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6.第566章 千山万水,明月一轮

第566章 千山万水,明月一轮

那个先前在此涧石崖凹陷中酣眠的男子,随手抖了抖衣袖,山涧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笑问道:“这位公子,事已至此,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我没什么钱,不与你争。”

男子神色大喜,点头道:“那我承你一份情。”

那头西山老狐却不乐意了,用木杖重重戳地,然后伸出两根岔开的手指,刚好分别指向陈平安和褴褛男子,“老朽说了,谁有钱谁当我女婿,没有半点情面好讲!你这戴斗笠的年轻后生,出手阔气,我又三番两次,故意试探你的品行,都给你过关了,事已至此,只差没有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当珍惜!”

“我这女儿若是跟了你,这辈子多半吃穿不愁,穿金戴银,说不定就能比肤腻城范云萝手底下的那些女官,更像位千金小姐了。至于那个乞丐,在这儿喝了好几个月的西北风,到底是怎么个鸟样,老朽心里跟明镜似的,天大地大都没他口气大,不成不成,我这女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吃不得苦,老朽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宝贝闺女跳入火坑!”

陈平安算是开了眼界,这些年游历各地,见过山神娶亲,见过狐魅诱骗书生,更见过城隍纳妾,却还真没有见过这么胡乱嫁女的。

那其貌不扬的褴褛男子无奈道:“老丈人,我身上是没钱,一颗雪花钱都无,女婿不好骗你。可我来这鬼蜮谷之前,实实在在,做了桩大买卖,不得已,一座武库咫尺物,与里边的神仙钱与诸多法器,一并折价贱卖出去,可我其实不穷的。”

老狐大怒,以木杖使劲敲地数次,嘶声力竭道:“又来诈我!滚你娘的,老朽这双狗眼,只认钱!”

陈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钱,“我身上就这么点神仙钱了。”

西山老狐病恹恹道:“你这娃儿说话,拐弯抹角,云遮雾绕,我吃不准真假,但是没关系,总好过那乞丐。女婿就是你了!以后咱们西山狐族的开枝散叶,就都靠女婿你了,趁着年轻力壮,多出把力,对了,我这女儿,名叫韦太真,闺名,她还有个弟弟,韦高武,是个不成材的,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以后你对这小舅子,记得多照拂些,将来一起离开了鬼蜮谷外边,有机会帮他娶十七八个仙家女子……”

可是陈平安却伸手向那男子。

男子会心笑道:“这些神仙钱,借我也行,送我更好,如此一来,我就有钱了。”

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转,该不是那乞丐请来的帮手,联手拐骗自己的闺女?

躲在碧绿小伞后边的少女,怯生生问道:“公子,我只问一件事,可曾瞧见水底有一支金钗?”

陈平安摇头坦诚道:“不曾瞧见。”

少女幽幽叹息,缓缓起身,身姿婀娜,依旧低面深藏碧伞中,就是如主人一般娇俏可爱的小伞,有个石子大小的窟窿,有些煞风景,少女嗓音其实冷冷清清,却天然有一番狐媚风韵,这大概就是世间狐媚的本命神通了,“公子莫要怪罪我爹,只当是笑话来听便是。”

少女扯了扯老狐的袖子,柔声道:“爹,走了。”

老翁狠狠剐了一眼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越看越像个骗子,冷哼一声,“婚嫁一事,不容儿戏,咱们回头再议。”

西山老狐与撑伞少女一起匆匆离开。

由于脚步凌乱,木杖系挂的那只翠绿葫芦,晃荡不已。

两头老少狐魅一走,山涧这边很快恢复寂静。

飞鸟绝迹,山水静谧,安详中其实透着一股了无生气的死寂。

陈平安收起了那把雪花钱入袖。

那个男子笑道:“算我杨崇玄欠你半个人情。”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如此客气。我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男子不再多说什么,大概是饿得没力气了,找了一处稍稍平坦的石崖,躺着发呆。

