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
他深深地看了薛韶一眼。
薛韶亦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只一眼便低下头去,拱手行礼后退三步,然后缓缓退下。
朱祁镇胸膛起伏,压下心中的憋闷和怒气,垂眸。
礼部的官员捧着试卷,试探性的叫了一声,“陛下?”
皇帝面无表情地伸手接过,将试卷展开,从头看起。
虽然已经看过一遍,但再看,他依旧会被他的破题所惊艳。
只是文章的后半段让他很不舒服。
薛韶显然知道他出这个题目的意思,破的题也是从严禁内外官私交作弊,但,他举的例子他很不喜欢。
后半段,他以薛瑄之案为例,与其说是在答题,不如说是在写状纸。
朱祁镇是不满王振,也想要敲打他,所以特意改了殿试题。
但这道殿试题可不止是为了敲打王振。
满朝文武,大半是先帝留下的旧臣,不然就是曾经太皇太后倚重之人,真正为他所用者不多。
他还需要王振做刀,若王振如他考卷上所写的这般,王振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朱祁镇攥紧了卷子。
底下观政的几个官员视线一碰,便有一个出声提醒,“陛下?”
朱祁镇回神,面无表情的道:“弥封吧。”
众人:……
不是,真封啊,这可是解元的答案,现在看怎么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还能徇私不成?
虽说殿试的卷子要弥封后批阅,但因为是皇帝监考,当殿考试,就一道策论题,所以常有皇帝和考官、内阁当场阅卷,为什么小皇帝这次这么守规矩?
很快他们就知道为什么了。
卷子弥封,但作为主考官的杨溥还是看到了卷子,他亦从惊喜到愕然,再到沉默。
最后默默地等候所有考生交卷后离开。
他这才取出薛韶的卷子上前,跪下道:“陛下,此答卷不仅是国之良策,亦是一封状纸,请陛下审阅。”
王振一直插不上手,并不知道卷子上的内容,此时见杨溥捧着卷子下跪,他立即抢在礼部官员前上前将卷子接过,目光快速一扫。
朱祁镇本来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但见王振上前,他就不由自主的想到腰间荷包里黄符,起到一半的身子他又坐了回去。
考卷,按规矩,内侍是不得插手的,上下皆有考官或礼部官员经手。
看来上次的敲打还不够。
朱祁镇抿了抿嘴,只沉默了一下便道:“朕已经看过了,王伴伴,将这考卷给众考官看看吧,看看,这份卷子当评几等。”
其他考官一脸莫名的接过卷子看,而快速扫到文章中间的王振脸色已经开始难看。
考官们传阅卷子,一看一个不吱声。
大家悄悄的去看皇帝、王振和杨溥的脸色,心里一万头草泥马飞过。
王振不必猜,他们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想毁去这份卷子;
杨溥……好吧,他既然主动提及,显然,他想以此为契机弄下王振;
现在的关键是,皇帝是怎么想的?
他到底是想哪样啊?
站在诏狱外的薛韶正仰望天空,看着日光透过凡人看不见的功德金光撒在诏狱的院墙之内。
提着食盒的喜金走过来,“少爷,我银子都塞到十两了,他们还是不许我们进去见人,不过愿意给我们传个话,送些吃的,您有什么话要传给潘道长?”
薛韶收回目光道:“起风了,虽是春风,却也寒毒,让她日夜小心,这世上,人可怕,妖也可怕,请她多多保重吧。”
喜金一脸疑惑:“这和妖有什么关系?”
他眼睛噌的一下亮了,大叫道:“我知道了,少爷这是说王振是妖,要她小心王振!”
薛韶叹息一声道:“幸而她不如你这般聪慧,你原话传进去就是了。”
喜金不高兴道:“少爷你是说我愚笨?那你说的妖是什么?”
“妖就是妖,没有其他比喻,快去传话,不然十两银子要白花了。”
喜金反应过来,立刻拎着食盒朝狱卒飞奔而去,不多会儿就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食盒和话都传进去了,少爷,之前我们连尹宅都要避着走,您才结束殿试就来诏狱,这不好吧?就不能等殿试成绩出来再来吗?”
薛韶转身离开:“那答卷就是状纸,交上去后,我和她在世人的眼中便是天然的同盟。既然暴露了,想来便来了,还要特意选日子吗?”
薛韶慢悠悠的往租房去,问道:“我们还有多少钱?”
喜金把钱袋打开数了数,叹气,“只剩下八两多了,诏狱就是诏狱,打点的银子都要比别处贵些,要是在别的大牢,一把铜钱就能传话,一两银子都能进牢私会了,结果诏狱十两银子就只传一句话,物价太高了!”
薛韶皱了皱眉。
喜金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薛韶,忍了片刻,还是小声道:“少爷,听狱卒说,这几日潘道长天天被用刑,一身全是血,我,我们要不要想办法打点一下,让她少受些罪啊。”
薛韶眉头皱得更紧了:“狱卒是这么说的?”
“是,还说是宫里王振的意思呢。”
薛韶垂眸,片刻后道:“我相信她,她既然敢进诏狱,一定能护住自己,那狱卒那么说,多半是为了讹我们钱财。”
话是这样说的,下一个路口薛韶还是脚步一转去了尹宅。
今日殿试,尹松师徒两个休沐,俩人正在院子里画符,听见敲门声,齐齐抬头,齐齐把石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收,然后尹松端坐,尹清俊站在尹松身后候着。
奉砚将薛韶主仆两个请进来。
见是薛韶,尹松表情一松,抬手道:“原来是薛公子,请坐。”
说完才反应过来,眉头一皱,“薛公子?你怎么这时候来这里?”
薛韶含笑道:“我殿试结束了。”
“我知道,但你……你怎么就来这里了?我这外面可还有人盯着呢。”
薛韶道:“今科殿试的题目是‘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尹松默念了两遍,嘴唇微抖,“你,你不会是?”
“我以叔父和潘御史的冤案为例写了考卷,若无意外,这份考卷也会被认定为状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