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第1273章 野田黄雀行

道观新收的护山供奉,阍者古鹤敏锐察觉到观外出现一丝气机涟漪,职责所在,立即从耳房中大步走出,要去会一会那厮。只见这位“道观新任看门童子”,头戴一顶紫金冠,外穿浅绛色绸子长衣,内罩宝甲,腰系青玉带,手捧一支漆黑如墨的铁锏,威势赫赫,站在阶上,一双眼眸精光

闪烁,厉色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速速止步,胆敢擅长本观,小心头颅滚地。”

不速之客,是个青色长褂的儒雅老人,暂时看不出道力深浅,不像什么大人物,更似书斋老学究,州县官的幕客。

那人听见古鹤的恫吓,并无言语,只是看了眼这位观道观的陌生面孔。

古鹤却只当是对方被自己给震慑住,心中自得几分,打量这位强自镇定的青衫客几眼,细胳膊瘦腿的,可别被道爷吓破了胆。瘦竹竿似的王原箓,作为观主首徒,关于待客一事,先前有提醒过古鹤,来者是客,能够一路御风到这边混个熟脸的,要么是慕名而来,要么与师尊是旧识,没

必要伤了和气。能帮忙通报就通报了,最不济也记录在册,回头汇总,让师尊过一眼,有个数。

古鹤却总觉得如此软绵风格,不是个滋味,阵仗太小,排面不够。配不上观道观的名号和碧霄洞主的名头。

便与金井道友一合计,捣鼓出这么一份更能震慑人心的开场白,这就叫先声夺人,好教天下道官都晓得此地的门槛,高!

古鹤虽然喜欢讲排场,却没有要借势欺人的念头,那也太跌价了。见那不请自来的访客并无顶撞冒犯自己的迹象,便言语婉转几分,“小子莫要装聋作哑,吾家道场规矩重,等闲之辈,不可将此地视作游览之地,你这后生小心惹

恼了吾家观主的清修,吃不了兜着走。”

重话也说了,好话也讲了,若是这厮不知轻重,犹不领情,回头道观里边多出个打杂的长工,与自己跟金井道友作了难兄难弟,倒也热闹些?少年道童闻声赶来,瞧见门外那位面无表情的青衫客,就跟见着鬼似的,荀兰陵竟是难得如此礼数,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口呼“青主前辈”,还不忘祝语一句“

万寿无疆”。

陈清流笑容玩味,仅是点头致意。

古鹤急急以心声询问道:“金井道友,莫非来客是位了不得的能人?”不等古鹤补救一二,少年道童来不及解释一番,手捧麈尾的老观主已经走出大殿,径直来到这边,到了道观门口,走下台阶去,期间与古鹤擦肩而过的时候,顺

便提醒一句,“你欠贫道一个境界。”

古鹤如遭雷击,身体僵硬。先前姓陆的那厮,骗我说观主你已经跻身十五境了,我一颗赤子之心,信以为真,怎就欠上境界了。

下了台阶待客,走到陈清流跟前,老观主笑呵呵问道:“青主道友,此次远游,跟中土文庙报备了没?”

以陈清流的剑术,想要跨越天下,轻而易举,尤其是涉及光阴长河,更是陈清流的拿手好戏。所以此问,有种故意揭短的意思。陈清流微笑道:“当然需要报备,如今文庙规矩与碧霄道友的道观一般重,我又不是愣头青的岁数了。壮志逐年衰,白发渐次多。既然上了年纪,要服老。何况耽

误了三千年修道光阴,境界停滞不前,道力没有丝毫的增进,偶尔出门拜访故友,哪有脸跟文庙这类东家摆谱讲排场,只能循规蹈矩请辞告假几天了。”

古鹤道心一震,好家伙,这就当面告上状了?怎的,如今浩然那边的修士,前有陈平安,后有眼前“青主”,难道都是这般记仇,小心眼?

