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6.第716章 下棋坏道心,酒水辣肚肠(二)

第716章 下棋坏道心,酒水辣肚肠(二)

这次轮到了林君璧凝视着棋盘许久。

对手最后三手,皆是妙手。

棋力暴涨,棋风大变,棋理颠倒。

这才让林君璧措手不及,只得在一场双方对弈中最长之长考过后,再次投子认输。

那白衣少年的神色有些古怪,“你是不是对彩云谱第六局,钻研颇深,既然有了应对之策,哪怕输赢依旧难说,但是撑过当下棋局形势,毕竟还是有机会的,为何不下?藏拙藏拙,把自己闷死了,也叫藏拙?林公子,你再这么下棋,等于送钱,我可就真要喊你再下一局了啊。”

林君璧叹了口气,“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扮痴?”

对方蓦然大笑,却是以心声言语说道:“当然知道,你林公子是想要通过两局输棋,让我觉得你通盘棋理宛如定式,然后等我开口说第三局,押重注,赢我一个倾家荡产对不对?林公子,你们这些擅长下棋的大国手,心可黑,我今天算是领教了。”

林君璧开口笑道:“第三局,一颗小暑钱。我会倾力下棋。”

崔东山握着拳头轻轻一挥,摇头道:“郁姐姐买我扇子的这颗小暑钱,可不能输给你。其它的小暑钱,随便你挑,反正我兜里也没有。”

崔东山转头喊道:“郁姐姐,你放心,我就算输了个底朝天,都会留下这颗姐弟情深义重的小暑钱!”

郁狷夫置若罔闻。

朱枚嘀咕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崔东山哈哈笑道:“小姑娘,大声点说,我们文圣一脉,被当面骂人,从不计较,有了道理,还要竖拇指,说你骂得好。但是背后骂人嘛,也成,别给我们听见了。不然翻书如吃屎,吃饭却喷粪,是要遭天打五雷劈的。”

朱枚有些慌张,坐得离郁狷夫更近了些。

林君璧笑道:“随便那颗小暑钱都可以。”

崔东山突然说道:“再加一点额外的彩头,若是我赢了,你再将那本彩云谱送给我。”

林君璧点头道:“可以。”

第三局。

林君璧先行。

结果先手便大优、距离中盘即胜局只差些许的林君璧,差点被对方下出无无胜负的三劫循环,林君璧虽然始终神色自若,但是心中终于泛起了一股恼火。

双方一直下到了将近四百手之多!

对于双方而言,这都是一场惊人收官。

对了下棋两人,已经没有人可以看出准确的胜负趋势。

林君璧在一次落子后,轻轻松了口气。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捻起棋子,身体前倾,长长伸出捻子之手,其余一手兜住袖口,免得打乱棋子,即将落子之时,林君璧心中大定,赢了!

崔东山突然一个抬手,对那微微错愕的林君璧摇晃肩头,“哈哈,气不气?气不气?我就不下这儿哩。哎呦喂,我真是个小机灵鬼嘞,我这脑阔儿真不大,但是贼灵光哩。”

这大概相当于是大师姐附体了。

朱枚在内,哪怕是那个不太喜欢下棋的金真梦,几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崔东山思量片刻,依旧是弯腰捻子,只不过棋子落在棋盘别处,然后坐回原地,双手笼袖,“不下了,不下了,能够连赢邵元王朝林君璧三局,心满意足了。”

白衣少年抬头望天,“今天的月亮圆又圆啊。”

嗯,大白天的,哪有月亮可看,少年是想起了那位周澄姐姐了。

林君璧笑道:“是我输了。一颗铜钱,一颗雪花钱,一颗小暑钱,回头我一起双手奉上。”

崔东山突然冷笑道:“呦,听口气,看待胜负很淡然嘛?怎么,是觉得老子陪你下了四百手,真当我们旗鼓相当了?逗你玩呢,看不出来吧?信不信我们什么彩头都不赌的第四局,只赌我在八十手之内,就能够下赢一只趴在邵元王朝耀武扬威的井底之蛙?!”