陈平安摘了斗笠,凝视着山涧中那些如夏夜萤火点点的光亮。

既然来了宝镜山,当然还是奔着机缘、法器来的,虽说希望不大,可事在人为,天底下确实有那躺着就来的福缘横财,可到底是少之又少,更多还是野修赚钱的路数,燕子衔泥,蚂蚁搬家,一旦侥幸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机缘,也是危机与福缘并存,需要慎之又慎,说不定还要搏命。

就像那对如今应该已经身在奈何关集市的下五境道侣,直到乌鸦岭之前,翻翻捡捡,诸多辛苦,其实一颗雪花钱都没能挣到。

如果再往北边的青庐镇走去,说不定就要双双陨落,无愧道侣身份,真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至于“杨崇玄”这个名字,陈平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有半点记忆,《放心集》并无记载,暂且记下便是。

应该不是鬼蜮谷这边如同一地神祇的英灵城主,或是某位于白笼城听调不听宣的强势阴灵。

想必是一位来此历练的奇人异士。

至于修为,不容小觑。

因为陈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脚和深浅。

像之前那拨一起走过牌坊的黑袍老者,神华内敛,真灵深藏,陈平安依旧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剑修。

当然更大的可能,杨崇玄这根本就是一个化名。

对于白笼城蒲禳,陈平安的忌惮,更多是对方的修为太高。

但是不知为何,这个杨崇玄,带给陈平安的危险气息,还要多于蒲禳。

这绝对不是因为杨崇玄的境界,高过元婴巅峰的蒲禳。

即便陈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浅,可是依稀感觉到杨崇玄相较于好似与天地合一的蒲禳,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修行路上,这一点,往往就是一道天堑。

自称杨崇玄的男子躺在对岸那边,翘着二郎腿,笑道:“你若是为了宝镜山最大的机缘而来,我劝你还是算了。观水觅宝一事,也劝你适可而止,看久了,你的魂魄就会在某个时刻,骤然之间冷颤不已,身不由己,心神不定,魂魄离身,如水流泻山涧之中,再难收回,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地仙境界之下,只会浑然不觉。与你说这些宝镜山悄无声息吃人魂魄的密事,我先前欠你的那半个人情,便还清了。”

这座山涧是宝镜坠地而生,是披麻宗那部《放心集》故意唬人的说法,倒不是那些当年跟死人、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担心外人抢了机缘,而是此物难找不说,寻常修士进山寻宝,很容易与水底那些飞鸟走兽、骷髅架子的下场一样,沦为此山水运精华,不但如此,地仙之流,半数魂魄还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脱困,剩余半数魂魄转入轮回后,即便得以投胎转世,继续为人,可对练气士来说,魂魄残缺,是大忌。

“至于为何我可以在这边修行,自然是有备而来。”

杨崇玄话说一半,说多了,估计对方反而生出疑心,他晃荡着一条腿,懒洋洋道:“我这人心性不定,喜欢什么都学一点,杂而不精。”

陈平安闻言后收回视线,重新戴好斗笠。

打算就此离开宝镜山。

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仙山秘境的奇花异草,得之有道,取之有术,两者缺一不可,极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什么人在什么地点,什么节气时辰,以什么手法,又携带什么秘宝用来承载,环环相扣。

境界高,远远不足以决定一切。

《放心集》上便有明文记载,仙祠城城主对宝镜山机缘势在必得,只是苦耗百年光阴,仍是无法破解,一不做二不休,兴师动众,除了自己城池的鬼众,还借调周围三座交好城池的千余阴物,再与白笼城蒲禳借了一拨专门用以开峰搬峦的符箓力士,试图直接将宝镜山搬走,将整座山头迁徙去往仙祠城,可人力物力耗费无数,到头来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宝镜山这桩福缘的难以捉摸,由此可见。