老观主感慨道:“曾经的青主道友,何等意气风发,眼中哪有什么大道藩篱,条条框框。”

陈清流不以为意,“好汉不提当年勇。”

老观主问道:“既然去过蛮荒,见过之祠道友了?”

陈清流点头道:“关系一般,话不投机,只是小聊了几句。”

老观主笑道:“开天的之祠画地为牢,斩龙的青主束手束脚。贫道都认了些什么朋友。”

陈清流看似随意道:“由恨转怜,由爱生憎,这一场因果束缚,人间大道变‘天厌’成死结,需借他山之石以攻玉,陆沉误我多矣。”

年少时所见世界是一线,直来直往,简单明了。壮年时所处世界成一团,爱恨纠葛,皆成乱麻。

古鹤听得如坠云雾,荀兰陵却知厉害。陈清流这轻描淡写几十个字,却道破了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一役的前因、过程与后果。老观主率先挪步,带着陈清流一起随意缩地,仿佛是要挑选一处地界,最宜赏景人间大地,缓缓说道:“历来自行证道者稀,借助外力脱劫者繁。一条脉络之上,

陈清流揽因果,齐静春挑天劫,起了个好头,收了个好尾。难怪你们会相见投缘,原来是慨然交心的同道。”

陈清流说道:“可惜齐先生的小师弟不听劝,死活不愿置身事外,总想要迎难而上,才算不辜负他人期望。”

老观主笑道:“年轻人都这样,当立第一等志。”

陈清流说道:“年轻人一多,愈发显得天下老。”

老观主问道:“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可有想好如何解决?”

陈清流伸出大拇指,揉了揉眉心,“谢师姐跟那孽徒,脾气一个比一个犟,怎么管。”

在相互间知根知底的碧霄洞主这边,陈清流也懒得如何掩饰,没啥家丑不可外扬的。

遥想当年。

浩荡古今,青衫无二。天风驾海,峥嵘立浪。

仙君掷剑,击水万里。匹夫一怒,百川如沸。

道观门口那边,王原箓双手插袖,蹲在门口台阶上,轻声问道:“金井师兄,谁啊,能让我们师父这么厚待,主动出门相迎。”天不怕地不怕的烧火童子,独独对那位青主前辈比较犯怵,只敢含糊其辞一句,“此人剑术极高,杀心奇重,却喜好以读书人自居。道场还在桐叶洲那会儿,每隔

一段岁月就会更换容貌、身份,主动拜访咱们道观,师父对这位道友,额外青眼相加。每次聚头都不少聊。”

古鹤小心翼翼说道:“金井道友,我是不是踢到铁板了?”

荀兰陵瞪眼道:“怪我咯?!”

道爷让你不可坠了吾家师尊的威风,不是让你半点眼力都无,见着了谁都敢吆五喝六的。

古鹤怨谁都怨不到金井道友这边,故作豪迈,洒然笑道:“这笔账只管记在道爷头上。”

王原箓点点头,风骨凛凛的仗义好汉,以后有机会可以拉上戚鼓,他们仨一起游历各州。

以前都是他帮戚鼓背锅,吃苦不小,若能找到一个愿意主动把锅顶在脑袋上边的,何乐不为。

终于拣选一处绝佳地点,老观主看向那座天下,唏嘘不已,问道:“那就容我辈袖手者,斗胆居高临下,送别一场人间逍遥游?”

来这边本就是为了此事,陈清流点头道:“幸甚。”