林君璧笑道:“哦?”

崔东山又嬉皮笑脸了,“你还真信啊?我赢了棋,还是三场之多,钱挣得不多,还不许我说点大话过过瘾啊?”

崔东山收敛笑意,看向棋子密密麻麻的复杂棋局,啧啧道:“你我哥俩好,一起下出了这么个神仙局,快哉亭都他娘的快要炸裂了吧,因为实在是太快哉了!”

其实这会儿,再没有一个人胆敢小觑此人棋术了。

严律更是如此。

边境除外,就数他的棋力,相对最靠近林君璧,所以愈发知晓那个白衣少年的棋力之高。

所以他开始从纯粹的记恨,变成兼有害怕了。依旧仇恨,甚至是愈发仇恨,但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多出了一份畏惧。

崔东山朝蹲着茅坑不拉屎的那位林公子挥挥手,眼神真诚道:“钱回头送我,是不是你自己送,无所谓。林公子,我要收拾棋局了,怎么?还要帮忙啊。你都帮了三个大忙了,我看就算了吧。你再这样,我良心不安,天意使然,使得我无法与你这种大度之人当朋友,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啊。”

林君璧叹了口气。

既然下出了第三局,搁在整个邵元王朝历史上,兴许都足以堪称名局,所以结果还能接受。

崔东山一边收拾棋子,毫无风范,随便将棋子丢入棋罐,清脆作响,一边自言自语道:“连胜三场,舒服,真是舒服。只不过呢,靠着棋力悬殊,碾压对手,真没意思,若是双方棋力无差,输赢看运气,运气在我,再赢了棋,那才最惬意。估计林公子这辈子棋盘上太过顺遂,又习惯了以力压人,是无法领略我这种心情的了。惜哉惜哉。”

崔东山突然笑问道:“怎么,觉得我棋力太高,或是觉得运气在我,两言皆有假?棋力高不高,我心知肚明就好了。但是我运气好不好,林大公子你得认啊。那咱们再下一局,换一个法子,如何?比的不全是棋力,更在运气,敢不敢?甚至可以说,我们比的,就只是运气,这种棋,林公子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再下了。因为只看运气,所以我们不赌钱了,什么都不赌。”

林君璧问道:“此话怎讲?”

崔东山笑道:“你来决定赌这局棋的输赢。是输是赢,你事先与苦夏剑仙说好。只要棋盘上的结局如你所说,无论我在棋局上是输是赢,都是你赢。我们赌的就是谁的运气更好,敢不敢?!”

林君璧哑然失笑。

崔东山笑道:“棋术剑术都不去说,只说苦夏剑仙的人品,林公子的赌品,我还是相信的。”

林君璧摇头道:“这种棋,我不下。”

崔东山竟然点头道:“确实,因为还不够有意思,所以我再加上一个说法,你那本翻了很多次的《彩云谱》第三局,棋至中盘,好吧,其实就是第五十六手而已,便有人投子认输,不如我们帮着双方下完?然后依旧你来决定棋盘之外的输赢。棋盘之上的输赢,重要吗?根本不重要嘛。你帮白帝城城主,我来帮与他对弈之人。咋样?你瞧瞧苦夏剑仙,都急不可耐了,堂堂剑仙,辛苦护道,多么想着林公子能够扳回一局啊。”

林君璧无言以对。

此人,是疯子。

彩云谱,之所以能被世间所有棋手视为“我于人间观彩云,高高在上不可攀”,就在于赢棋之人无敌,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那个输棋之人,只要起身离开了那张棋盘,离开了白帝城,也是云下城外我无敌。

关于彩云第三局的后续,无数棋手都有过极其艰深的钻研,就连林君璧的师父都不例外,只说那崔瀺不早一步、不晚一步的投子认输,恰好说明此人,真正当得起世间棋道第二的称号。

所以林君璧摇头道:“这种棋,我不下。你我身为棋手,面对这棋盘棋子,就不要侮辱它们了。”

崔东山冷笑道:“你有资格侮辱这彩云谱?林君璧,你棋术高到这份上了?才五十六手,彩云局对弈双方,境界够了,才可以看得到结局处,其余彩云之下的所有棋手,当真知道双方心中所想?换成你我来下棋,那两位的中盘结束局,你真有本事维护住白帝城城主的优势?谁给你的信心,靠连输三场吗?!”

