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4.第554章 另一个朱敛

第554章 另一个朱敛

裴钱其实还是没有困意,只不过给陈平安撵去睡觉,陈平安路过岑鸳机那栋宅子的时候,院内依旧有出拳振衣的沉闷声响,院门口那边站着朱敛,笑吟吟望向陈平安。

两人并肩而行,身高悬殊,宝瓶洲北地男儿,本就个高,大骊青壮更是以身材魁梧、膂力出众,名动一洲,大骊制式铠甲、战刀分别沿袭“曹家样”和“袁家样”,都是出了名的沉,非北地锐士不可佩戴、披挂。

陈平安如今身材修长,朱敛又习惯性身形佝偻,只看背影,仿佛一个天一个地。

陈平安打算让朱敛赶赴书简湖,给顾璨曾掖他们送去那笔筹办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的谷雨钱,朱敛并无异议,在此期间,董水井会随行,董水井会在池水城停步,私底下会晤上柱国关氏的嫡玄孙关翳然。朱敛也好,董水井也罢,都是做事特别让陈平安放心的人,两人同行,陈平安都不用刻意叮嘱什么。

陈平安没有对朱敛藏掖天下大势,朱敛听过之后,却也没什么感慨唏嘘,只说以前在藕花福地,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如今来到浩然天下,就不去思量这些波澜壮阔的事儿了,他朱敛只能做些扫扫门前雪、瓦上霜的活计。

到了竹楼一楼,陈平安让朱敛坐着,自己开始收拾家当,后天就要在牛角山渡口动身登船,乘坐一艘往返于老龙城和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目的地是一处著名的“形胜之地”,因为名气大到陈平安在那部倒悬山神仙书上都看到过,而且篇幅不小,名为骸骨滩,是一处北俱芦洲的南方古战场遗址,坐镇此地的仙家门派叫披麻宗,是一个中土大宗的下宗,宗门内豢养有十万阴兵阴将,只不过虽然跟阴灵鬼魅打交道,披麻宗的口碑却极好,宗门子弟的下山历练,都以收拢为祸阳间的厉鬼恶灵为本,而且披麻宗首任宗主,当年与一十六位同门从中土迁徙到骸骨滩,开山之际,就立下一条铁律,门内弟子,下山敕神劾鬼、镇魔降妖,不许与救助之人索要任何报酬,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百姓,务必分文不取,违者打断长生桥,逐出宗门。

所以骸骨滩披麻宗修士,又有北俱芦洲“小天师”的美誉。

披麻宗四周方圆千里,多有正道鬼修依附驻扎,所以陈平安想要到了骸骨滩之后,多逛几天,毕竟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岛屿,建造一个适宜鬼魅修行的门派,一直是陈平安心心念念却无果的遗憾事。

朱敛见陈平安取出了折叠整齐的那件法袍金醴,犹豫片刻,似乎想要收起,不带去北俱芦洲。

朱敛瞥了眼那把被陈平安放在桌上的折扇,崔东山赠送,朱敛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一件法宝无疑,他便笑道:“少爷,金醴配折扇,如那正值妙龄的倾国美人,与映照容貌纤毫毕现的琉璃境,绝配。”

陈平安坐在书案后边,一边细致清点着神仙钱,没好气道:“我去北俱芦洲是练剑,又不是游玩山水。而且都说北俱芦洲那儿,看人不顺眼就要打打杀杀,我要是敢这么行走江湖,岂不是学裴钱在额头上贴上符箓,上书‘欠揍’二字?”

朱敛微笑道:“少爷,再乱的江湖,也不会只有打打杀杀,便是那书简湖,不也有附庸风雅?还是留着金醴在身边吧,万一用得着,反正不占地方。”

朱敛灵光乍现,笑道:“怎么,少爷是想好了将此物‘借’给谁?”