曾有一位白衣少年郎,手指青天,说过一番赤诚言语。

在那更高处的天空中,总要有一两声鹤唳嘶鸣,离地很远,可就是会让人感到悲伤。仰头见过了,听过了,就让人再难忘记。

————

幽州地肺山,既是符箓派祖庭,此外道士炼丹一道的造诣成就,甲于天下,名副其实。

身材高大的青年道士,内心微动,便放下手头的一部道书,走出楼外,看那群山间的云海舒卷,偶有成群仙鹤悠悠掠出白云,飞入青天。

一座地肺山,人间七十二福地之首,还拥有一座第六洞天。此山恰似一位功德圆满、契合天道的得道之士,能够自行吐纳炼气。

一州灵气主动汇聚此地,好似臣子来这边朝拜觐见九五之尊。山水灵气汇聚成座座云海,聚散有常,淬炼为一股股磅礴道意。

道士能够在这里修炼,时时刻刻有如天助,自然事半功倍。

好一处世间罕有的洞天福地,当之无愧的道家圣地。

自负如他,都要觉得占据此地,实属德不配位。一位老道士走到这边,见着了那位未卜先知的青年宫主,停步打了个稽首,神色歉意道:“翠微宫尹仙,拜见宫主。山中有贵客登门,是那弘农杨氏一拨身负气运

的年轻子弟领衔,指名道姓要见宫主,他们说有事相商,十分紧要,务必要与宫主面议。尹仙失职,连累宫主分心。”

毛锥略过尹仙的那番客套话,微微皱眉,自嘲道:“一帮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与一个只是挂名的宫主能聊什么正事,聊白玉京没了道祖如何是好么。”

这话如何让尹仙接话。

毛锥说道:“尹仙,直接跟他们说我一句近期不见客,若是识趣,他们留在山中随便赏景,再有纠缠,就直接打下山去。”

尹仙欲言又止。

幽州地界,华阳宫,守山阁,弘农杨氏,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关系一直不差,未曾缔结纸面结盟约却胜似盟友。

尤其是高孤最器重的弟子,就出身弘农杨氏,有这层香火情在,一山一姓更显融洽,道士入世与上山访仙,各有首选。

尹仙说道:“那支上山队伍当中,藏有奇人异士。”

毛锥淡然道:“棘手?那就让高拂手持符剑,请出那尊太乙山神。”

太乙山神,正是地肺山的地主,华阳宫的护法神灵。

尹仙闻言便面有难色,那位地位崇高的山神,就是师尊在世之时,也是能不打扰就不打扰,一向视为平辈道友,从无调遣驱使的先例。

虽说高师弟如今是名正言顺的一山之主,可要让高拂手持信物请神出山,尹仙实在是难以启齿,万万开不了这个口。

毛锥面露讥笑,问道:“若是高拂为难,那就由你亲自动手。什么时候华阳宫宫主见不见客,都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了?”

这位身材高大的青年道士,作为一个外来户,刚刚落籍华阳宫谱牒,莫名其妙摇身一变,就成了华阳宫当代主人。

但是祖师高孤,执掌权柄三千年,何等积威深重,没有人胆敢质疑高孤的决定。

先前一场缺了祖师爷、多了个陌生青年的祖师堂议事,并无任何波澜,整座地肺山,对于高拂接任山主,同样没有任何异议。

不吵不闹,云淡风轻,各自修行,依旧清净。

尹仙点头道:“我这就去亲自待客。”

毛锥说道:“不能高孤死了,外人就可以不把华阳宫主人的法令当一回事。”

尹仙闻言精神一震,神采奕奕,沉声道:“是极!”

毛锥心中叹息,尹仙最是尊师重道,以此激将,正中软肋。

境界高如尹仙,依旧难以彻底断绝红尘,修道之人,心中挂碍犹如日月空悬。

山外有山外凡俗的万丈红尘,山中有山中道人的因果缠缚。高孤问道白玉京之前,就留下两件宫主信物和一封密信,让住持事务翠微宫的亲传弟子尹仙,一位老成持重的仙人境道士,负责公布密信内容,将一把象征地肺

山法统的符剑,交予新任山主高拂,同时将代表华阳宫道统的一件法袍传给了宫主毛锥。

继任山主之位、统率整座地肺山数十个大小道脉的高拂,如今才是刚刚跻身的玉璞境。

所谓“才”,不是说高拂道龄太大,境界高低。而是身为地肺山的山主,只是玉璞境,有点不够看。

亏得接掌华阳宫的毛锥,是位道力深厚的飞升境。

此事也费思量,那些在地肺山落脚扎根多年却依旧独立于华阳宫之外的宫观门派,那些道士都想不通,为何高祖师的安排,没有反一反,山主和宫主身份互换。

要说翠微宫天君尹仙,既是高孤的嫡传高徒,又是地肺山一切对外庶务的具体经手人,德高望重,一向服众。

如今有不少山中与翠微宫相熟的各派道官,私下都要为尹仙打抱不平,怎么不是这位老天君将法统道统一肩挑?

