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冰影目送苏岩远去,凝视着叶枫,笑得极是艰涩,道:“你知道他会去哪里?”叶枫似被别人当胸重击了几拳,挺得笔直的腰杆慢慢弯了下去,手背青筋根根暴凸,刹那间似乎苍老了十多岁。 他不仅知道苏岩会去哪里,而且他更知道苏岩要做什么。余冰影痴痴的看着云雾缭绕的山峰,叹了口气,道:“我们都回不去了,我们都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说到最后,情绪激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叶枫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我们真的回不去么?”一滴滴泪珠落在衣襟上。苏岩一手拿着香喷喷的肉包子,一手拿着明晃晃的尖刀,所到之处,无往不利。 甚至有些门派还怕苏岩不找他们的麻烦。因为只要苏岩来砸他们的场子,他们就有办法和洗剑山庄搭上关系。余观涛好大喜功,热衷权力,面对苏岩开出无法拒绝的利益,他能做到心如止水么? 超越前人,成为历史上最杰出的华山派掌门人,既是余观涛一生追求的梦想,也是能被别人利用的致命弱点。
苏岩早已洞若观火,他若不火中取栗,便不是洗剑山庄少庄主了。 而且他已经完全算准,余观涛根本就拒绝不了。华山派想要快速发展壮大,唯有走拨苗助长式的捷径,正好洗剑山庄有这个能力。说不定余观涛也是这样认为的,余冰影嫁给苏岩,简直是一本万利,只赚不亏的事,为什么不答应呢?
在华山,余观涛就是说一不二的独裁者,一旦他做出了决定,就无法更改,也没有人敢推翻。两人面面相觑,心如刀割。这条路他们不知走过多少次,却从未像这次走得沮丧,绝望,尽管路就在脚下,但路的尽头极有可能是万丈深渊! 走还是不走?继续往上走,意味着把余冰影往苏岩的怀里推,但是不走又能改变什么?
洗剑山庄势力遍布天下,终究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叶枫忽然发现一直高估了自己,他根本提供不了保护余冰影的能力。 南朝刘宋新安王刘子鸾道:“愿后身不再生帝王家!”这句话同样适合江湖门派的子弟,他们的幸福,向来是权力的祭品。叶枫偷偷看着余冰影,心里酸楚,她的青春年华,倾国红颜,是不是也要被残酷的斗争所吞噬?余冰影道:“我想歇歇。”叶枫道:“好。”
两人在块石头上并肩坐下,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男子在犁田,手上的鞭子啪啪作响,不停抽打着痩骨伶仃,疲惫不堪的黄牛,嘴里连声怒骂着。那黄牛气喘吁吁,忽然坐倒在泥水里,再也无力站起。那男子鞭子抽得更急了,暴跳如雷。旁边一人劝道:“你既不让他吃好,又不让他好好歇息,便是一头铁牛,也让你给累坏了。” 那男子道:“我花了大价钱卖下他,当然要他没日没夜干活,就像你有个长得好看的女人,当然想把她嫁给财主富人,不都是趁有用的时候,尽量利用么?”那人摇头道:“不可理喻。”叹息着走了。
叶枫不禁心念一动:“在师父心里,影儿究竟是他的宝贝女儿,还是替他谋取利益的工具?” 他偷偷看着余冰影,只见她双手托着下巴,鼓起腮帮子,好像根本没有听到那两人的对话,痴痴地看着大好河山,犹如即将出门远行,有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回归故里的人,眼中充满了留恋,不舍。叶枫一怔,暗道:“她为什么会这样?” 余冰影就这样痴痴的看着,时不时发出轻轻的叹息。叶枫不敢打扰她,坐在边上陪她。
华山的秋天是内敛,含蓄的,他小心翼翼藏在黄色的枫叶里,红色的山楂里,脾气变得理智的阳光里。可是叶枫的心思完全不在这迷人的秋色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鸟声喧杂,抬头一看,原来倦鸟归巢,夕阳西下,已是黄昏。正好余冰影也转头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之际,叶枫心中涌现出一股难言的悲伤,鸟儿回家了,然而他们却无家可归。