想要获得那壁画城天官神女图的“看对眼”,大概只能靠命。

而想要取走那柄宝镜,连到底要靠什么都不知道,披麻宗不知,鬼蜮谷也不知。

只是陈平安很快改变了主意,好歹试试看。

有些根深蒂固的老旧想法,得改一改。

不能总觉得自己抓不住额外的机缘。

西山老狐走下宝镜山,一手持杖,一手捻须,一路的唉声叹气。

少女有些心不在焉。

老翁突然问道:“太真,不如就嫁了三斗城鬼帅?那头阴物,好歹是三斗城城主麾下的头号猛将,不比寻常阴物,相较于那些动辄血盆大口、不然就是骨架嶙嶙没半两肉的,生得总还算齐整,在咱们这地儿,说是位俊俏后生,都不过分了。”

少女愁眉不展。

老翁无奈道:“是,当年那云游道人是说过你的姻缘,如意郎君,必须是个能见着深涧金钗的,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两百年?三百年?搁在鬼蜮谷外边的市井坊间,你这般岁数,孙子的孙子的孙子,都该娶妻生子了……”

少女百无聊赖,轻轻拧转那把破了个窟窿的碧绿小伞,转头望向宝镜山的半山腰那边,呢喃道:“爹,莫要催女儿了,再等等吧,最多百年,若是还等不到,女儿嫁了便嫁了。”

老翁哀叹一声,“那一定要嫁个有钱人家,最好别太鬼精鬼精的,千万要有孝心,晓得对老丈人好些,丰厚聘礼之外,时不时就孝敬孝敬老丈人,还有你,嫁了出去,别真成了泼出去的水,爹这后半辈子,能不能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可都指望你和未来女婿喽。”

少女犹豫片刻,突然问道:“爹,真如三斗城那鬼帅所说,若是女儿嫁了他,三斗城城主就能帮着爹你在宝镜山,建造祠庙,当那吃香火的水神?”

老翁嗤笑道:“人话尚且信不得,何况是这种鬼说的鬼话,鬼蜮谷的山水神祇,有多金贵,你心里没数?南北那么多城主老爷,才几个?虽说咱们这等出身,塑金身、成山神,那是万万不敢奢望,儒家圣人们的规矩,死死的,谁敢悖逆,不过一方水神嘛,还算有点谱儿,可惜,爹清楚自己的斤两,没那命。爹修行的残卷秘籍上那点水法仙术,偷偷喝点宝镜山水运,靠着笨法子,一点点增长修为,已经是极致。”

少女嫣然而笑,“爹,你是怕那成为神灵必须要遭受‘形销骨立、油煎魂魄’的苦楚吧?”

老翁也是个脸皮厚的,“那是自然,天底下无论是活人死物,还是咱们这些山泽精怪,人世走这一遭,都是奔着享福去的。王朝英灵成神,为何相对简单,那是有国运庇护,功德傍身,精怪鬼物成神,为何就会凶险万分,还不是离着世俗远了,攒不下阴德,跟那老天爷赊账,爹在这鬼蜮谷,一辈子才见着几个活人?有个屁的阴德,何况见着了一个就往死里坑害,骗了那么多练气士去山涧观水,害他们丢了魂魄,爹这些几百年来,每次到了清明,就绕着宝镜山一圈,一次次撮土焚香,你当是好玩啊?这是爹心里边,愧疚着呢。”

老翁没来由跺脚,恼火道:“闺女你长得这么水灵,为何那几位城主都瞧不上你?不然别说是麻雀变凤凰,做了某位城主的原配正妻,便是当个受宠的小妾,爹与你那个没出息的弟弟,也该飞黄腾达了。哪里需要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就说粉郎城那个大色胚,先前还嚷着要将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怎的这些年就清心寡欲,偏偏不再动心了?”

