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诧异,道:“难道小文没告诉你?”
她说的小文敢情是指文哥了。
我点头,道:“不是他没告诉,是我根本没问。”
她道:“家。”
只有简短的一个字。
我道:“家?”
无比惊诧,这怎么会是她的家?上次她带我去的那幢她独居的别墅不才是她的家么?
她道:“是的,家。”
家,是我们每个漂泊的人累了倦了伤了哭了都渴望归去的地方,然而,她说出的那个“家”字却痛苦而讽刺。
我道:“可你上次带我……”
她打断我,道:“那是我悄悄买的别墅,除了带你去过,没有任何人知道,那里远离我的丈夫和孩子,也没有管家和下人,那里虽然寂寞,却也安静,是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的地方……”
她说,那里除了我一个人去过,没有任何人知道,果然,她只是告诉过文哥她认了我这个弟弟的事,却没告诉文哥她带我去那里住过一夜。
我道:“听姐这么说,好像这里虽然一片豪华,姐却并不快乐。”
她道:“是的,不快乐。但也有过那么段快乐的日子,我在那段快乐的日子里罪生梦死,我以为有了财富就有了一切。可那段日子却那么短暂,我很快就被从中惊醒,我才发现,幸福,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曾经拼命想得到,后来也得到了,到现在才知道,得到并不快乐,越是拼命越是得到得多就越是怕失去,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真的不好过……”
她不再说下去,开始沉默。
我不知道,她是在回首往事,还是在体味现在的孤独。
然而,我没打扰她,我也沉默。
忽然外面有脚步轻轻而来,然后是轻轻的敲门的声音。
“谁?”
梅姐问。
我以为是文哥。
不想,回答的却是个女子声,柔柔的小心翼翼的女子声。
她道:“太太,是晚饭时间了。”
梅姐道:“哦。”
然后,有些不相信的抬起手腕,看了看因保养得好虽然如我妈妈一般年纪却少女般洁白细腻的玉腕上的意大利进口钻石手表,道:“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好久好久都不曾过得这么快了。”
我道:“时间从来都不会改变她的步伐,不会因为谁低贱就剥夺,谁富贵就贡奉,谁可怜就施予……快或慢不过是我们自己的心情罢了。”
梅姐轻叹一声道:“人如能像时间那么冷酷该多好,可熟能无情呢?”
我深有同感。
我如果能像时间,那么我就不会有这段时间的痛苦,可我又怎么能做得到像时间呢?
梅姐道:“你跟她去吃饭吧。”
我忽然就感到腹中饥饿得厉害。
但我没有立时出去。
我道:“姐不去?”
梅姐道:“我不想去,我想休息了。”
外面那个女子道:“太太,老爷没有回来……”
“回没回来与我有何干,谁让你多嘴?!”梅姐恨恨的道。
外面那个女子不再说话。
但我却听明白了,那女子是要告诉梅姐,老爷没回来,她可以和我一起出去用餐的。敢情,梅姐之所以不出去,是不想见到老爷。可那女子哪里明白梅姐,梅姐是老爷在不想出去,老爷不在更不想出去。
我道:“既然时间不早了,梅姐又想休息,我就不打扰了,我这得回我的住处去。”
梅姐道:“你不在这吃饭?”
我道:“家里有人做好饭了。”
我撒了个谎,撒谎时心里酸酸的还有些痛。
梅姐道:“既然这样,我也不留你了。弟,拥有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真惜,既然选择了她就要好好爱她。”
她果然在我的谎言下误会了我,如那次杨娜在我的谎言下误会了我一样,她也以为我有了女友,她也如杨娜那样让我好好的爱她。
我点点头,欲退去。
她却道:“别急,看你这模样,跟她去换一身衣服再回去吧,别让你的爱人看见担心。”
然后,对门外道:“带他去换上少爷的衣服,如果少爷不许,就说是我的意思。”
门外的女子道:“嗯,少爷还没回来,他暂时是不会不许的,只怕他回来再责怪我,到那时我再说是太太的意思吧。”
“还没回来?”
梅姐道,又气又恨,恨铁不成钢的恨。
“是的。”
门外女子怯怯的道,都说神仙打架百姓遭殃,敢情是怕梅姐牵怒于她。
梅姐却没发怒,只是道:“小姐呢?”