余冰影向叶枫凝视了一会,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咱们走吧。”叶枫一怔,问道:“去哪里啊?”余冰影见到他满脸的困惑,大声说道:“当然是回华山大院,我不相信他有本事鸠占鹊巢,喧宾夺主。我爹娘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岂会由他摆布?” 然而她却得很慢很慢,走走停停,完全没有以前归心似箭,立即就回到华山大院的劲头。
她在叽叽呱呱的说话,咭咭格格的大笑,但是叶枫看得出来,她笑起来真的很勉强。月亮升起,月光照不到的林子深处,涌起了乳白色的浓雾,虫子在长草中此起彼伏,更显得前面要走的路艰辛,迷茫。 余冰影笑道:“看来我们今晚要在这里过夜了。”她将过夜这两个字说得格外的响亮,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叶枫心里突突乱跳,不敢与她对望,忙低下头去,道:“好。”
叶枫寻了块开阔平坦的空地,拾了些枯枝,点燃起来,火光将身边三五丈之地,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此时,听得长草沙的一声响,窜出一只冒冒失失,肥肥胖胖的野兔,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们。叶枫长笑一声,道:“兔老兄,对不住了。”弹起一块石头,激射过去。那兔儿翻了个筋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两人把野兔洗剥干净,串在一根树枝之上,放在火堆上烧烤。不一会儿,野兔遍体流油,滴在火焰之中,发出吱吱的声音。火光映照在余冰影脸上,忽明忽暗,飘忽摇曳,更显得她娇美艳丽,勾魂夺魄。 叶枫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全身热血涌上了头顶,心道:“为什么她是华山掌门人的女儿?”
忽然听得啪的一声,火堆中一根木柴爆裂,火星四溅。余冰影“哎哟”一声,双手捧着脸庞。叶枫大吃一惊,急道:“影儿,你没事吧?” 余冰影低头不起,道:“火星迸到我眼里,脸上,我是不是被毁容了?”叶枫心下甚慌,道:“快让我看看。”说话之际,但觉得腰间一紧,原来余冰影双手悄悄从自己的脸上取下,揽住了他的腰部。
只见她脸色紧张,每一块肌肉都在绷紧,既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拘束,又有几分不顾一切的决绝。 两人四目相对,余冰影蓦地满脸通红,仿佛向叶枫隐瞒了什么秘密,急急的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叶枫心中怦的一跳,只觉得口干舌燥,半晌说不出话来。余冰影随即又抬起头来,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脸上的徘红,渐渐的褪去,像平时一样说不尽的温柔可人。可是她眼中的神色更坚定了,好像便是天崩地裂,世界末日也不能改变她的主意。
叶枫的心跳得更快,全身不禁在颤抖。余冰影水灵灵的眼波,在他脸上打转,抿着嘴唇,柔声说道:“难道你的胆子比我还小么?” 说完这句话,她闭起眼帘,脖子微仰,呼吸轻轻喷在叶枫脸上,吐气如兰,沁人心脾。双手将他抱得更紧了。霎时间,连那些虫子也识趣的噤声,四下一片寂静,只听得他们浅浅的呼吸,以及怦怦的心跳。叶枫醺醺欲醉,心道:“我是在做梦么?” 他终于明白余冰影为什么眼中会流露出依恋,为什么一路上会走得那么慢,因为她舍不得他。
想在这美好的夜晚,把自己交给他,纵使以后劳燕分飞,也不至于抱撼终身。叶枫既是感动,又是欢喜,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双臂紧紧搂住余冰影,仿佛要把她融化成水。 余冰影双手从他腰部移开,放在他脸颊上,轻轻地叹息着,泪水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叶枫小心翼翼的擦干她的泪水,吻了吻她柔软的头发,慢慢松开双手,站了起来。余冰影睁开眼睛,吃惊地看着他,愕然道:“你……你……做……甚?”