少女神色有些无辜。

别人喜不喜欢自己,也能强求不成?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眸。

老狐唏嘘不已,西山狐族,日渐凋零,没几头了。

听说宝瓶洲有一处地方,狐族昌盛,可老狐坚信自家这位闺女,就算去了那边,肯定还是艳甲一方的绝色。

肤腻城城主府邸门口的那座白玉广场上,莹莹如镜,光可照人。

一位女童双手握拳,放在胸前,她皱着脸,噘着嘴,对着那架破损不堪的车辇,她欲哭无泪。

亏到姥姥家了。

这位肤腻城城主在接连两次逃出生天后,并无半点庆幸,唯有痛心。

第一次,她其实认栽,技不如人,在鬼蜮谷这是常有的事,好些历史上风光无限的城主,如今的日子还不如她呢,给白笼城、香祠城当牛做马,混得比鸡犬都不如,鸡犬还敢打个鸣儿、吠几声路人。那些当过城主的大鬼物,如今敢吗?

但是第二次,看似云淡风轻,半点血腥气都没,反而是最让范云萝揪心的。

欠鬼蜮谷那具大名鼎鼎的“白骨剑仙”的人情,从来都是要还的。

从无例外。

范云萝抽了抽鼻子,抹了把脸,绕着宝贝车辇行走一圈,这儿摸摸那里擦擦,心疼不已。

想要修复如新,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钱。在鬼蜮谷,不动家底,想要挣点新鲜的神仙钱,有多难?

范云萝突然之间,以额头撞辇,砰然作响。

她使劲干嚎起来。

看得那位侥幸活着返回城中的老妪,愈发心虚。当时在乌鸦岭,她与那些肤腻城宫装女鬼四散而逃,一些个时运不济,屋漏偏逢连夜雨,还不如死在那位年轻剑仙的剑下,给那头金丹鬼物带着手下掳走了,她躲得快,事后还拢起了几位肤腻城女官,算是小小的将功补过,可现在看到城主的模样,老妪便有些心里打鼓,看城主这架势,该不会是要她拿出私房钱,来修补这架宝辇吧?

一时间,老妪都有了改投别城的念头了。

鬼蜮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底层的虾米,就只能吃泥巴了。

一旦出现损兵折将的状况,后果不堪设想,很容易招来周边势力的觊觎,一旦几方势力暗中结盟,一拥而上,那肤腻城就注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场。

在这里,只要是厮杀,最忌讳僵持不下,或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为经常被更大的势力趁虚而入,打生打死的双方,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来哉。可鬼蜮谷某座城池一旦决意出手,多半是百般权衡之后,吃定了猎物,故而往往一击毙命,十拿九稳。

范云萝虽是金丹修为,但肤腻城依旧显得势单力薄,所以范云萝最喜欢故弄玄虚,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对外泄露,自己与披麻宗关系相当不错,认了一位披麻宗驻守青庐镇的祖师堂嫡传修士当义兄,可老妪却知根知底,瞎扯呢,若是对方肯点这个头,别说是平辈相交的义兄,便是认了做干爹,甚至是老祖宗,范云萝都愿意。所幸那位修士,潜心问道,不问世事,在披麻宗内,与那壁画城杨麟一般,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骄子,懒得与肤腻城计较这点腌臜心思罢了。

她们这肤腻城,本就是鬼蜮谷南方诸城中最垫底的势力,带去乌鸦岭的那拨女鬼,都是范云萝手底下能打的心腹,这一趟,真是伤了肤腻城的根本。

那位白娘娘已经受了重伤,少则甲子,长则百年,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座池中,少了一分战力不算什么,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战力见长,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养在外边的姘头,这是鬼蜮谷南方众所皆知的事实,算不得什么秘密,而那位城主的妻子,不但与城主是道侣,她也是真正管事的,为了白娘娘这件事,粉郎城一直看肤腻城极其不顺眼。

老妪微微低头,脸色阴晴不定,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偷了肤腻城护城大阵的中枢法器,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