陈平安点了点头,“想要找个机会,托人送往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寄给刘羡阳。”

朱敛问道:“是通过在那个在小镇开办学塾的龙尾溪陈氏?”

陈平安轻轻捻动着一颗小暑钱,黄玉铜钱样式,正反皆有篆文,不再是当年破败古寺,梳水国四煞之一女鬼韦蔚破财消灾的那枚小暑钱篆文,“出梅入伏”,“雷轰天顶”,而是正反刻有“九龙吐水”,“八部神光”,小暑钱的篆文内容,就是这样,五花八门,并无定数,不像那雪花钱,天下通行仅此一种,这当然是皑皑洲财神爷刘氏的厉害之处,至于小暑钱的来源,分散四方,故而每种流传较广的小暑钱,与雪花钱的兑换,略有起伏。

陈平安说道:“当年醇儒陈氏来到骊珠洞天,查看那棵坟头楷书的人,名为陈对,虽然脾气不太好,口气也冲,但是秉性不错,而大雍朝龙尾溪陈氏当年接洽陈对的那个读书人,陈松风,与我一个叫刘灞桥的朋友,关系极好,虽说陈松风脾气软了点,面对来一位自婆娑洲的高门嫡女,底气不足,但陈松风此人温文尔雅,做不得伪,相信一个世族豪阀,千年清誉,怎么都比一件半仙兵值钱。”

朱敛不觉得陈平安将一件法袍金醴,赠送也好,暂借也罢,寄给刘羡阳有任何不妥,但是时机不对,所以难得在陈平安这边坚持己见,说道:“少爷,虽说你如今已是六境武夫,只差一步,法袍金醴就会成为鸡肋,甚至是累赘,但是这‘只差一步’,怎么就可以不计较?北俱芦洲之行,必定是凶险机遇并存,说句难听的,真遇到强敌剑修,对方杀力巨大,少年哪怕将法袍金醴穿上,当那兵家甘露甲使用,多挡几剑,都是好事。等到少爷下次返回落魄山,不管是三年五年,哪怕是十年,再寄给刘羡阳,一样不晚,毕竟只要不是纯粹武夫,莫说是金丹、元婴两境的地仙,任你是一位玉璞境修士,也不敢说穿着如今的法袍金醴,就跌份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将法袍金醴收入方寸物飞剑十五当中。

朱敛说道:“既然崔东山说了,还有半百光阴,可以让我们稳稳经营,少爷自己也认可这个观点,为何事到临头,自己就变卦了?这有些不像少爷的心性了。”

陈平安凝视着桌上那盏灯火,突然笑道:“朱敛,我们喝点酒,聊聊?”

朱敛低头哈腰,搓手道:“这敢情好。”

陈平安拿出两壶珍藏的桂花酿,挪了挪桌上物件,隔着一张书案,与朱敛相对而坐。

陈平安便将重建长生桥一事,期间的心境关隘与得失福祸,与朱敛娓娓道来。事无巨细,年幼时本命瓷的破碎,与掌教陆沉的拔河,藕花福地陪同老道人一起浏览三百年光阴长河,就算是风雪庙魏晋、蛟龙沟左右两次出剑带来的心境“窟窿”,也一并说给朱敛听了。以及自己的讲理,在书简湖是如何磕碰得头破血流,为何要自碎那颗本已有“道德在身”迹象的金身文胆,那些心扉之外在轻轻抠门、道别,以及更多的心扉之外的那些鬼哭哀嚎……

这本是一个人的大道根本,极其忌讳,本该天知地知己知,然后便容不得任何人知晓,许多山上的神仙道侣,都未必愿意向对方泄露此事。

只不过陈平安说得云淡风轻,朱敛也毫无拘束,只是竖耳聆听,偶尔缓缓喝一口酒。

陈平安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小陶罐,轻轻倒出一小堆碎瓷片,不是直接倒在桌上,而是搁放在手心,然后这才动作轻柔,放在桌上。