叶枫双手捧着小腹,红着脸道:“我尿急了。”余冰影万万没想到他会有这一出,忍不住噗嗤一笑,随即板起面孔,十指卷着衣角,低声道:“我……等……等……你。”她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梨涡浅笑,姿态动人。叶枫道:“是。”快步走到火光照不到的阴暗之地,背靠一棵大树,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当下他是事事仰仗余观涛,但并不代表他这一辈子都得靠余观涛。年轻是他最大的本钱,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机缘巧合,成为与余观涛并肩的一代宗师呢?
洗剑山庄现在的确是权倾天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想进一步几无可能,巅峰过后便是下坡,就看洗剑山庄是用每下愈况的慢慢衰败,还是一落千丈、快速消失的方式退出江湖。 所以判断一个人有没有能力,并非看他当下混得好不好,而是他以后发展的空间有多大,有没有值得期待的潜力。纵使余观涛想借助洗剑山庄力量壮大华山派,可是他决不会轻易流露出意图,江湖上的讨价还价,不比在菜场买萝卜南瓜,越直白越好,它是不厌其烦的含蓄,底牌被对方知道得越早,就越是显得被动。
因此局势决不会似余冰影猜测的那样悲观,余观涛绝对不会听了苏岩几句大话,就极其鲁莽的打出余冰影这张牌,苏岩的话对他没有任何诱惑,他要的是洗剑山庄庄主苏云松白纸黑字的承诺。当下叶枫所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让余观涛看到苏岩的丑恶,看到他的优点。 优点不一定要逢人就说出来,却可以悄悄展示给别人看。
他现在占了余冰影的便宜,等于断了自己前程。虽然他是个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孤儿,但是不能断定他没有任何想法,他无法光宗耀祖,却渴望在众师弟面前扬眉吐气。 说不定苏岩华山之行,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不经过相互比较,余观涛怎能觉得他更靠得住呢?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平息下去,心里的火也熄了,他并没有急着回去,静静的呆了大半个时辰,估计余冰影已经睡了,才慢悠悠的走了回去。
他没想到余冰影居然没有睡。她怔怔的看着站在远处的他,牙齿紧咬着的嘴唇,沁出了一缕缕血丝,脸上尽是无奈,痛苦的神色。叶枫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又退回黑暗之中。 余冰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倒在地,身子不停的抽搐,为什么她的心甘情愿,换不来叶枫的尊重?叶枫靠在树上,身子也在抽搐,一片片叶子掉在头上,脚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冰影终于睡着,她脸上还有残留的泪花。叶枫小心翼翼托起她的脑袋,免得地上的石头硌痛了她,搁在他腿上,让她睡得更舒服些。叶枫伸手擦干了她脸上泪水,他心很难受,可是他决不能贪图一时欢乐,从而毁了余冰影一生。 余冰影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倔强,一旦她决定去做了某件事,便是十头牛也休想将她拉回。这样的性格,会不会影响她的命运?余冰影忽然睁开眼睛,啪的一声,掴了他一记耳光,道:“我恨你!”
叶枫一惊,尚未反应过来,余冰影脑袋一歪,又睡了过去。 叶枫揉揉隐隐生痛的脸颊,苦笑道:“你总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热火醺得全身皆热,不一会儿倦意袭来,抱着余冰影,合上双眼睡着了。只是终究心有余悸,睡不踏实,朦胧之中,那个牛皮糖一样粘人的苏岩,又出现在他们面前,狞笑道:“美人儿,我已经搞定了你父母,还不跟我走?”