只要粉郎城吃掉了肤腻城,说不定下一任肤腻城城主之位,都有希望是自己的。

鬼蜮谷,南北大小城池,总计三十六座,一向是流水的城主,铁打的城池,换了城主,不过是各凭喜好,换一个名称而已。

这是鬼蜮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据说是从白骨京观城传出来的,攻城拔寨,相互倾轧,任你胜利一方斩草除根,如何生吞活剥,虐杀鬼物,都无所谓,唯独不许大肆破坏、以至于将城池摧毁成废墟,除非是有那底蕴和本钱,十年之内,在废墟上重建一城。不然十年一到,京观城几大地仙鬼帅就会率军南下,那才是真正的鸡犬不留。

老妪犹豫不决,虽说更倾向于背叛肤腻城和不成气候的范云萝,可还是有些犯难,这等卖主求荣的龌龊事,在鬼蜮谷终究还是不太讨喜,便是换了主人侍奉,一样会给功勋元老排挤得厉害,借机生事。

唯一的希冀,就是那个粉郎城夫人,由于同样是女子,不会在意这些忠心不忠心的。

范云萝突然停下那个疯疯癫癫的动作,转向老妪,楚楚可怜道:“白笼城那姓蒲的,在救下我后,说今年还有下一次的贡品,要双份。常嬷嬷,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咱们肤腻城这么点残兵败将,现在上哪儿去找上得台面、入得白笼城法眼的法器。”

老妪心头一颤,笑道:“城主,这可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好事啊!既然蒲大城主开了金口,咱们肤腻城最少百年之内,是不用担心任何贼人惦念了。”

范云萝那张稚嫩脸庞上,依旧愁云密布,“可是肤腻城入不敷出,次次都要掏空家底,强撑百年,晚死还不是死。”

老妪只得挤出笑脸,安慰道:“城主无需灰心丧气,百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时来运转个一两次,咱们肤腻城说不得就会摇身一变,变成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到时候城主别说是看那香祠城、粉郎城的脸色,说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

范云萝点点头。

她伸出手指,如小猫儿抹脸,挠了挠眼角,疑惑道:“我都如此伤心欲绝了,怎的也没几滴眼泪,有些不像话了。”

老妪哑口无言。

范云萝大手一挥,将车辇收入大袖中,走向府邸大门,嚷嚷道:“我这就扎个草人去,戳死那个戴斗笠的混蛋!”

老妪跟在身后,心思急转。

城主这番言语,是在敲打自己?还是无心之语?

范云萝脚步不停,突然转头问道:“对了,那人叫甚名甚?”

老妪尴尬道:“对方好像没有自报名号。”

范云萝停下身形,呆若木鸡,蓦然双袖挥动,双脚乱跺,悲苦万分道:“我最拿手的草人都扎不成了。”

老妪无可奈何。

城主府邸内的那座闺房,都堆放多少个小草人了,哪一次管用?

范云萝本就身材矮小,衣裙又大,行走府邸之间,其实挺像……会走路的一根萝卜。

宝镜山深涧那边,下定决心的陈平安用了不少法子,例如掏出一根书简湖紫竹岛的鱼竿,瞅准水底一物后,不敢观水过多,很快闭气凝神,然后将鱼钩甩入水中,试图从水底勾起几副晶莹白骨,或是钩住那几件散发出淡淡金光的残破法器,然后拖拽出涧,只是陈平安试了几次,惊讶发现湖底景象,好似那海市蜃楼,幻影而已,次次提竿,空空如也。

陈平安还不信邪,又试了几种法子,始终无法从水底取出任何一件东西。觉得可能是这座深涧孕育天地灵气,形成了类似山水阵法的屏障,最后还捻出了一张黄色符纸的破障符,以此开道,迅猛丢入水中,再抛竿跟随那条小路闯入水底,只是符箓在水运阴沉的水中燃烧极快,依旧无功而返。

陈平安蹲在水边,有些心疼那张破障符。

杨崇玄躺在对岸雪白石崖上,笑道:“别说你这等花俏的取巧手段,历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宝尽出,甚至还有修士借用了一只价值连城的饮水瓶,耗费灵气,运转神通,从此涧中汲水无数,饮水瓶中的水,都足够淹没一座王朝大城,可还是不曾从此涧取出任何一件东西,一笔买卖,亏惨了,知道原因吗?”