“这些就是被我爹当年亲手打碎的本命瓷碎片,在那之后,我娘亲就很快病逝了。当年拿到它们的时候,整个人都懵着,就没有多想,它们为何能够最终辗转到我手中,光顾着伤心了。”

陈平安双指捻起其中一枚,眼神晦暗,轻声道:“离开骊珠洞天之前,在巷子里边袭杀云霞山蔡金简,就是靠它。如果失败了,就没有今天的一切。此前种种,此后种种,其实一样是在搏,去龙窑当学徒之前,是怎么活下去,与姚老头学烧瓷后,最少不愁饿死冻死,就开始想怎么个活法了,没有想到,最后需要离开小镇,就又开始琢磨怎么活,离开那座观道观的藕花福地后,再回头来想着怎么活得好,怎么才是对的……”

陈平安低头凝视着灯光映照下的书桌纹理,“我的人生,出现过很多的岔路,走过绕路远路,但是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

陈平安抬起头,“那就是当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后,我知道了他们站在哪里,我会很好奇,他们到底是为什么,才能走到那个地方去,然后就简单了,我认准了那个大方向,只管埋头做事,扪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爹娘,齐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一样的事情,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做。再以后,我其实一直在学,我想要把所有我觉得别人身上好的,都变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个小偷。因为我怕穷,太怕了。我要自己所有珍惜的东西,都留得住。钱财一事,不是我半点不在乎,不是我陈平安天生就是善财童子,而是对我来说,家徒四壁,身无余物,吃苦一事,太平常,我半点不怕,就算我今天落魄山没了,被打回原形,只留下一栋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样不怕。”

“我从你们身上偷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你朱敛之外,比如剑水山庄的宋老前辈,老龙城范二,猿蹂府的刘幽州,剑气长城那边打拳的曹慈,陆台,甚至藕花福地的国师种秋,春潮宫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钟魁,还有书简湖的生死大敌刘老成,刘志茂,章靥,等等,我都在默默看着你们,你们所有人身上最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羡慕。”

陈平安叹了口气,“所以崔老前辈看出了问题症结所在,天底下没有只占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坏,都是会有后果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做人不比练拳,勤学苦练,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这里拿一点,那边摸一点,很容易形似神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结果如今沦为藩镇割据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强分出了主次,问题只会更大,若是不去痴人做梦,想要练出一个大剑仙,其实还好,纯粹武夫,步步登顶,不讲究这些,可一旦学那练气士,跻身中五境是一关,结金丹又是一关,成了元婴破境更是一个大难关,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关难过年年过,怎么都熬得过,修心一事,一次不圆满,是要惹祸上身的。”

陈平安加重语气道:“我从来都不觉得这是多想了,我仍是坚信一时胜负在于力,这是登高之路,千古胜负在于理,这是立身之本。两者缺一不可,天底下从来没有等先我把日子过好了、再来讲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讲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将来就只会更不讲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观主心机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观,实则心中希望看见三件事的结果,到最后,也没能做到,两事是跳过,最后一事是断了,离开了光阴长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间,那件事,就是一位在松溪国历史上的读书人,极其聪慧,进士出身,心怀壮志,但是在官场上磕磕碰碰,无比辛酸,所以他决定要先拗着自己心性,学一学官场规矩,入乡随俗,等到哪天跻身了庙堂中枢,再来济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这位读书人,到底是做到了,还是放弃了。”

陈平安不知不觉站起身,手中拎着没怎么喝的那壶酒,在书桌后边的咫尺之地,绕圈踱步,自言自语道:“许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许多对错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我只看结果,我做的一切,不算坏,可在此期间,甘苦自知,可谓百感交集,紊乱无比,打个比方,当年在书简湖杀不杀顾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刘志茂成为盟友,要不要与宫柳岛刘老成虚与委蛇,学了一身本事后,该如何与仇家算账,是当年决定的那般,一往无前,不管不顾?还是细细思量,作退一步想,要不要做些修改?这一改,事情对了,契合道理了,可内心深处,我陈平安就当真痛快了吗?”