由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户,来当华阳宫的主人,毛锥都不知道高孤是怎么想的,真不怕他胡折腾,一夕之间败光了家业?

问题是作为白骨真人的毛锥,对那座白玉京,并无仇恨,毫无怨怼之心。

他不过是陆沉的心相之一,前些年躲避正主陆沉还来不及,岂会主动去找白玉京的麻烦。

或者说高孤出人意料,选择托孤于他,本就是对道祖和这座青冥天下的某种表态,递话?

正因为注虚观道士毛锥,与陆沉和南华城的那份大道牵连,反而是最佳人选?

如此理解高孤用意,是否会曲解深意?

大概这就是高孤故意留给毛锥的难题?

尹仙心中有了决断,就再无挂碍,借此机会,简明扼要,与新宫主多聊了些重要事务,希望毛锥定夺。

哪怕毛锥听过就算,哪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全然不管,那也是一种定夺。

尹仙问道:“南墙此次闭关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宫主到时候要不要见一见她那位守山阁的护道人?”

华阳宫也有一脉剑仙道统,传承不断,只是相较于玄都观的剑仙一脉,略显黯淡,未能发扬光大。

女冠南墙,住持大木观,玉璞境瓶颈剑修,正值闭关。这位女剑仙的护道之人,不是某位华阳宫祖师,而是来自同州别宗的守山阁。

毛锥摇头道:“不见。”

这种山上私谊,自行生发便是。尹仙点头称是,毫不拖泥带水,转换话题,“近期两州接壤地界,有别州数国兵马启衅不断,妄图挑起战火,常年驻守在那边的华阳宫弟子,该如何决断?是依循

故事按例作为,还是?”

毛锥说道:“直接给所有在各大王朝担任庙堂要职的在册道官,下一道秘密法令,没有祖师堂的明确旨意,不准任何人用兵。”尹仙小声解释道:“宫主,我猜其中未必没有一二势力,是想要推波助澜,帮衬华阳宫一把,好让我们的下山,变得师出有名。故而他们此举,等同于跟我们递交

一份投名状。”

毛锥说道:“我知道,只是不必领情。华阳宫道士该如何修行,又该何时入世,都不是他们可以随便揣度的。”

尹仙欲言又止。

毛锥说道:“唯名与器,不可假人。该第一个领旨的,就是你们翠微宫。微宫。”

尹仙苦笑不已,后撤三步,稽首领旨,“尹仙谨遵法旨。”

直腰抬头之后,尹仙望向那位神色冷漠的高大青年。毛锥心领神会,脸色如常说道:“在其位谋其事,既然当了宫主,一个了不起的高孤再了不得,依旧大不过整座华阳宫的道统存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高孤的身死道消,华阳宫和地肺山会轻轻一笔揭过。清闲修道之时,我毛锥最怕麻烦,可真要事到临头了,却也很不怕麻烦。傻子都清楚,天下要大乱了,华阳宫该如何自

处,等到时机合适了,我自会给你一个章程。该有的公道,白玉京自会给。”

高洁之士,必然孤直。

高孤高孤,这名字取得真是贴切,道法高,性格清高,修行路上不依外力,做事情也是一意孤行的路数。

吃了这颗定心丸,尹仙竟是热泪盈眶,还是稽首,却无言,以表感激。

毛锥提醒道:“记得约束一下地肺山诸脉道官,不要多此一举,去探究注虚观的根脚。”他是白骨真人一事,整座地肺山,暂时也就尹仙、高拂在内几人知晓真相。毛锥当然不是觉得这个出身,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就怕有心之辈,借机拿来做文章。