陈平安笑道:“还望杨道友解惑。”

游历在外,喊人道友,最不会犯错。

杨崇玄双手叠放作枕头,晒着太阳,眯眼望向天空,缓缓道:“许多山头,喜欢让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镜花水月的术法,作为谋财手段,世间男子修士看那一碗水,水幕之中,风情万种的仙子们一个个近在咫尺,似乎触手可及,可真实距离是多远?你这鱼线,又能有多长,十万八千里有没有?”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想多了。”

杨崇玄说道:“世间异宝,除非是刚刚现世的那种,勉强能算见者有份,至于这宝镜山,千百年来,已经给无数修士踏遍的老地方,没点福缘,哪有那么容易收入囊中,我在这边待了这么些年,不也一样苦等而已,所以你不用觉得丢人现眼。当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直接跳入深涧,想要探底,结果往下容易,归路难走,游了足足一个月,差点没溺死在里头。”

陈平安由衷称赞道:“杨道友好高的修为。”

杨崇玄叹了口气,“凑合吧。京观城那位城主,据说入水探幽长达一年之久,一样没能找到那支开门见镜的金钗。虽说这位城主是死物,占了天大的便宜,可我哪怕死而为鬼,相信仍是支撑不到一年。”

陈平安好奇问道:“这山涧水,终究阴气浓郁,到了鬼蜮谷以外,找到合适买家,说不定几斤水,就能卖颗雪花钱,那位当年借用饮水瓶的修士,在瓶中储藏了那么多山涧水,为何不是赚大了,而是亏惨了?”

杨崇玄笑道:“这水离了宝镜山地界,就阴气流散极快,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当中,不然一旦窃取山涧之水过多,到了外边,如洪水决堤,当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着不慎,到了骸骨滩后,将那法宝品秩的饮水瓶从咫尺物当中取出,储水过多的饮水瓶,扛不住那股阴气冲击,当场炸裂,所幸是在骸骨滩,离着摇曳河不远,若是在别处,这家伙说不定还要被书院圣人追责。”

杨崇玄笑道:“十斤未经提炼水运的山涧水,在骸骨滩卖个一颗雪花钱不难,前提条件是你得有方寸物和咫尺物,再就是有一两件类似饮水瓶的法器,品秩别太高,高了,容易坏事,太低,就太占地方。地仙之下,不敢来此取水,身为地仙,又哪里稀罕这几颗雪花钱。”

陈平安便摘下养剑葫,放入山涧中,汲水满葫。

自己终究是开辟了水府的半吊子练气士,当初掏钱喝那摇曳河畔茶摊的阴沉茶,也有弥补水气的考量,若是能够装上这一葫芦山涧水,勉强不算白跑一趟宝镜山。

不过离开鬼蜮谷之前,确实可以再跑一趟宝镜山,传说中的饮水瓶是不用奢望了,可以多备一些瓶瓶罐罐,装个几千斤山涧水,回头到了骸骨滩,看能否与那茶摊掌柜做笔生意,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那杨崇玄只是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朱红色酒壶”,略微讶异,却也不太上心。

“感谢道友之言。”

陈平安站起身,抱拳道:“既然宝镜山与我注定无缘,杨道友,告辞。”

杨崇玄坐起身,似乎很意外,“这就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戴好斗笠。

杨崇玄躺回石崖,开始闭目养神,片刻之后,睁开眼睛,“还真走了?是该说你行事果决呢,还是没有半点耐心?”