陈平安站定,摇摇头,眼神坚毅,语气笃定,“我不太痛快。”

沉默片刻。

陈平安仰起头,痛饮一大口酒,抹了抹嘴,“怎么办呢?一开始我以为只要去了北俱芦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辈一语道破,此举有用,但是用处不大。治标不治本。这让我很……犹豫。我不怕涉险,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种……四顾茫然的感觉。”

陈平安眼神哀伤,“天大地大,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四处张望,对了无人夸,错了无人骂,年幼时的那种糟糕感觉,其实一直萦绕在我身边,我只要稍稍想起,就会感到绝望。我知道这种心态,很不好,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还是做得不够好。所以我对顾璨,对刘羡阳,对所有我认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将手上的东西送出去,真是我菩萨心肠?自然不是,我只是一开始就假定我自己是留不住什么东西的,可只要他们在他们手上留住了,我哪怕只是能够看一眼,还在,就不算吃亏。钱也好,物也罢,都是如此。就像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欢吗?喜欢,很喜欢,患难与共这么久,怎么会没有感情,我陈平安是什么人?连一匹相依为命两年多的瘦马渠黄,都要从书简湖带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在游历途中,说死就死了,一身家当,给人抢走,或是难道成了所谓的仙家机缘,‘余’给我根本不认识的人?那当然还不如早早送给刘羡阳。”

朱敛放下酒壶,不再饮酒,缓缓道:“少爷之烦忧,并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难题。”

朱敛双手轻轻摩挲着椅子扶手,“不止是少爷你独有,我朱敛在藕花福地也有,丁婴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读书人也会有,贤人君子圣人,世间开了窍的有灵众生,皆有。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学问根祇,其实就是在跟‘人心’较劲,儒家的克己复礼,君子慎独,道家的清静无为,不避虚舟,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马,可是,学问都是大好的学问,但是落在实处后,门槛还是高了,就像那泥瓶巷里边的鸡粪狗屎,很难顾上。崔瀺和崔东山的事功学问,可贵之处,在于门外巷弄的鸡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于,太多气力花在了琐碎事上,事事定量,人心容易往下走,太过务实,不愿务虚,再难往上求。”

朱敛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桌面,点了点,咧嘴一笑,“接下来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讲尊卑,直呼少爷名讳了。”

朱敛继续道:“困顿不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陈平安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与你的本心,是在较劲和别扭,而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结,会随着你的武学高度和修士境界,越来越明显。当你陈平安越来越强大,一拳下去,当年碎砖石裂屋墙,以后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墙都要稀烂,你当年一剑递出,可以帮助自己脱离危险,震慑敌寇,以后说不定剑气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师堂荡然无存。如何能够无错?你若是马苦玄,一个很讨厌的人,甚至哪怕是刘羡阳,一个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陈平安才是现在的陈平安。”

朱敛指了指陈平安,“你才是你。”

朱敛在书案上画了一圈,微笑道:“在书简湖,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让自己的学问和道理,与这个世界融洽相处,既能把问题解决,把实实在在的日子过好,也能勉强心安,无需外求。但是接下来的这个问心局,是要你去问一问自己,陈平安到底是谁。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对也好,错也好,都先知道,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将错修正、将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万事皆休。”

朱敛再次伸手指向陈平安,只是稍稍抬高,指向陈平安头顶,“先前你说,魏檗说了那句话,受益匪浅,是讲那一个人心中,必须有日月。”

朱敛手指缓缓向下,指向陈平安身后,“你又说那国师崔瀺说一个人,人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阳,是不是也应该看一看自己身后的阴影。”

朱敛问道:“这两句话,说了什么?”