林君璧沉声说道:“不与苦夏剑仙言语棋盘之外胜负,我与你下这残局!”

崔东山笑道:“好,那就加一个彩头,我赢了,再下一局,你必须与苦夏剑仙事先说好胜负。”

林君璧说道:“等你赢了这部彩云谱再说。”

崔东山笑道:“还好还好,林公子没说‘赢了我再说’,不然哪怕是这般仰慕林公子神仙风采的人,也要吐一口唾沫在棋盘上了。”

剑仙苦夏忧愁不已。

其余年轻剑修,哪怕是金真梦,都对这一局充满了期待。

崔东山突然转头说道:“无关人等,没资格看这局棋,当然了,真要看也行,不多,一人一颗谷雨钱。都给我大气些,拿出来拿出来。”

朱枚举起手道:“我要看,郁姐姐这颗谷雨钱,我帮忙出。”

崔东山立即变了一副嘴脸,挺直腰杆,一身正气道:“开什么玩笑,郁姐姐的朋友就是我东山的朋友,谈钱?打我脸吗?我是那种下棋挣钱的路边野棋手吗?”

蒋观澄在内不少人还真愿意掏这个钱,但是剑仙苦夏开始赶人,并且没有任何回旋的商量余地。

所以城头上,竟然只留下了郁狷夫以及有郁狷夫撑腰的朱枚。

双方各自摆放棋子在棋盘上,看似打谱复盘,实则是在彩云谱第三局之外,再生一局。

半个时辰过后,长考不断的林君璧,莫名其妙在右上角中刀,棋盘上只下出三十六新手,林君璧便脸色惨白,迟迟不肯投子认输。

崔东山淡然道:“按照约定,再下一局,是下那那收官阶段输棋的彩云谱倒数第二局,棋盘余地太少太少,意外太小太小了,你依旧为白帝城城主落子。记住了,先与苦夏剑仙说好棋盘外的胜负。就只是运气之争,棋盘之上的输赢,别太过在意。如果还是我赢,那我可就要狮子大开口了,求你与我再下一局。”

林君璧与苦夏剑仙说了棋盘外的谁胜谁负。

然后双方重新收拢棋子,再摆放棋子。

相较于前一局棋,这一次棋盘上的棋子众多。

短短一炷香后,白衣少年便笑道:“放心,下一局,这一次,换我来先与苦夏剑仙说胜负,你我再下棋,运气一事,既然次次在我,赌运太旺,那我就跪求一输,主动更换运气方位,这一次若还是我赢,那又如何,反而说明我今天是真的运气太好啊,与林公子棋术高低,有半颗铜钱的关系吗?没有的,没有的。”

林君璧额头渗出汗水,呆滞无言。既不愿意投子认输,也没有言语,好像就只是想要多看一眼棋局,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输的。

对方那个白衣少年嘴上说着客气话,却是满脸讥笑。

郁狷夫叹了口气,拉着朱枚离开此地。

果然又被那个崔东山说中了。

她郁狷夫先前的“赌运”其实算好的了。

少女朱枚也是知道轻重的,默默跟着郁狷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苦夏剑仙正要开口说话。

崔东山双指捻住一枚棋子,轻轻转动,头也不抬,“观棋不语,讲点规矩行不行?堂堂中土剑仙,更是那周神芝的师侄,身负邵元王朝国师重托,就是这么帮着晚辈护道的?我与林公子是一见如故的朋友,所以我处处好说话,但要是苦夏剑仙仗着自己剑术和身份,那我可就要搬救兵了。这么个粗浅道理,明白不明白?不明白的话,有人剑术高,我可以求个情,让他教教你。”

