做了个担忧牵挂的表情。叶枫笑了笑,在胸部轻捶几拳,意思说自己命硬,死不了。云无心耸动肩膀,举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提醒他若是不珍惜自己,连累她也不想活下去了。

叶枫立即双脚并拢,腰杆舒展得笔直,双眼精光四射。显然在向云无心保证,无论如何都会好好活下去,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云无心驾驭大鹤,转身就走,飞出数丈开外,突然扭转脑袋,侧着脖子,擦拭眼睛,敢情是不完全相信他,须得“听其言,观其行。”

任惊蛰叹了口气,道:“江湖传说,席间没有叶枫,这个饭局便算不得完整。”秦啸风道:“你的格局还是小了。”鄂副统领道:“任何江湖大事,没有叶枫的参与,便没有几人关注。”石统领道:“他是光,他是电,他是唯一的神话。他负责主宰世界,我们呐喊崇拜,没有更好的办法。”一人忽然推门进来,道:“叶大侠,你总算起床了,大伙等你快望眼欲穿了。”来人正是鲁挺。

千军万马,将地上的积雪踩得稀烂,往徽州城冲去。暖暖的阳光照在叶枫虚弱不堪的身上,仿佛给他注入无尽力量,叶枫不由的精神大振。他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左盼右顾,路上景色尽收眼底。他只不过七天没有出来,却有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些困在城里,已经好多天没能享受公平,自由的人,是不是度日如年,越发的难当难熬?好在这一切即将结束。

大队人马很快抵达徽州城下,守城将士皆人人自缚,伏地请罪。石统领大笑道:“这次的事我就暂不追究,但下不为例!”众将士额头触地,痛哭流涕,大呼圣上英明,石统领仁慈。石统领哈哈大笑,双臂张扬,只听到“夺夺”二声,二面旗帜牢牢插在两扇城门上,旗上皆有字,一面写的是“拨乱反正”,一面写的是“旋转乾坤”,迎风招展,猎猎飘扬。

叶枫目不转睛地盯着门上的旗帜,脸上似给人扇了几记耳光,火辣辣的难受,暗自寻思:“这种和稀泥式,拉拢人心的作派,岂不是儿戏么?”众人疾马穿过敞开的城门,如潮似浪冲入城内。城里的人早收到消息,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家家户户香花灯烛,站在路边迎接。一进入城,便见到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彩旗招展,人山人海的热闹景象。

石统领满面红光,笑道:”这下某些域外敌对势力应该大失所望了,徽州数十万军民上下一心,团结一致,根本就不会出现相互攻诘,怨声盈路,人心涣散的局面。番邦蛮国不敢真刀真枪的来干,只在背后做抹黑泼脏水的无耻勾当。”鄂副统领点头微笑,说道:“你看看一个个百姓,笑得多么真诚开心,发自内心的感恩戴德,那是怎么也装不出的。”

叶枫凝神往街上笑逐颜开的百姓望去,只见这些人都是肥头大耳,披金戴银,身裳华贵。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雍容大度,决无市井小人物的局促不安。叶枫心道:“原来这些人是城中的权贵,在这场人为制造的瘟病,他们利用自己掌握的权力,无不赚得盆满钵满。如今石统领又一笔勾销,不追究他们的罪行,这些人能不欢天喜地,毫不吝惜赞美之词么?”

就在此时,听得有人问道:“孙太太,这些天你觉得幸福么?”叶枫转过头去,见得几个文人模样的男子,在街上询问这些非同寻常的百姓。不消说这几个男人就是所谓的御用文人,他们通常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了不起本领。能够把世上最悲惨的事情,纂改成皆大欢喜的结局,能够把臭成熏天的肮脏场合,描述成最适合人类居住的世外桃源。这些人就像周公一样,生生把一个个意识清醒的人,哄得似摘除了脑子一样,活在不切实际的美梦中。

孙太太笑靥如花,加上她一身大红衣服,整个人似烧熟的大虾,道:“我在徽州一直活得很幸福,这里的天蓝蓝,水清清,山绿绿,每个人都对我客气得很。这些天我想吃什么,官府立马就给我送什么,不打任何折扣,没有受到任何委屈,生活不受任何影响。这种体恤民心的城市,我能不爱么?”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嗲声嗲气地唱着自编的《爱上徽州一百个理由》的曲子,引来无数掌声。