门外女子道:“小姐也还没回来,不过小姐刚刚才来了电话,说是有事耽搁了这就在回家的路上,还问太太今天休息得怎么样呢。”
梅姐道:“一个个都有事,一个个都是大忙人,都跟他爹学吧,都不回来最好,反正这个家除了压抑和寂寥什么也没有!”
我道:“姐,才说了医生叫你不要太激动的。”
梅姐捂了捂胸,大概因太激动胸口有点痛,平静了一会,才道:“弟,你去吧,换身衣服就去吧,不在吃饭也好,免得看见这家子……”
她刚刚大病新愈那么憔悴,我不想让她再度伤心。我打断她道:“好的,梅姐,我去了,既然暂时不想吃饭,就休息会好好静静吧。”
我打开门退了出去,又轻轻将门为她掩上。
门外的女子十七八岁,长得眉清目秀乖巧玲珑。进来的时候我见过,当时她正跟别的下人一起忙着什么,和别的下人一样,对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大感怪异,却只能对领着我傲然经过的文哥怯怯的点头招呼,半句也不敢过问。
她低眉对着我道:“跟我来吧。”
我点点头,跟在她身后。
走出庭院深深几许的幽处,来到大概是少爷居室的附近,她推开一个房间的门,让我进去等她,然后,转身去了。
这是一间比起上次跟着梅姐去的那幢梅姐独居的别墅里的卧室小了许多的卧室。卧室的摆设也不及那间卧室豪华。但却清雅整洁,舒适的床铺上软被香枕散发着幽幽的女人般的气息,窗台前的梳妆台上摆着不太名贵却也不是地摊上随便买来的那种廉价的化妆品护肤霜。敢情是间女子的卧室,刚才那个领我来的下人身份的女子的卧室。
我刚要走过窗台去,看看远处的城市是不是已是万家灯火,她却已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套堑新的名贵西服,还有一双高档皮鞋和白色袜子。
她道:“这些都是少爷还没穿过的。上爷有很多这样没有穿过的衣服鞋袜。你换上吧。”
我不习惯穿别人的衣服,若不是不忍拂了梅姐的一片好意,更不忍让杨娜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为我担心,而早上出门的时候身上又忘记了带钱包或银行卡,我是决不会穿少爷的衣服,尽管这些他都未曾穿过。
我对着镜子换衣服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出去,只是转过身背对着我,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我也没叫得出去。
毕竟我只是换外套,又没有脱光自己。
更何况,虽然在这里她只是个下人,然而,对于我来说,她非但一点也不卑贱,反而还是个乖巧可爱的人儿。
此情此景,虽然不至于让我冲动,感觉却比冲动还要美妙。我换完衣服鞋袜,对她说:“好了。”
她这才慢慢的转过身来。
我看见镜子里我身后的她的脸,红红的,羞怯得可爱,却又有几分痴迷。
我知道,她是因为我穿上这身衣服忽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仿佛就真的是位上流社会的翩翩公子哥而有几分痴迷。
我自己也再度看了看镜子里的我自己,很贴身的衣服,果然风流倜傥,尽管脸还有些微微浮肿,白净的面颊上也还残留着几道血痕。
我没有再要换下的鞋袜,那鞋袜留着实在没有半点意义,我只把换下的粘有几处拍不掉的尘土的衣服稍微折叠了下搭在手腕上。
我道:“怎么出去?我要走了。”
这里虽然只是幢豪门别墅,却如皇宫一般复杂,我又天生是个路痴,来时穿廊绕阁,只走了一遍,我记不得如何出去的路。
她轻轻晃了脑袋,眼神中的痴迷削减了许多,道:“真不留下来吃饭?”
似乎有些期待有些不舍。
我道:“不。”
她道:“好吧,我这就领你出去。”
走出别墅,竟有辆车已在门口等着我了,坐在车里的是文哥。
文哥看着我焕然一新的打扮,有些惊诧。
却不是因为我翩翩然仿佛上流社会的公子哥而惊诧。
上周末他见过我未受伤的本来面目,知道我如何眉清目秀柔弱如女子却比好些女子都漂亮。眼前的我比起我的本来面目实在算不上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领我出来的女子。
女子道:“都是太太的意思,是太太让我替他换上少爷的衣服的。”
原来,文哥惊诧的竟是我怎么穿了少爷的衣服,我怎么可以穿少爷的衣服,少爷的衣服岂是谁都能动谁都能穿的!
