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浮游之血?”
荀子皱眉,听着程知远所问的问题,他亦是不太清楚这种事情。
自古以来,从有仙人出现在世间之后,便没有说,有这种能够恢复情感的方法,七情是必定要失去的,因为仙家本就是无情,七情是人间的东西,仙人下降于世,最后又要归返于天。
古往今来许多仙人都是如此,而且荀子相信,如果真的有这种恢复七情的方法,那像是程知远一般的,想要拿回自己情感的人,必然也不在少数。
上古大夏,万载殷商,七千九百年大周天下,这期间诞生过多少人杰,那五十二仙人估计轮转了也足足有一两千位。
没有人找到方法,或者找到方法没有流传下来?
这是不可能的。
夏商周之中,商与周,虽然都是“不服前代管束”而愤起“义”兵所成的朝代,但是它们也不像是后来的某个二愣子人物一样,动不动就烧书,在这些年代,对于知识的传承看的是极其重要的,所以古代的书简会保留下来很多,只要他们写了。
商朝灭夏之后,仍旧给夏朝遗老保留了夏都斟鄩,反而是作为胜利者的商汤自己,考虑到占其宗社不利于统治,自己找了个新地方盖首都去了。
周朝灭商之后,动作和商朝差不多,也没有说把朝歌占了,反而是把商朝遗老都好好安置,甚至还封了个宋国给他们,宋襄公更是春秋五霸之一,虽然他的半渡而击那场仗打的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后来,包括秦朝,对于周天子也没有说直接砍死了事,而是好声好气借道,只是当时秦国作风太过硬派,而末代天子又是个病鬼,所以周朝大事都是东西二周公说了算,后来西周公因为过于害怕秦国的武力,而背叛秦国,秦国去打他,他又投降,秦国也就把这事情揭过去了,直至天子死后,秦才真正用武力破周。
所以综上所述,了解前言更能够结合后面的情况来看,在这种风气与氛围下,即使是虎狼之国的老秦人也不会胡乱烧书,故而只要有什么典籍,肯定是好好收起来的。
而稷下学宫更是天下三宫之首,藏经仅次于太学,荀子更是身为稷下大祭酒,却都不知道有这种书简流传,这不免让他从心里感到古怪。
学宫内部,起码稷下前山的书宫内确实是没有这种书简的。
那么.....君王后手中书简的来路,或许是后山?
“我替你去涂山氏走一遭吧。”
荀子对程知远道:“若是真有能解决仙人之缺的方法,对于你来说,倒也是极好的事情,你在我学宫讲学三日,吸引无数学子名士,就连我也没想到效果如此之好,帮你跑一次腿,也没甚么大碍的。”
程知远拜礼:“多谢老师。”
荀子话撂下来,于是便立刻动身,他化为一阵青风,携带白雪,向稷下后山飘摇而去。
涂山王感觉到荀子的气息,他便心中明白,暗道是甘棠找的那书简被他知道了,这也是意料之中,因为甘棠所说,程知远必去找荀子,而荀子又必来找涂山王。
到时候只需要正常回答即可,不必遮遮掩掩。
但是涂山王苏羡也不明白,既然甘棠找到了这种书籍,想要去帮助那个仙人,那么自己交出去就好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也不一般,为何还要卖君王后一个人情呢?
苏羡皱眉,但是就在他思考的时候,荀子的声音忽然传递下来了。
“涂山王看来早就在等着老朽了。”
荀子驾到,苏羡立刻起身相迎,二人对面坐下,苏羡刚要开口,而荀子却是竖起了手。
“右山到后山的路并不远,老夫走了两步,倒是想到了些东西,我这里说出来,还请涂山王稍加指正。”
荀子微笑:“可是那公子召南的意思?”
苏羡道:“是,只是我也有些不解.....”