苦夏剑仙从犹豫变成坚定,不管那个白衣少年的言语,苦夏剑仙沉声道:“林君璧,可以起身了。”

林君璧犹豫不决,双拳紧握。

崔东山捻起一枚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随手一抹,滑到了林君璧那边的棋盘边缘,小小棋子,刚好一半在棋盘,一半悬空。

崔东山微笑道:“起身?可以。投子认输。认输输一半。”

苦夏剑仙怒道:“你这厮休要得寸进尺!你竟敢坏林君璧道心?!”

崔东山双手笼袖,笑哈哈道:“修道之人,天之骄子,被下棋这般闲余小道坏道心,比那严律更厉害,这次是真要笑死我了。”

崔东山抬起头,望向那位怒气冲冲的苦夏剑仙,笑眯眯问道:“笑死我,就能帮林君璧赢棋啊?”

林君璧颤声道:“未下棋便认输,便只输一半?”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只不过有个小条件,你得保证这辈子再也不碰棋盘棋子。”

林君璧汗流浃背。

崔东山打着哈欠,也不催促林君璧做决定,就只是显得有些无聊。

世人只知道彩云谱是彩云谱。

根本不知道下出彩云局的对弈双方,相对而坐,却在棋盘之外,又有哪些深不见底的勾心斗角。

那才叫真正的下棋。

你们这些从彩云谱里边学了点皮毛的小崽子,也配自称棋手国手?

崔东山像是在与熟人闲聊,缓缓道:“我家先生的先生的著作,你们邵元王朝除了你家先生的书房敢放,如今帝王将相门庭,市井学塾书案,还剩下几本?两本?一本都没有?这都不算什么,小事,愿赌服输,落子无悔。只是我好像还记得一件小事,当年万里迢迢跑去文庙外边,动手去砸碎路边那尊破败神像的,其中就有你们邵元王朝的读书人吧?听说返乡之后,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后来那人与你不但是棋友,还是那把臂言欢的忘年好友?哦对了,就是那部城根下躺着的那部棋谱之主人,大名鼎鼎的溪庐先生。”

苦夏剑仙心中微动,方才依旧想要说话,劝阻林君璧,只是现在已经死活开不了口。

玉璞境剑修米裕,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当时遇上那人,依旧一动不敢动。

那么他苦夏此刻也如出一辙。

只是林君璧当下失魂落魄,况且境界实在还是太低,未必清楚自己这会儿的尴尬境地。

崔东山对那林君璧,嗤笑道:“彩头?接下来我每赢你一局,就要让你不得不再下一局,哪怕次次只额外收你一颗小暑钱,我都能让你输掉所有的修道未来,甚至是半个邵元王朝,我要下到你恨不得现在就去投胎,下辈子再也不碰棋子!你以为与我对弈,是你不想下棋便不想下的?嗯?!”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在与谁下棋?!”

崔东山大袖飘荡,眯眼道:“记住,我是东山啊。”

曹晴朗在廊道遇到了裴钱。

裴钱欲言又止。

曹晴朗指了指心口,然后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裴钱默不作声。

曹晴朗笑问道:“我有刻刀,回头送你一方印章?”