朱敛自问自答,“一个是将来,一个是过去,所以我又有一问,当下如何,自认是谁。有一句烂大街的道理,却是我朱敛看得最重的一句话,刚好这会儿,可以拎出来晒晒……这灯火与月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为何?此字作何解?既是心境光明无垢,也是日月齐在即为明。”

陈平安坐回位置,喝着酒,似有所悟,又如释重负。

朱敛最后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错就改,无错求更好,对了求最对,万般功夫,所有学问,还不是落在一个行字上?倒悬山去得,桐叶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书简湖都去得,一个自古多豪杰的北俱芦洲,难道不该是陈平安当下最该去练剑的地方?酒要多带几壶,青衫仗剑,只管一身豪气北游俱芦洲,南归之时,说不定就已经赢得一个剑仙的名号,让那座江湖,记住陈平安这个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陈平安听到这番话之前的言语,深以为然,听到最后,就有些哭笑不得,这不是他自己会去想的事情。

朱敛一本正经道:“江湖多痴情美人,少爷也要小心。”

陈平安无可奈何,说这些话的朱敛,似乎更熟悉一些。

朱敛提起酒壶,“今晚与少爷聊得尽兴,老奴我茅舍顿开,斗胆与少爷喝完壶中酒再离去?”

这样的朱敛,就更不陌生了。

陈平安笑着拿起酒壶,与朱敛一起喝完各自壶中的桂花酿。

在朱敛拎着空酒壶,关门离去后,陈平安重新开始收拾行李。

神仙钱一事,都装在郑大风当年在老龙城赠送的玉牌咫尺物当中,跟帮忙“管钱”的魏檗讨要回来三十颗谷雨钱。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动用。只有涉及水土之外的三件本命物炼化机缘,才会动这笔钱,购买某件心仪且合适的偶遇法宝。

此外,再带五十颗小暑钱,以及一千枚雪花钱。

剑仙,养剑葫,自然是随身携带。

穿着那件名为春草的青衫法袍,法袍金醴按照朱敛的说法,一并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紫阳府吴懿赠送的核雕手串,每一颗核雕,都相当于地仙一击,这是极其适合自己的攻伐法宝。

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伤及根本,听说李宝瓶大哥如今在北俱芦洲砥砺学问,看看能否修复,在那之后,是李家将符箓收回,还是陈平安留着,都看李希圣的决定。虽然崔东山隐晦提醒过自己,要与小宝瓶之外的福禄街李氏划清界线,但是面对李希圣,陈平安还是愿意亲近。

还有三张朱敛精心打造的面皮,分别是少年、青壮和老者面容,虽然无法瞒过地仙修士,但是行走江湖,绰绰有余。

李二夫妇,还有李槐的姐姐,李柳,让林守一和董水井都喜欢的女子,如今她应该就在俱芦洲的狮子峰修行,也该拜访这一家三口。

再就是亲自去勘探那条入海大渎的路线,这是当年与道家掌教陆沉的一笔交换,当然陆沉根本没跟陈平安商量。可不管如何,这是阳谋,陈平安怎么都不会推脱,以后青衣小童陈灵均的证道机缘,就在于这条路线走得顺不顺畅。

蛟龙之属,蟒蛇鱼精之流,走江一事,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桐叶洲那条黄鳝河妖,便是被埋河水神娘娘堵死了走江的去路,迟迟无法跻身金丹境。