荀子摆了摆手:“你自然不解,因为你不知事情来龙去脉。”
他在来的那两步路,或者说刚刚化身为风雪出去的时候,脑子便突然灵光乍现,明白了前因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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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意卖君王后一个人情,是给程知远找一个后台啊。
程知远说王后要送他姜氏的江山,那一国五千年积攒的精气神明,足以让他瞬间拥有极高的道行,但是这样一来就要受制于人,所以必然是甘棠给君王后出的主意,而他又知道,君王后必然会被程知远说服,因为王后自己也知道这个方法的弊端。
程知远点破之后,王后便顺势放手,这其中天子信物不过是插曲,可有可无,而甘棠断定他两人会好好谈,这样就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程知远想杀徐无鬼,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是君王后并不知道其中关窍,而乍一看,程知远去接受前代姜齐的江山气运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最大的缺点是受制于齐国,等同于沦为齐国的专用打手。
那么不必让程知远受制,只需要让君王后欠他(她)一个人情。
如果此事成了,那么让君王后帮忙对付徐无鬼,那是很简单的事情。
王后确实是不能踏出临淄城。
但是如果她开始飞升,那就不一样了。
开始飞升之后,君王后就可以离开临淄城,到时候因为欠了一个天大人情的关系,徐无鬼必然被君王后所杀。
这是借花献佛,是借刀杀人。
徐无鬼同样差了一点就要飞升,但是被上次的礼乐之征攻破精气神明之后,他必然有一个衰落期,甘棠这些日子看了许多关于仙人的东西,而在很久以前,她的原本真身,也曾经遇到过一位仙人,那正是程知远在稷下学宫宣讲时,所提到的“天下”。
仙人天下,以善思考出名,更是世间第一广学之士。
而按照姬寤生所写的竹简上所谈论的,如果保留七情飞升.....很可能不会去往白玉京,而是留在这片人间!
境界保留,人却不必登天!
郑庄公虽然有些神神叨叨,但是他确实是留下了很多诡异的东西,这也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所以他写的东西,即使答案并不完全正确,但至少也有六分是真!
甘棠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下了这等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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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把自己的猜测全数倒出,苏羡则是听得眼神烨烨,如雷电蕴光,随后又化为水波流散,只是笑道:“我倒是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的事情......”
“原来如此....那这么说,赵国榆次的屠杀事件,其实是徐无鬼策划的?”
苏羡叹息又感慨:“徐无鬼当年还觐见过魏武侯,他还曾经说出过很多治国的大策略,怎么到了如今.....”
荀子淡淡道:“王上在想什么呢,当年那个徐无鬼,未必是今日这个徐无鬼,这仙人名讳只是一个代称罢了,身份乃是当世的不同人物。”
苏羡这才反应过来,失笑道:“我倒是傻了,把这一出给忘了......”
他笑着笑着,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未必是,未必是......”
苏羡的神情显得有些诡异,他如着魔一般喃喃重复着相同话,而荀子则是疑问,看苏羡忽然站起,便也一同起来,要把他按着坐下。
“不不不,祭酒大人,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苏羡道:“飞熊入梦,仙人入梦.....浮游为何会变成大熊.....飞熊未必是飞熊......”
“前日,法章还与我谈说此事,说他梦里见到飞熊,只不过是红色的浮游,且又与我说了浮游乃共工臣子等琐碎事,其中提到晋平公时期梦飞熊的祸事。”
荀子何等智慧,瞬间就通晓了其中意思,有些讶异道:“你的意思是,飞熊与仙人有甚么关系?”
苏羡道:“众所周知,太公望乃是周代显化第一位仙人,而文王梦他时,见得飞熊扑击,但此飞熊不同于浮游,正如祭酒大人所言,徐无鬼并非徐无鬼,乃是当世一者的不同显化而已。”
“就像是那两个徐无鬼,也各自有真名,浮游是朱熊的称呼,能掀水祸,而文王见太公望时,太公望也在渭水之滨垂钓,却是在‘镇水’,文王见他,他说是愿者上钩。”
“而更早之前,商高宗,武丁,也曾梦到一只飞熊!”