乱世之中,要么敢于争先,横冲直撞,要赌就赌一把大的,靠命趟出一条阳关大道。要么干脆不去赌个虚无缥缈的天命所归,耐心等待某个节点。

尹仙内心悚然,山中道官竟有这等僭越举动?赶紧再次稽首,告罪一句,“宫主放心,我一定严查此事,绝不含糊。”毛锥说道:“此事毕竟涉及地肺山别派家务,一经查实,是从宽或从严处置,你可以自己看着办,我只看结果清爽不清爽。此次敲打过后,如果有人再犯,我直接

拿你是问,到时候别怪我端宫主架子,下旨申饬整座翠微宫。”

尹仙洒然笑道:“宫主大可宽心,我华阳宫的祖师堂法规条例,一向大过地肺山的某些约定俗成。平时不用,是情分,是和气,用了,是规矩,是旨意。”

毛锥点点头。

不要因为尹仙在毛锥这边恭敬礼敬,便小觑一位道家天君的能耐和威严,若是下了山,他就是代师行走天下。

白玉京一向极难插手具体事务的幽州地界,身为地肺山的二把手,尹仙在山外的举动,就是在替天行道。

毛锥说道:“说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你一年到头庶务缠身,无法推诿,很难潜下心来打磨道体。但还是需要你争取忙里偷闲,

证道飞升一事,要抓紧了。”

尹仙笑着点头道:“宫主有心,理当如此。”

毛锥冷不丁问道:“还记得第一次上山时的路吗?”

尹仙追忆往昔,喃喃道:“记忆犹新。”

能够成为师尊的亲传,一直是尹仙此生的最大骄傲。

“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世间。山中道场是让你放心的,俗世红尘是让你见心的。”

“只在世间修行见万心,难以安放其心。单在深山修道见一心,无法体察天心。”

“两者缺一不可。尹仙,你年幼就被高孤带上山修行,却不知你的道,在山下。”

“当时高孤有意无意,让你陪他走了一趟下山的路,就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之后全凭徒弟自觉自悟了。可惜你只顾着伤感,未能体会高孤的良苦用心。”“既然对鸦山林师仰慕,那就去找他喝酒,顺路看看赤金王朝的风土人情,又何妨。觉得姚清某些地方的道法有待商榷,就去青山王朝论道一番,何必分输赢,有此胜负心?大可领略一番五陵少年的鲜衣怒马,亲眼看看寒素出身道官们的治学求道。很想见一见那位人间最得意,就去蕲州游历,去玄都观敲门,去当面说一句白也诗无敌。行走乡野与当地土民讨碗水喝,听一听那纤夫的号子,在此期间,是否更换身份、容貌,只管率性而为,随心所欲。青冥天下缺了道祖,还是如

今这般大道循环不息,华阳宫缺了尹仙主持事务,便一定不成了,我看未必。”

尹仙呆了片刻,恍然道:“受教。”

毛锥别有心思。

古战场涿鹿遗址那边,有一笔宿债、一桩宿缘要托付毛锥得闲时,去代为了结,对象是位换了面目、故地重游的女冠。

毛锥心知肚明,涿鹿之所以沦为废墟,本就缘于高孤与一位女冠的山巅斗法。至于具体如何解怨,无需毛锥费心,高孤留下密信一封,毛锥只需转交给她即可。

毛锥突然解释一句,“我这次走出门,不是为了看几眼那拨弘农杨氏子弟。你如今境界不够,无法觉察此事。”

先前一轮皓彩明月,陆沉不知为何,显现出一尊前无古人的巨大法相,让整座青冥天下小如一座乡野晒谷场。

道士俯瞰大地,似在寻觅某物。

头戴一顶莲花冠,其中蕴藏磅礴道意如瀑布流泻人间,分散出亿兆条金光如撒网十四州。

关键是如尹仙这般道力深厚、几近功德圆满的老字号仙人,竟是浑然不觉。

尹仙疑惑道:“能否询问此事?”