裴钱气呼呼走了。

曹晴朗挠挠头,为了等到自己出现,守株待兔很久了吧。

这天,一个鬼鬼祟祟的白衣少年,偷偷敲开了宁府大门,纳兰夜行笑呵呵道:“东山老弟啊,怎么回事?做贼也不需要敲门吧。”

崔东山懊恼道:“纳兰老哥,小弟今儿去城头辛苦半天,才挣了点小钱,气煞我也,没脸见先生啊。”

纳兰夜行有些可怜被挣钱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

就在纳兰夜行打算关了门,就与这小王八蛋分道扬镳的时候,崔东山突然笑道:“走,去老哥屋里喝酒去。”

纳兰夜行当然不乐意,只是看了眼白衣少年的眼神,便点点头。

到了那边,崔东山拿出两壶酒,纳兰夜行却很希望是喝自己这边辛苦藏好的酒水。

但是接下来的谈话,却让纳兰夜行渐渐没了那点小心思。

因为对方所说之事,于他这位跌了境界的玉璞境剑修而言,实在太大。

道理很简单,对方所说,是纳兰夜行的大道之路该如何走。

这还算什么。

很快就有敲门声响起。

白嬷嬷很快离开。

是那个已经不是纳兰夜行不记名弟子的金丹剑修,崔嵬。

崔嵬关上门后,抱拳作揖,不抬头,也不说话。

纳兰夜行想要起身离开,却被崔东山笑呵呵拦阻下来。

然后崔东山转头问道:“是想要再破境,然后死则死矣,还是跟着我去浩然天下,苟延残喘?今天明天兴许无所谓,只会觉得庆幸,但是我可以肯定,将来总有一天,你崔嵬会良心作痛。”

崔嵬始终低头抱拳,“崔嵬愿意追随先生去往宝瓶洲。明日悔恨,明日再说。”

崔东山笑道:“可以。我答应了。但是我想听一听的理由,放心,无论如何,我认不认可,都不会改变你以后的安稳。”

崔嵬沉默片刻,“我崔嵬凭什么要死在这里?”

纳兰夜行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像上次那般勃然大怒,差点没忍住就要一巴掌拍死崔嵬拉倒。

崔东山点头道:“问得好。以后到了他乡,得闲了,或是年老了,不妨自己再来回答此问。去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崔嵬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跪在地上,面朝纳兰夜行磕了三个头,“师父不认弟子,弟子却认自己修道路上的第二位师父!崔嵬此去,再不回头,师父保重!”

纳兰夜行抬起白碗,喝了一口酒,点头说道:“既然选择了去那浩然天下,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别随随便便死了,多活他个几百几千年。”

崔嵬离开此地,返回自己住处。

崔东山喝过了酒,也很快离开屋子。

只留下一个膝下无子女、也无徒弟了的老人,独自饮酒,桌上好像连那一碟佐酒菜都无。

这天黄昏里,齐景龙带着弟子白首一起登门拜访宁府。

白首拿出来慷慨赴死的气魄。

只是天大意外之喜!先是那裴钱据说与一位宁府老嬷嬷练拳,这会儿正躺在病床上呢。

但是恨不得敲锣打鼓的高兴过后,白首又忍不住担忧起来,那裴钱到底是个小姑娘家家的,少年便问了路,去裴钱宅子那边逛荡,当然不敢敲门,就是在外边散步。

至于少年的师父,已经去了好兄弟陈平安的宅子那边。

屋内却是三人。

陈平安,崔东山,齐景龙。

各自掏出一本册子。

陈平安这本册子上的消息最为驳杂。

崔东山的册子最厚,内容来源,都是出自大骊绣虎安插在剑气长城和倒悬山的死士谍子,人数不多,但是个个顶用。

既有新拿到手的,更多还是来自大骊最高机密的档案。

当然崔东山前不久自己也大致走了遍城池,倒不是真想要靠着自己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崔东山从来自认不是什么神仙,见微知著,前提在“见”。终究是时日太短,还有文圣一脉子弟的身份,就会比较麻烦。不然崔东山可以掌握到更加接近真相、甚至直接就是真相的诸多细节。