当然,有想见的人和事,也还有不想见到的人,比如昔年神诰宗仙子的贺小凉。

一想到这位曾经福缘冠绝宝瓶洲的道门女冠,感觉比桐叶洲姚近之、白鹄江水神娘娘萧鸾、还有珠钗岛刘重润加在一起,都要让陈平安感到头疼。

只求千万千万别碰着她。

陈平安大致收拾完这趟北游的行李,长呼出一口气。

没来由想起那个一本正经起来的朱敛。

风采绝伦。

无法想象,年轻时候的朱敛,在藕花福地是何等谪仙人。

朱敛晃荡到了宅子那边,发现岑鸳机这个傻闺女还在练拳,只是拳意不稳,属于强撑一口气,下笨功夫,不讨喜了。

他就脚尖一点,直接掠过了墙头,落在院中,说道:“过犹不及,你练拳只会放,不会收,这很麻烦,练拳如修心,肯吃苦是一桩好,但是不知道掌握火候分寸,拳越练越死,把人都给练得蠢了,还要日复一日,不小心伤了体魄根本,怎么能有高的成就?”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而且与当初陈平安醉后吐真言,说岑鸳机“你这拳不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岑鸳机在落魄山年轻山主那边,是一回事,在朱老神仙这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心悦诚服不说,还立即开始认错反省。

朱敛点点头,“话说回来,你能够自己吃苦,就已经算是不错,只是你既然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弟子,就必须要对自己高看一眼,不妨时不时去落魄山之巅那边练拳,多看一看四周的壮阔远景,不断告诉自己,谁说女子心胸就装不下锦绣山河?谁说女子就不能武道登顶,俯瞰整座的江湖英雄?”

岑鸳机心神摇曳,竟是有些热泪盈眶,终究还是位念家的少女,在落魄山上,难怪她最敬重这位朱老神仙,将她救出水火不说,还白白送了这么一份武学前程给她,此后更是如慈祥长辈待她,岑鸳机如何能够不感动?她抹了把眼泪,颤声道:“前辈说的每个字,我都会牢牢记住的。”

朱敛提点一二,就要离去,岑鸳机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为何要在落魄山忍辱负重?”

朱敛笑道:“怎么就忍辱负重了?”

岑鸳机扭扭捏捏,没好意思说那些心里话,倒不是太过忌惮那个年轻山主,而是怕自己不知轻重的言语,伤及朱老神仙的颜面。

朱敛伸手指了指岑鸳机,“傻人有傻福,就这样吧,挺好的,不用改,嗯,最好就别改了,保持下去,越久越好。咱们落魄山,总该有你这么个人。”

岑鸳机微微一笑。

朱老神仙别说是说她几句,就是打骂,那也是用心良苦啊。

岑鸳机问道:“前辈在这边住得惯吗?”

朱敛点头道:“野人惯去山中住,我就是个懒散货,习惯得很,不能再舒服惬意了。”

岑鸳机由衷称赞道:“前辈真是闲云野鹤,世外高人!”

朱敛揉了揉下巴,“这落魄山的风水,有点怪啊。”

朱敛这次没掠出院墙,开门离去。

岑鸳机栓门后,轻轻握拳,喃喃道:“岑鸳机,一定不能辜负了朱老神仙的厚望!练拳吃苦,还要用心,要活络些!”

朱敛没有直接回宅子,而是去了落魄山之巅,坐在台阶顶上,晃荡了一下空酒壶,才记得没酒了,无妨,就这么等着日出便是。

朱敛突然望去,见到了一个意外之人。

竟是难得离开竹楼的光脚老人,崔诚。

朱敛站起身,笑脸相迎。

崔诚缓缓登高,伸手示意朱敛坐下便是。

朱敛也就一屁股坐下。

崔诚与朱敛并肩而坐,竟然随身带了两壶酒,丢给朱敛一壶酒。

朱敛揭开泥封,畅饮一口,笑道:“少爷如果知道前辈偷偷挖了两壶酒出来,不敢埋怨前辈,却要念叨我几句监守自盗的。”

崔诚面无表情道:“陈平安如果不喜欢谁,说都不会说,一个字都嫌多。”

朱敛嗯了一声,“倒也是。”

崔诚眺望远方,随口问道:“朱敛,既然没了藕花福地的天道瓶颈,你为何依旧故意走得这么慢?”

朱敛放下两只酒壶,一左一右,身体后仰,双肘撑在地面上,懒洋洋道:“这样日子过得最舒服啊。”

崔诚又问,“陈平安当然不错,可是值得你朱敛如此对待吗?”