毛锥犹豫了一下,以心声泄露天机,“陆沉的境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尹仙呆滞无言,道心巨震,满脸错愕,被震撼得无以复加。陆掌教早已经是十四境圆满,还要如何更进一步?!

听闻闰月峰那座新建宗门,宗主张风海一行人刚刚离开青冥天下,远游蛮荒去了,武夫辛苦跟随离开,陆掌教难道是趁此机会?

关于闰月峰辛苦的大道根脚,即便是山巅修士,知晓内幕的,依旧屈指可数。一般的飞升境,都无法获悉此事。尹仙之所以知道更多,还要归功于师尊。

毛锥瞬间猜出尹仙的心思,摇头道:“那你就小觑了陆沉的道。”

翩翩孤鹤唳青天。

何其寂寥。

————

农忙时节,村塾放假。

好几天不必上学读书,孩子们很开心,但是需要给家里忙这忙那,就又有点小小的郁闷。

姜夫子不在学塾,宁吉跟师兄赵树下近期都在给那些蒙童家里帮忙,蹭一两顿饭吃总是可以的。

忙碌一天,师兄弟走在田埂间,他们今天打算开个小灶,挑下一条腊肉切开剁了煮笋干,再炒几盘时令野蔬。

只见田间黄雀飞,忽高忽低,忽聚忽散。

宁吉没来由记起一篇诗歌,文字质朴,写得极美,宛如一首朗朗上口的童谣。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赵树下与宁吉几乎同时停步。

远远看到两人,在河边并肩而立,好像在守株待兔。观其气度风范,绝非凡俗,定是神仙洞府走出的修道高人。赵树下聚音成线密语道:“宁吉,不对劲。敌友难辨,我已经以心声通知魏神君。在魏神君赶来之前,等下如果起了纠纷,我会故意软话求饶,看似是搬出师父的

名号吓唬人,这一刻,你就毫不犹豫祭出三山符,先行返回落魄山。”

宁吉默不作声。

赵树下说道:“听师兄的!”

宁吉点点头。

“赵树下,宁吉。”

白袍男人直接喊出他们的名字之后,微笑道:“魏檗不会来的,三山符也别浪费了。不必紧张,紧张也没用。”

“宁吉,多跟你师兄学一学,对敌之际,需杀心藏得住杀气。”

男人介绍道:“我叫郑居中,来自白帝城。身边这位,暂名刘飨,是浩然天下的大道显化而生,就是在陆掌教编撰的历史典故里,与至圣先师不太对付的那位。”

先前凝神看了那孩子几眼,刘飨点点头,果然是此人。

赵树下稍微宽心几分,宁吉如释重负之余,神色复杂。

郑居中解释道:“先前刘飨言语提及此地,只是顺路看看你们。刘飨有话要说,我有事要忙。”

刘飨笑道:“相信以郑先生的心智,还不需要诓骗你们吧?”

郑居中微笑道:“真碰到事了,也不尽然。”

刘飨说道:“今天所说内容,你们听过之后,可以转述给陈平安。”

赵树下神色肃穆,说道:“刘先生请说。”

刘飨缓缓道:“我与浩然几位所谓的道友,对陈平安观感都不错。”

“只说这一道关隘,郑先生就很难过去。这与境界高低关系不大。”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憎。先有书简湖,再加上后来你先生对待五彩天下冯元宵、学生宁吉的态度,让我逐渐有了信心。”

“最重要的,你家先生,还很年轻。”

“反观郑先生跟吴宫主,说的好听点,他们一颗道心坚若磐石,说得难听点,就是各自有了大道要走,俗话说船大难掉头,便是此理。”“宁吉,在你先生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无限的可能性,存在着一条可以不断纠偏、逐步完善的道路。都说他喜欢自我否定,自我意识太过单薄了,但是在我看来,

就是天大的优点。”