先前那人收放竹竿,分明用上了方寸物,没有刻意遮掩。

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脚入水,其实也是示好的小动作。

在这北俱芦洲,想要少打架,就要学会抖露些家底。

不然好多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蝼蚁,你用脚尖碾死了对方,他们却至死都还在那边骂骂咧咧,喷你一口唾沫星子,死不悔改,杀人又不能当饭吃,这种事情遇得多了,“杨崇玄”就觉得愈发腻歪,实在无趣,这才逐渐转了性子,变得愈发“与人为善”,例如那头西山老狐,生了那么一张臭嘴,换成之前的自己,老狐死了没有一百回也该有八十次了。

那个年轻游侠离开宝镜山后,杨崇玄也心情略好。

对方有句话,真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况当下是杨崇玄获取机缘的关键时期。

他坐起身,眯起眼,死死盯住仿佛可以被一眼看穿的那座深涧。

这柄宝镜,《放心集》上的猜测是错的,根本不是什么光明镜,绝非什么针对妖魅精怪的至宝照妖镜,而是一把失传已久的三山九侯境。

更是一件半仙兵。

(本章完)

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画196.第196章 我辈武夫19.第19章 大道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226.第226章 匣有两剑,降妖除魔255.第255章 精诚动人也伤人133.第133章 同行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51.第51章 对峙693.第693章 喝尽人间腌臜事1245.第1245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三)782.第782章 簪子41.第41章 练拳第1302章 太平道上600.第600章 磨剑1070.第1070章 棋高无输679.第679章 出门38.第38章 九境269.第269章 人间万事细如毛856.第856章 问剑高位253.第253章 泥菩萨踩剑过河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981.第981章 摧城489.第489章 炭笼火炉寒人心(下)140.第140章 千奇(下)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1131.第1131章 观书喜夜长427.第427章 我们见过的305.第305章 低头观井,抬头看天538.第538章 剑气如虹人在天576.第576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一)503.第503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中)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791.第791章 承载真名1040.第1040章 此间事了1003.第1003章 动我心弦者1221.第1221章 是谁754.第754章 朱敛有拳要问(一)436.第436章 南下610.第610章 读书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230.第230章 降服638.第638章 离别悄然364.第364章 谁能借我一剑34.第34章 齐聚497.第497章 一起出手48.第48章 放纸鸢555.第555章 好久不见(上)391.第391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878.第878章 选址878.第878章 选址683.第683章 观战剑仙何其多664.第664章 晨钟暮鼓无那炊烟967.第967章 共斩蛮荒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61.第61章 过河卒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591.第591章 是个好日子301.第301章 江湖险恶284.第284章 香火袅袅1006.第1006章 花实1147.第1147章 童年是个楔子835.第835章 陈十一1007.第1007章 看酒1029.第1029章 长不大的家乡668.第668章 先生学生山水间227.第227章 出剑了347.第347章 夫子说顺序,水神结金丹516.第516章 报道先生归也(下)960.第960章 火神求火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复何言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钱(一)1195.第1195章 隔岸观大火燎原1118.第1118章 飞鸟回掌故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1217.第1217章 雪光1113.第1113章 醉得不知人间第几天171.第171章 杨柳依依的少女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复何言258.第258章 桂花岛之巅865.第865章 我那陈道友63.第63章 原来如此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们(二)1133.第1133章 年少曾学登山法282.第282章 天真263.第263章 一叶扁舟,翩翩少年636.第636章 隔在远远乡375.第375章 他乡遇故知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须知道6.第6章 下签254.第254章 有人送剑有人等714.第714章 大师伯出剑,小师兄下棋899.第899章 会一会十四境854.第854章 万事俱备只欠风雪1023.第1023章 邻居553.第553章 天下月色,此山最多345.第345章 圣人驾临碧游府1262.第1262章 蜉蝣见青天920.第920章 不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