朱敛面对一位十境巅峰武夫的询问,依旧显得玩世不恭,“我愿意,我高兴。”

崔诚倒也不恼,回头竹楼喂拳,多赏几拳便是。

崔诚笑道:“你就一直以这幅尊容示人?连你少爷也瞒着?”

朱敛笑呵呵道:“在家乡,我朱敛靠脸吃饭,吃撑着了,如今还是算了吧,一大把年纪,得服老,让一个个小姑娘痴怨忧愁,算怎么回事。”

崔诚摇摇头,走了。

跟这种家伙,实在没得聊。

如果不是竹楼一楼朱敛说的那番话,崔诚才不会走这一趟,送这一壶酒。

崔诚走后。

朱敛干脆后仰倒地,枕着双手,闭目养神。

在即将日出时分,朱敛缓缓坐起身,四下无人,他伸出双指,抵住鬓角处,轻轻揭开一张面皮,露出真容。

魏檗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朱敛身边,低头瞥了眼朱敛,感慨道:“我自惭形秽。”

朱敛捂住脸,故作小娇娘羞赧状,学那裴钱的口气说话,“好难为情哩。”

魏檗憋了半天,也走了,只撂下一句“恶心!”

朱敛爽朗大笑,站起身,直腰而站,双手负后。

大日出东海,映照得朱敛神采奕奕,光华流转,恍若神仙中的神仙。

朱敛很快就重新复上那张遮掩真实面容的面皮,细致梳理妥当后,拎着两只酒壶,走下山去,岑鸳机正在一边练拳一边登山。

见着了那个身形佝偻的老前辈,差点就要断了拳意,停下拳桩打招呼,只是一想到昨夜谈心,岑鸳机硬生生提起一口气,维持拳意不坠不断,继续出拳。

朱敛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

一直到登顶,岑鸳机才收起拳桩,转头望去,依稀可见小如米粒的清瘦身影,少女心想,朱老神仙这样的男人,年轻时候,哪怕相貌不够英俊,也一定会有许多女子喜欢吧?

朱敛到了裴钱和陈如初那边的宅子,粉裙女童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裴钱肯定还在睡懒觉,用她的话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就是晚上的被褥,天底下最难打败的敌手,就是清晨的被褥,好在她恩怨分明。

朱敛跟陈如初笑着打过招呼后,使劲敲门,裴钱迷迷糊糊醒过来后,问道:“谁啊?”

朱敛笑眯眯道:“少爷已经离开落魄山啦。”

裴钱心一紧,突然怒道:“朱老厨子,师父是乘坐明天的跨洲渡船离开,你唬谁呢?!”

朱敛哦了一声,“那你继续睡。”

裴钱呆呆坐在床上,然后大骂道:“朱老厨子,你别跑,有本事你就让我双手双脚,眼睛都不许眨一下,吃我一整套疯魔剑法!”

“没本事。”朱敛扬长而去。

裴钱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只好在床铺上翻来滚去,使劲拍打被褥。

这天,陈平安在正午时分离开落魄山,带着一路跟在身边的裴钱,在山门那边和郑大风聊了会儿天,结果给郑大风嫌弃得赶走这对师徒,如今山门建筑即将收尾,郑大风忙得很,把裴钱气得不行。

之后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趟小镇,先去了他爹娘坟头,然后当天晚上在泥瓶巷祖宅,如同守夜。

天亮之后,没让裴钱跟着,直接去了牛角山的仙家渡口,魏檗随行,一起登上那艘骸骨滩跨洲渡船,以心湖告之,“半路上可能会有人要见你,在咱们大骊算是身份很尊贵了。”

陈平安心中了然,但还是有些狐疑,望向魏檗,后者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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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笑道:“放心吧,我应付得过来。”

魏檗道:“我当然放心,北岳地界嘛。”