中土文庙议事,两座天下对峙,陈平安作为第一个说开打的人,却迟迟不去蛮荒战场建功立业,难免有功德有亏的嫌疑。也就是如今文庙管事的,是恢复神位的老秀才,再加上先前由礼圣领衔、三山九侯先生、郑居中等都现身的天外一役,陈平安出力不小,即便文庙内部有意淡化此事,浩然山巅依旧心知肚明,认可那位年轻隐官,并非躺在功劳簿上不动弹的人物。不然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外的浩然六洲,只会非议更多。何况在桐叶洲创建下宗,开凿一条大渎,确实都是天大的事情,至圣先师散道之前,还曾莅临桐叶洲,吕喦陪同,一起见证陈平安请来诸多别洲山水神灵的礼敬香火,舍得散尽

功德,如同在夜幕沉沉的一洲山河点燃亿万盏灯火。

刘飨当然不会视若无睹。

这本就是至圣先师的用意之一。

好似在与刘飨遥遥对话一句,邻居兼道友,别灰心嘛,再挑挑看。

“当过末代隐官,住持过剑气长城战事。一座中土兵家祖庭,那些武庙陪祀名将们,对陈平安印象都还不错。”

尤其是跟那拨跨洲渡船管事的打交道,在很多有心人眼中,更有好感。

既是纯粹武夫,又是一位剑修。既是文圣一脉的儒家道统自己人,又是在山上开宗立派的祖师爷。

“宁姚和斐然,为各自大道认可,是那名实兼备的天下第一人。

身为天下共主,他们的这种身份,本就是人间最大的护身符。与之敌对,就是与一座天地大道抗衡。

我也好,蛮荒晷刻,五彩冯元宵也罢,我们道心即天心。”

“由此延伸开来,郑先生本来还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既然我没敢答应,今天就先不提了。”

在那山巅的修道有成之士,冥冥之中都会有一种感应,大道并非死物,它有自己的爱憎喜恶。

老话总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不同地方的水土各有其性,五岳土性各异,又比如在红烛镇汇聚的三条江水,水性就截然不同。

刘飨也怕那姜赦重整旗鼓,率领兵家重头再来一回,导致天崩地裂,遍地硝烟,人间万物凋零,生灵涂炭。

兵家初祖姜赦也好,之前的文海周密也罢,要以各自大道,用一时的山河破碎如飘絮,换取万世太平,周密手段酷烈,追求一劳永逸。

但是身为各座天地大道显化,在刘飨他们这些存在眼中,一本大道账簿,却不是这么计算的,他们必须要为“现在”一切有灵众生负责。浩然天下曾与至圣先师分庭抗礼的刘飨,闰月峰武夫辛苦,前不久与斐然结成道侣的蛮荒晷刻,五彩天下那边暂时还是一位小姑娘的冯元宵,西方佛国一位背着

佛龛行脚山河的文字僧。

修道尚且讲求资粮,更何谈用兵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饷粮草的筹备,人力物力财力的调配,都是取材于天地。

自古“牺牲”,需祭祀酬神。

这就像两个人,一个说你得借我一颗铜钱,明天后天就能挣几两银子,一个却只在意今天兜里的钱财。

还怎么谈买卖?如何谈得拢?故而这种几乎不可调和的根本分歧,又是一种大道之争。

若是姜赦此次出山,能够找到他们,并且用某种“道”说服他们,而非一味以道法、武力镇压,就有一定机会获得先手优势。

不是全然没得谈。

之所以是“几乎”,而非绝对。在于刘飨他们,先天憎恶修炼求仙的修道之士,大修士即是剐不去的脓疮,仙府门派与那王朝的雄城巨镇,在大地之上连成疥壁。所以兵戈一起,就是一种大道

对人间的“掐尖”,俗子与炼气士将古战场遗址视为畏途,于刘飨他们而言,却是伤疤而已。周密选择蛮荒的最大劣势,就在于他终究是个外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晷刻才会一直试图逃避,哪怕周密给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崭新道路,甚至能够帮

她吃掉浩然的同道,晷刻依旧不肯与周密合作,道不相契。闰月峰辛苦内心深处排斥鸦山林江仙,亦是同理。

不知不觉,无形之中,刘飨跟赵树下一个说一个记。

宁吉则跟郑居中走在一起。

宁吉好奇问道:“郑先生要忙什么大事?”