“昔商高宗曾有飞熊入梦,得傅说于版筑之间。”
苏羡撩起袖子,出两指虚压,如落黑白棋子一般:“世人传言姜子牙未死,功成身退之后,消失于人世,并没有说他回归白玉京,所以我在想.......”
“或许就像是某种对应的关系,仙人斩飞熊,可以取回自己的情感,是因为飞熊本来就是他们的反面,这和仙鬼的对立不同.....”
苏羡摸了摸下巴:“如果按照这样来看,鬼道中人,在阳间或许也有对应的东西,只是鬼道弟子行事隐蔽,不如仙人张扬,故也不多为人所知......” ωwш● t t k a n● c○
荀子:“奈何黄泉三十三门徒,确实是行事隐蔽,古往今来仙人许多都有古籍可查,再不济也留下了名讳,但是黄泉门徒多数只有代称,具体的出现时间与消失时间,多数古书都鲜有记录。”
苏羡:“天下之下,诡异莫测。”
“而郑庄公当年,正是致力于这些仙言鬼话的研究,他所留下的奇典有许多,里面有不少的阴阳五行之论,我本以为那是阴阳家的东西,庄公拿来看也是应该,却没想到里面还有这般门道.....”
荀子想了想,也说道:“也就是说,飞熊就像是一种疾病,存在于世,其实就已经对仙人造成了影响,故而杀飞熊就等于治病,而这种病症,体现在正常情况下,就是‘仙人之缺’,即‘七窍玲珑之咒’。”
两人一拍即合,瞬间就推断出了很多东西,而信息的交换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关键,苏羡本来只是在打哈哈,却是自己也没想到一下子弄出了这么多有用的推测。
“姬寤生的判断应当没错!郑庄公果乃是世之奇人,他所留下的,关注的东西,果然是必有其道理所在!”
荀子细细咀嚼,也不免诧异:“如此说来,或许是真的了。”
苏羡大笑道:“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啊,齐王后若是能保留实力存世而不去白玉京,秦国想要破齐,倒也没有那么容易了。”
“而这其中,又间接的让王后欠了我家先王,与那说剑人的情面,届时......”
涂山之王与学宫大祭酒相视一望,却是一人沉吟一人抚掌,一人思索一人欢愉。
苏羡道:“还有一事,还请大祭酒知晓。还是前些日子,法章与我说浮游时提到的,他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要让琅邪城派遣人马前去崂山海斩邪,请我这里出点青丘法师,随琅邪技击士同去,以降水患。”
“如今既有说剑人同往,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荀子摇了摇头:“此事不是你我做主,去与不去要看他的意思。”
苏羡道:“既然我与大祭酒都已经可为此事担保,他又为何不去,依大祭酒所言,这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吗?”
荀子道:“是归是,但是.....好了,时间你告诉我。”
苏羡道:“大约是明年开春。”
荀子看了他一眼:“二月二?学宫开宫,你这里便派人出去了?那我的学科怎么办?”
苏羡笑道:“这您可要和法章说去,依您所说,我亦不管刀兵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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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知远在右山临宫中安静等候,他闭目养神,事实上心中却并不平静。
如果君王后所说的是真的,那么确实是极有必要前往一行。
七情的丢失让程知远感觉自己逐渐在脱离“人”这种范畴,而许久不能笑之后,程知远也发现,如果不笑的话,世间也就是这回事而已,并且随着情感的失去,看待世间似乎也更为理性,然而这都不是程知远想要的。
他甚至为这种变化感到一丝丝的恐惧。
四周的声音都消失了,程知远能挺清楚自己的心跳,平稳有力,但总觉得有些冰冷,周遭的光晕也逐渐黯淡下去,就像是身处于一个封闭的石室,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喂!”
程知远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冷笑,他猛地睁开眼睛,周围依旧是荀子的书室,但是那道笑声却经久不散!
他抬起头,看向一处角落。
一只人形的红色大熊坐在那里,肋下有两片血淋淋的缺口,他如鬼,如幽灵,谁也见不到。
他向程知远作了个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