忽然之间,听得有人怒喝道:“兀那疯婆子,不是叫你们在家里呆着么?跑到这里做甚?快给我滚回去,否则有的你好看!”见得一老妇人奋不顾身从人群奔出,一口气冲到这几个男人面前,泪流满面的道:“你们为什么不问我幸不幸福?”众男人先是吃了一惊,随即笑道:“大妈喜极而泣,幸福已经写在脸上,不消多问了。”老妇人道:“我家里十个人,死得只剩下我一个……”说到这里,一面大旗晃了过来,遮住她的身形,她就凭空消失了。

叶枫正要看个究竟,石,鄂二人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裹挟着他前行。两人脸色泰然,好像根本没看到不愉快的场面。一行人往府衙行去。众人刚迈进大门,却听到里面哭天怆地,似是出了极大变故。众人面色突色,快步往里走去,叶枫走不快,由任惊蛰搀扶着。

众人走进厅堂,但见身穿官服的宝鼎,一动不动地斜躺在椅子上,五官扭曲,脸色发黑,口鼻流血。身前案桌上摆着一只空药碗。几人跪在地下号啕大哭:“宝大人,干坏事的人又不是你,谁不知道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你为什么要想不开,替那些人背黑锅呢?”宝鼎用力挤出一句话:“我辜负了朝廷厚望,死有余辜!”石统领抢了上去,摸出几枚药丸,捏开宝鼎的嘴巴,和着温水,灌入肚中。

鄂副统领向这几个人了解情况。其他人四处搜索,叶枫行动不便,坐在边上旁听。原来是当地几个实权人物欺负宝鼎上任不久,毫无根基,将他完全架空,做出惊天大案。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宝鼎吐出一滩污物,跌足叫道:“我失职失责,罪该万死,你们救我做甚?”石统领温言劝慰。便在此时,鲁挺提着一串人头,从外面进来,扔在地上,道:“这几个祸害徽州城的原凶,都让我给宰了!”

宝鼎指着这些人头,哽咽道:“就是这些人,搅得徽州城天翻地覆……该杀该死!”众人正唏嘘嗟叹,秦啸风抱着一具女人尸体,大踏步而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叶枫见得这女人身上不着寸缕,手臂,大腿,胸脯,臀部的肉皆被割尽,露出森森白骨,面容姣好,正是宝鼎新娶的妻子小颜。众人又是大哭不止,叫道:“夫人,夫人!”宝鼎沉默了很久,才发出声音,道:“这些人把我们囚禁在府衙,不提供饭食,没奈何只好杀了小颜,割肉煮汤,大家得以幸存。”

叶枫慢慢走了出去,心里没有半点悲伤愤怒,只有满满的厌憎恶心。没有人会在乎谁是真正的幕后真凶,大家都配合默契,全力演一出皆如人意的好戏。剧情事事顺心,花团锦簇,不存在令人堵心的地方。再过些日子,谁会记得这里曾经发生过惨烈的瘟病?死去的人,悲伤的故事,终究会被人们淡忘。他走出府衙,往街上走去,他想大醉一场,释放出压在心里的不快。

可是城里大大小小的酒馆门口,都张贴着“自即日起,本店不欢迎恶意传播不良情绪之人,敬请相互转告”的告示,街上也贴满了“创建笑口常开的美丽徽州城”的布告,并且专门安排了人手,负责观察大家有没有开怀大笑。那些笑的不自然的人,教他们对着镜子一遍遍反复练习,直到笑到眉舒目展为止。叶枫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连流泪的权利都能剥夺,真是个笑口常开的美丽城市啊。”忽然间听得有人道:“跟我走,我们一起哭,一起笑。”

只见云无心骑着大鹤在头顶飞翔。有几人听到她的言语,当即围了过来,喝道:“谁让你说大逆不道的话的?跟我们回去反省思过。”云无心格格娇笑,袖子飞出一条彩带,卷住叶枫的腰,将他拽上鹤背。大鹤连续向上跃升,飞到高空。叶枫怔怔地看着下面笑声不断的城市,又叹了口气。云无心道:“你已经尽力了。”催促大鹤,加速离开。叶枫回望渐行渐远的徽州城,不禁百感交集,忍不住说道:“可怜万千英雄血,换来今朝旧乾坤。”

本文有三条主线,    一条是华山派,另一条是武林盟,最后一条是魔教。第一条已经结束,第二第三会同时完结,大概再写一卷多便可画上句号。    本书没有提纲,天马行空,不受约束,我也不知道啥叫提纲(大笑)。当然每个人物的最终结局,我心中有数,做好了安排(大笑)。

第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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