他当然怒火中烧,拔剑和苏岩斗了起来,只是一夜未见,谁知道苏岩有了什么样的奇遇,忽然变得厉害极了,他根本难以招架,须臾间便被苏岩击倒在地。苏岩一只脚踩在他胸口上,哈哈大笑,道:“我既有钱有势,又长得风流倜傥,我才是当仁不让的男猪脚!” 叶枫又惊又怒,大叫道:“放屁,放屁……”叫了几声,只觉得强光刺目,但见红日当空,已是第二天上午。
这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什么烂猪脚?”余冰影静静地坐在他对面,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从未发生过昨晚那些不开心的事。叶枫左右观望,确定并无苏岩,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余冰影噗哧一笑,道:“你才有事呢,一直大喊烂猪脚,你不是说猪脚很油腻么?”叶枫脸红了一红,道:“是男猪脚。”心中却道:“我就是神佛难挡的男猪脚。”
余冰影扁了扁嘴,道:“什么男猪脚,女猪脚,说得多拗口啊,不就是公猪,母猪么?” 叶枫“啊”了一声,抿着嘴,忍着笑。余冰影接着道:“公猪的脚指甲比母猪大的多,公猪指甲下面平大,母猪指甲要尖些, 公猪肉、母猪肉都不好吃,阉割过的猪肉才好吃。吃起来有一股骚味,肥肉厚一点的那是公猪肉,瘦一点,或皮包骨头的是老母猪肉,你是不是做梦去买猪脚了?你才是头大肥猪,等着不良商家去宰。”
叶枫啼笑皆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余冰影道:“黄豆炖猪脚那真是绝配,想必你也不会弄。一,黄豆事先泡几个时辰 ,二,把猪脚剁成块,洗干净,在滚水里过一下,去掉腥味。三,将猪脚,八角,姜片,黄豆放入砂锅中放水开炖。 四,中间放入蘑菇,调料。 五,炖半个时辰左右就可以了。你听明白么?”
两人回到华山大院,已是临近黄昏。老远就看到了屋檐下悬挂着一排大红灯笼,格外炫目,显得喜气洋洋。地上扫得一尘不染。余冰影脸色倏地里变得雪白,双脚似绑了两块千斤大石,再也迈不出去。 叶枫心道:“不论是敌是友,师父总得要做足表面工夫,人家好歹是洗剑山庄少庄主,场面搞得太寒碜,有损华山派的声誉,怕他做甚?”豪气顿生,握住余冰影的手,笑道:“师父自有妙计,是不是?”
余冰影一言不发,脚尖蹭着地面,双眼无神,说不出的忧郁无奈。门楼底下站着个人,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长衫,脖子伸得老长,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什么人。两人齐声叫道:“小元子?” 小元子循声而来,只是他脸上的神情,与身上新衣裳极不般配,愁眉苦脸,好像碰到了天大的麻烦。道:“大师兄,小师妹,你们终于回来了?我等你们好久了。”说得极不情愿,听他的口气,竟是巴不得他们别回华山。
余冰影脸色更白,接近没有血色的透明,怔怔地站着不动。 叶枫强作镇定,明知故问道:“小元子,今天又不是过节,你穿新衣裳做甚?”小元子道:“你真的不知道?我宁愿不穿这新衣衫,我宁愿我们三个当时死在华阴城!”往身上吐了几口浓痰,泪水一滴滴流了出来。 余冰影眼角瞟着叶枫,一句话也没有说,却胜似千言万语。
叶枫知道她在怨怪自己优柔寡断,心里既痛苦又茫然。他想不出余观涛鲁莽行事,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余观涛看不出其中的利害关系?小元子喃喃道:“那个人到了华山,给了师父一个所谓的梦想……” 三人不约而同转过头去,看着篏在门楼上“华山剑派,威镇西北”八个金色大字,心中均想:“师父(爹爹)想要华山剑派,威镇天下!”小元子叹息道:“大家都看出来洗剑山庄狼子野心,也不知师父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一意孤行。向来好说话的师母忍不住和师父吵了起来……”一边摇头,一边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