郑居中说道:“道上碰到两位强手,既然谁都不肯让路,只好跟他们争道。”

宁吉问道:“郑先生能赢么?”

郑居中笑道:“不敢说一定如何。”

宁吉听到这个客气说法,便觉得郑先生赢定了。

刘飨环顾四周,叹息一声,打了个道门稽首礼。

郑居中望向远处,问道:“宁吉,听说陆掌教是你的小师父?”

宁吉赧颜道:“陆掌教跟我开玩笑的。”

郑居中默不作声。

田地间,好似有一雀低低盘旋,天地间,黄雀蓦然振翅,高飞入青天,不知是就此自由,还是去自投罗网。宁吉抬头望去,少年见雀悲,雀飞少年喜,不见了黄雀踪迹便有些失落,一时间怔怔出神,不知如何言语。

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363.第363章 希望别人的肩头142.第142章 百怪(中)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坏的(上)274.第274章 一枕黄粱剑气长315.第315章 误入藕花深处498.第498章 这么巧,我也是剑客549.第549章 人心中须有日月493.第493章 魂归天地564.第564章 出拳与剑408.第408章 来者不善1106.第1106章 谜底755.第755章 朱敛有拳要问(二)400.第400章 礼物363.第363章 希望别人的肩头121.第121章 快哉风67.第67章 远行991.第991章 剑斩飞升巅峰194.第194章 降妖和除魔1061.第1061章 吾为东道主(七)1041.第1041章 读书声里太平道上1122.第1122章 酒杯换碗862.第862章 转益多师是吾师100.第100章 脚下河山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852.第852章 李花太白虎头帽562.第562章 赶赴京观城675.第675章 小师叔最从容1189.第1189章 某年的杂花生树227.第227章 出剑了550.第550章 山中鹧鸪声902.第902章 谈笑中第1290章 两官相逢于山巅389.第389章 行走四方822.第822章 数座天下第十一684.第684章 文圣一脉师兄弟919.第919章 酒中又过风波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147.第147章 请破阵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动人28.第28章 财迷280.第280章 抬手杀剑仙92.第92章 小竹箱1267.第1267章 谁敢立教称祖339.第339章 狐儿镇28.第28章 财迷733.第733章 炼剑(二)156.第156章 少年肩头挑着草长莺飞902.第902章 谈笑中1170.第1170章 终究美梦成真第1312章 接剑于十四489.第489章 炭笼火炉寒人心(下)第1320章 定场诗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1038.第1038章 一张桌子374.第374章 远游东南558.第558章 故人故事两重逢840.第840章 左右终于不为难66.第66章 抬头520.第520章 小巷祖宅一盏灯304.第304章 人间多不平170.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师1071.第1071章 高处324.第324章 人间灯火点点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934.第934章 教拳959.第959章915.第915章 横着走181.第181章 不值得962.第962章 互为苦手785.第785章 被天下压胜993.第993章 次第花开425.第425章 贵客?42.第42章 天才6.第6章 下签1200.第1200章 夫子自道扪心自问299.第299章 拳不停829.第829章 以一城争天下(下)995.第995章 当时坐上皆豪逸239.第239章 春风送君千万里第1309章 连破三境692.第692章 请与我陈平安共饮酒650.第650章 有事当如何366.第366章 道理听与不听,剑在895.第895章 江湖别过16.第16章 休想94.第94章 秀色可餐488.第488章 炭笼火炉寒人心(上)838.第838章 贾生让人失望(上)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347.第347章 夫子说顺序,水神结金丹439.第439章 钱是什么,就是个屁!525.第525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下)133.第133章 同行390.第390章 夫子气魄493.第493章 魂归天地1213.第1213章 有余1208.第1208章 将进酒723.第723章 离真死了43.第43章 少年和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