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信,”朱祁镇截断他的话,走下台阶,伸手将人扶起来,含笑道:“杨阁老如此说,朕自是信的,朕只是好奇,若只王振一党内外相交,为何江南的银矿税银总是收不上来,王振势力再大,也伸不到江南去吧?”
一旁站着的薛韶电光火炽间瞬间明了,皇帝为何突然将王振下狱了。
他微微捏紧了拳头,目光从殿内所有大臣脸上扫过,这一刻,没有人心里是高兴的。
即便是马顺等王振的党羽,在杨溥被将了一军后也不见高兴,反而更加的忧虑不安。
他看向站在大殿中的朱祁镇,周遭的大臣皆弯着腰,低着头,殿外射进来的阳光只在他一人身上,也只在他一人身上。
光中的微尘闪动,但他虽站在光中,却不与微尘在一起。
薛韶心中一沉,说不出的情绪复杂。
在皇帝转身回龙椅上坐下之后,薛韶想了想,还是上前一步,请求皇帝将曾负责此案的薛瑄、潘洪等召回京都,“既然是审他们是否结党营私,收受贿赂,自然要将人召回审问。”
又道:“从案卷中可知,岳氏杀夫案是潘洪查清,并无违规越矩之事,那他的女儿潘筠,是否应该释放出狱?”
马顺立刻回神,反驳道:“案子还在查,薛传胪上一句还在说要把嫌犯召回来审问,下一句就是潘洪无违规越矩之事,难道是与不是,全凭你一句话吗?”
朱祁镇也挥手:“潘筠,继续关着吧,朕看她在诏狱过得挺好的。”
潘筠是过得挺好的,主要是王振入狱之后,她不仅待遇好了,也不无聊了,即便还在辟谷,依旧辟得很开心。
每天高窗上射下第一束阳光,潘筠就从床上睁开眼睛,收功坐到那束阳光下,盘腿坐着看隔壁的王振。
王振:……
王振的牢房大变样,不仅增加了棉被,洗漱的脸盆,架子之类的,还有一扇屏风。
屏风隔开了马桶,王振每天就在里面方便。
潘筠不管他在干啥,都喜欢撑着脑袋在一旁仔细的看。
王振从一开始的骄傲自得到恼羞成怒,又转到现在的面无表情,也仅仅只用了三天的时间而已。
此时,他对潘筠的目光已经习以为常,被迫起身之后,他掀开被子下床,黑着脸转进屏风里方便。
潘筠就叹息一声。
王振手指都捏紧了,在屏风后蹲了许久才做好表情建设,面无表情的起身,栓好腰带,转出屏风。
潘筠立刻展开笑容,冲他挥手,“王掌印,早上好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王振面无表情的拿起帕子擦手,坐到桌子边,牢房外的狱卒立刻提着食盒进来,将今早买的各色早点拿出来。
王振拿起筷子,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潘筠,似乎是见他看过去,她立刻展开笑容。
王振垂下眼眸,难怪陛下只一面就与她成了朋友,这样的人,她若不是潘洪之女,天生站在他的对立面,他也会忍不住与她成为朋友的。
王振夹起一个包子,又忍不住抬头看向潘筠,微微皱眉:“自我入狱以来,我只见过你喝水,从未见你吃过东西,听狱卒说,从入狱以来,你就没再吃过东西了,这么多天,竟也没饿死?”
潘筠张开双手道:“你看我像是要饿死的人吗?”
王振若有所思的吃包子。
潘筠撑着下巴看他吃包子,口水不由自主的轻轻一咽,语气轻快,“王振,我们要不要猜一猜,今天第一个来找你的是什么官?”
“你都猜这么多天了,还不腻?”
“不腻啊,”潘筠道:“我觉得很有趣呢,权倾朝野的王掌印即便是进了诏狱,依旧为陛下尽忠,为国日理万机,只是嘴上说说我都很敬佩了,不知道陛下知道了,心里该如何的感动啊。”
王振筷子上的包子啪的一声落在桌上,脸色微变。
潘筠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得眼泪直流,只得用手指将眼泪拭去,“这天下竟然是掌握在你这种人手里,还不如我呢。”
王振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丢下筷子,大步上前,隔着栅栏紧盯她的眼睛,“说!你给陛下的黄符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潘筠一听,扬眉:“黄符啊~你问的是哪一张?”
王振脸色黑透:“你给了他几张?都是什么用处?”
潘筠凑近栅栏,轻声道:“我不告诉你~”
王振捏紧拳头:“潘筠,你利用邪术蛊惑陛下,其罪当诛!你的父亲,兄长,家族皆会受你所累,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们现在是老大不说老二,王振,你的下场都未定呢,你能来定我的下场?”
潘筠拍拍屁股起身,站起来与他面对面,嘴角轻轻一挑,“何况,论蛊惑人心,谁比得上你呀?”
“你,可是从陛下还是幼童时便跟在他身边蛊惑他了,”潘筠凑近栅栏,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从你入宫的那一刻开始,你的目标就是小皇帝,你说,你不是比我更罪孽深重吗?”
王振气得伸手去抓她,潘筠身体后仰避开了他的手,歪了歪头冲他得意的笑:“王掌印,你得到我这头来才能抓住人。”
王振紧抓着栅栏,脸色扭曲,“那些书生寒窗苦读数十年,那些大臣狗苟蝇营,都是为了权势,为了向上爬,我也一样!一样的目的,干的都是伺候皇家的活,谁又比谁高贵去!”
王振怒声道:“我贪,但满朝文武,有几个不贪?
论忠心,你们谁比得过我!我不会违逆皇帝的心思,不会拿皇帝的天下,但你们不一定,你们这些所谓的忠臣良将,全是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逼民卖田,夺良田以为军田,吃空饷,贪污赋税,什么坏事没做过?”
王振整张脸都几乎挤到栏杆里,怒视潘筠:“到头来百姓作乱,你们就把脏水全泼我头上,说我惑君,不是我惑君,是你们欺君,你们欺君!!!”
潘筠:“都是烂人,你是要跟他们比谁更烂吗?历来有作为,有好名声的太监不少,你明明有能力做一个名留千史的好太监,偏选这条路走,怪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