齐景龙是通过宗主、太徽剑宗子弟,旁敲侧击而来的消息。

崔东山一挥袖子,比两张桌子稍高处,凭空出现了一幅雪白宣纸,崔东山心念微动,宣纸上,城池内的大小府邸、街巷,一一平地而起。

然后崔东山分别交给先生和齐景龙每人三支笔,那张宣纸人过无碍,自行恢复,但是偏偏却可落笔成字。

不同笔写不同颜色的字,黑,白,灰。

三人都无言语交流,各自写下一个个名字。

若是相同的名字却有不同的颜色,崔东山便以手中独有的朱笔,将那个名字画圈。

桌上放着三本册子,有人停笔之余,可以自行翻阅其余两本。

这天暮色里,齐景龙和白首离开宁府,返回太徽剑宗的甲仗库宅邸,陈平安只带着崔东山去往酒铺那边。

却不是真去那边,稍稍绕路,陈平安让崔东山帮着注意四周,最终来到了一处陋巷的一栋宅子,谈不上寒暄,却也绝对与豪奢无缘。

崔东山没有进去,就站在外边,等到先生进门后,崔东山就去了两条巷弄拐角处,在那边百无聊赖蹲着。

只有裴钱还不清楚,这场远游,到了剑气长城,他们这些学生弟子,是待不长久的。

他的先生,只不过就是希望他们几个,能够亲眼看一看剑气长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看一看那些以后注定再也无法看到的壮阔风景。

陶文坐回桌子,问道:“怎么来了?不怕以后我无法坐庄?”

陈平安笑道:“这虚虚实实的,招数多坑更多,那帮赌术不精的赌棍,别想跟我玩路数。”

陶文说道:“陈平安,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对你而言,兴许是小事,对我来说,也不算大事,却也不小。”

陈平安点头道:“我答应自己的事情,许多都未必做得到。但是答应别人的事情,我一般都会做到。”

陶文点点头,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找自己坐庄的时候,亲口说过,不会在剑气长城挣一颗雪花钱。

陶文玩打趣道:“这话,是二掌柜说的,还是纯粹武夫陈平安说的?”

陈平安笑道:“是剑客陈平安说的。”

陶文沉默许久,陈平安笑着拎出两壶竹海洞天酒,当然是最便宜的那种。

陶文没用施展袖有乾坤的术法神通,只是起身灶房拿了两只酒碗过来,自然要比酒铺那边大不少。

陶文喝着口酒,倒了第二碗后,说道:“陈平安,别学我。”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

陶文点点头,“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别死。别忘了,这里是剑气长城,不是浩然天下,这里都不是你的家乡。”

陈平安说道:“我会争取。”

陶文举起酒碗,陈平安也跟着聚碗,轻轻磕碰,各自饮酒。

陶文问道:“浩然天下,你这样的人,多不多?”

陈平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像我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但是比我好的人,比我坏的人,都很多。”

然后陈平安问道:“真不去看看?”

陶文笑了笑。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多余。不像是那个思虑周全、挖坑连环的二掌柜了。

然后默默喝酒而已。

等到差不多都是最后一碗酒的时候,陈平安抬起酒碗,只是又放下,从袖子里摸出一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笑道:“不知道陶叔叔愿不愿意收下这件小东西。”

陶文摇摇头,“我不好这一口,酸文拽文,是你们读书人的事,我一个剑修,就算了,放在家里,又用不着,吃灰作甚?你还是拿着去挣钱再还钱吧,比留在我这边有意义。”

陈平安就收起了印章,重新举起酒碗,“卖酒之人往往少饮酒,买酒之人酒量稀烂,酒品不过硬,为何买酒嘛,是不是这个理儿,陶叔叔?”

陶文笑道:“我不跟读书人讲道理。你喝你的,我喝我的,酒桌上劝人酒,伤人品。”

各自饮尽最后一碗酒。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抱拳,“下回喝酒,不知何时了。”

陶文挥挥手,“与我喝酒最没劲,是公认的,不喝也罢。我就不送了。”

陈平安离开宅子,独自走在小巷中。

双手紧握。

两枚印章。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葱葱。”