陈平安在魏檗身形消逝后,不理会四周那些眼神复杂的视线,去往顶楼的船舱屋舍。

陈平安到了房间,来到观景台栏杆处,渡船缓缓升空,陈平安一袭青衫,背负剑仙,腰悬养剑葫,俯瞰昔年骊珠洞天版图的大地山河,山与峰,江与河,一切尽收眼底。

又要离乡千万里了。

一座云雾缭绕的悬崖峭壁上,从上往下,刻有“天开神秀”四个大字。

一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与一位小黑炭肩并肩坐在“天”字的第一笔横之上。

裴钱使劲晃荡着悬挂在峭壁外的双腿,笑嘻嘻邀功道:“秀秀姐姐,这两袋麻花好吃吧,又酥又脆,师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买的哩。”

阮秀也笑眯起眼,点头道:“好吃。”

(本章完)

1169.第1169章 那么些师徒们294.第294章 鹰不飞1024.第1024章 一剑跨洲563.第563章 肤腻城的下马威824.第824章 朱颜敛藏6.第6章 下签455.第455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点(上)第1309章 连破三境599.第599章 前辈我让你三拳吧1126.第1126章 叠阵902.第902章 谈笑中1132.第1132章 一坛四十年的老酒1137.第1137章 风雨桃李荠菜花1185.第1185章 假无敌真无敌734.第734章 剑修987.第987章 旧黄历739.第739章304.第304章 人间多不平126.第126章 陆地剑仙1089.第1089章 猜先691.第691章 你来当师兄640.第640章 得宝324.第324章 人间灯火点点687.第687章 陋巷处又有学塾(一)785.第785章 被天下压胜873.第873章 梦里求真,仙人喂拳272.第272章 宁姑娘,对不起1138.第1138章 坐井观天复少年1066.第1066章 天要下雨2.第2章 开门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时(上)367.第367章 剑灵往北,左右往南935.第935章 练手647.第647章 剑客行事(二)1188.第1188章 白也诗无敌955.第955章 文圣请你落座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镇剑240.第240章 观瀑1259.第1259章 再见陈平安943.第943章 问拳做客两不误562.第562章 赶赴京观城135.第135章 振衣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708.第708章 裴钱的小钱袋子930.第930章 青白之争991.第991章 剑斩飞升巅峰708.第708章 裴钱的小钱袋子674.第674章 山主又要远游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1164.第1164章 报道梅花消息54.第54章 大敌当前541.第541章 听说你要问剑(上)420.第420章 湖上剑仙,陌上花开360.第360章 言念陈平安305.第305章 低头观井,抬头看天1189.第1189章 某年的杂花生树389.第389章 行走四方944.第944章 兵解正阳山298.第298章 出拳648.第648章 有些练拳不一样(一)32.第32章 桃叶1213.第1213章 有余1034.第1034章 故地重游如翻书1241.第1241章 先后问剑白玉京第1290章 两官相逢于山巅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1134.第1134章 谁不是黄雀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926.第926章 见个老先生702.第702章 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110.第110章 无不散的筵席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复何言1189.第1189章 某年的杂花生树21.第21章 捕蛇鹰87.第87章 小夫子345.第345章 圣人驾临碧游府687.第687章 陋巷处又有学塾(一)1116.第1116章 邀请函23.第23章 槐荫454.第454章 去看一条线515.第515章 报道先生归也(中)1013.第1013章 何谓披星戴月258.第258章 桂花岛之巅732.第732章 炼剑(一)781.第781章 肩头和心头135.第135章 振衣134.第134章 这一年489.第489章 炭笼火炉寒人心(下)1203.第1203章 山中一幅画1018.第1018章 天下皆知147.第147章 请破阵155.第155章 相谈甚欢283.第283章 思无邪463.第463章 人未死身先死?564.第564章 出拳与剑718.第718章 左右教剑术82.第82章 先生学生,师兄师弟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