陈平安走着走着,突然神色恍惚起来,就好像走在了家乡的泥瓶巷。

陶文在人世间,是如何的挂念妻女。

自己爹娘不在人世间,会不会也是这般挂念小平安。

陈平安停下脚步,怔怔出神,然后继续前行。

片刻过后,陶文突然出现在门口,笑问道:“印章我依旧不要,但是想知道,那两方印章刻了什么。”

陈平安没有转身,摇摇头,“陶叔叔,没什么,只是些从书上照搬抄来的文字。”

陶文笑道:“你这读书人。”

那个头别玉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也没多什么。

这就很不像是二掌柜了。

陶文斜靠门口,站在那边,望向空落落的宅子。

书上文字酸人眼,碗中酒水辣肚肠。

好像确实都能让人流眼泪。

那么就说得过去了。

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在小巷子渐渐走远。

剑仙陶文坐在门槛上,面朝远处屋内那张桌子,喃喃道:“那次是爹去晚了,又让你们娘俩等了这么多年。葱花,葱花,不疼,不疼。爹在这边,一直很好,能吃阳春面,也能与好人饮酒,你们莫心疼……”

(本章完)

515.第515章 报道先生归也(中)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1211.第1211章 泥瓶内的老酒236.第236章 故乡黄花黄878.第878章 选址1059.第1059章 吾为东道主(五)147.第147章 请破阵169.第169章 来个能打的570.第570章 仙家门第的底蕴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第1314章 明天518.第518章 水落石出的书简湖(中)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140.第140章 千奇(下)1.第1章 惊蛰286.第286章 一盒胭脂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复何言309.第309章 杀机四伏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480.第480章 人心关隘环环扣(下)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点(下)第1304章 一幅飞升合道图1043.第1043章 只是朱颜改205.第205章 负剑南渡279.第279章 武无第二,拳高天外865.第865章 我那陈道友221.第221章 看热闹508.第508章 单骑南下(上)272.第272章 宁姑娘,对不起755.第755章 朱敛有拳要问(二)1171.第1171章 梧桐更兼细雨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论道810.第810章 少女问拳河神536.第536章 飞鸟一声如劝客(下)69.第69章 夜幕641.第641章 羊肠小道,人人野修1056.第1056章 吾为东道主(中)112.第112章 强者609.第609章 读书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1069.第1069章 如此护道671.第671章 无声处638.第638章 离别悄然224.第224章 才子佳人84.第84章 我有一剑241.第241章 泥菩萨有火气307.第307章 老僧不爱说佛法737.第737章 算账整座天下(一)1216.第1216章 借拳1168.第1168章 道上不敢有郑第1297章 书房里的写书人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137.第137章 背着一座银山994.第994章 惜哉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饭(下)660.第660章 一壶酒一盘菜891.第891章 落魄山的镜花水月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317.第317章 大战才起831.第831章 白云送刘十六归山287.第287章 对坐观人,自己知道863.第863章 春风得意285.第285章 姑娘请自重1164.第1164章 报道梅花消息1078.第1078章 心乡满桌1167.第1167章 头顶三尺有谁142.第142章 百怪(中)157.第157章 自古圣贤皆寂寞1138.第1138章 坐井观天复少年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负的孩子们828.第828章 以一城争天下(上)992.第992章 干架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虚舟516.第516章 报道先生归也(下)695.第695章 天下剑术天上来817.第817章 要问拳(一)568.第568章 天上白玉京(一)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946.第946章 挑山676.第676章 浩然天下陈平安来找人1116.第1116章 邀请函902.第902章 谈笑中1012.第1012章 离京返乡972.第972章 道友你找谁1082.第1082章 青萍剑宗1220.第1220章 璀璨920.第920章 不浩然720.第720章 敌已至,剑仙在319.第319章 出剑而已第1302章 太平道上883.第883章 递剑接剑与问剑721.第721章 十四王座,我龙抬头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钱(一)710.第710章 打架之人,是我师父600.第600章 磨剑784.第784章 今天明天后天720.第720章 敌已至,剑仙在163.第163章 终成师生1049.第1049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六)326.第326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170.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