我眼神中却流露出对自己这身穿着的不屑和鄙夷。
“如果少爷回来发现了找你麻烦,你可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文哥感觉到了我的眼神,对女子的声音虽然冷,却是习惯性的冷,没有动怒。
女子道:“太太说了,就让我说是她的意思。”
眼神中竟有些对文哥的感激。
她听出了文哥冷冷的声音中的关心,大概文哥从来不曾这样关心过一个下人。
文哥却冷冷的别过脸来,半点也不把她的感激放在眼里。
但文哥一望着我时,脸上的表情却忽然极是友好。
他道:“上车,我送你回去。”
我道:“不必了,我自己出去打车。”
事实上,我是不想这么快回去,尽管我不要杨娜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才换上这身少爷的衣服的,但我还是不想这么快就回去,我还在莫明其妙的生杨娜的气,因今天是我的生日,她却一大清早就过青梅那边去,而莫明其妙的生杨娜的气。
我忘记了,杨娜是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的。
文哥为难的道:“这是太太的意思,她让我务必……”
“这也是我的意思,她已对我足够关照,我很感激她了,我不想再欠她的。”
我道,言语和目光中都流露出说不出的坚决。
文哥和领我出来的女子都愣了愣。
大概他们从来都不曾拂逆过梅姐的意思,而我看上去如此清秀柔弱如同女子竟敢拂逆梅姐的意思,而且还拂逆得如此坚决。
文哥犹豫了下,道:“好吧,那你路上小心,有什么事给梅姐打电话,只要梅姐一声吩咐,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决不会让任何再伤了你的人又还能扬长而去!”
尽管我一直没有对他提我受伤的事,他问时我也没有回答,但他敏锐的眼睛还是早已洞察出了我受的伤是他伤。
可他竟不知道,我是根本就没有梅姐的电话号码的,梅姐也没有我的电话号码,梅姐如果有,这段时间也用不着让他四处找我了。
我轻笑着点头,然后转身走出别墅院墙的大门,背影笔直,步履坚决定,头也不回。
外面已满城灯火,然而,杨娜竟一个电话也没有,敢情她根本没回家,还在青梅那跟她们玩得不亦乐乎,早把我给忘了。
我更加不想这么快就回去。
我在夜色中漫无目的的飘荡,那么多行人,我却仿佛不幸真被玛丽言中,明年我的生日就是我的忌日,眼下我早已是个孤魂野鬼。
一辆车忽然从我身边飞驰而过。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车里急急的道:“停下,停下!”
竟是寒香的声音。
车子在我前方停住。
是那辆我见过几次的宝马。
开车的却不是依人,依人和寒香都坐在驾驶室的后排,她们几乎同时从打开的车窗探出头来,对我惊喜的道:“改之哥哥!”
尤其是寒香,那惊喜的声音竟有点要喜极而泣。
又有好多天没见到我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如我曾经好几天没见到杨娜一样,度日如年。
开车的是个男的。
不是文弱还戴着近视眼镜的十六七岁的文文。
他比我还大,也许和杨娜仿佛年纪。
我敢肯定我从不曾见过这样一个男的,他不像杨娜曾在重大附近撞上的那个坐宝马的豪门阔少那般装B戴了礼冒配了墨镜围上白色围巾再来件风衣作周润华或《黑道学生》里的九哥状,却打扮得风流俊雅,仿佛港台明星。
然而,我对他半点也不感冒,甚至反感。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屑还暗藏敌意,而对寒香和依人却流露出软骨头的谄媚。
寒香和依人还如此年幼,年幼得家里再有钱也不知道养小白脸,你这么软骨头的谄媚干嘛?
我别过脸去,故意不把他的不屑和敌意放在眼里,又故意要对他的不屑和敌意进行报复,尤其是严重打击下他对寒香和依人的谄媚。
我看着寒香和依人。
半点也不热情甚至还有些傲然的看着寒香和依人。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平淡甚至傲然,寒香和依人都会一如继往的对我亲如兄妹,甚至比兄妹还多出些让他羡慕得流口水嫉恨得咬牙切齿的别的东西。
果然,寒香和依人对我脸上的平淡和傲然视而不见,反是望着我白净的面颊上的血痕,关切而心疼的道:“改之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她们。
但我心里却忽然一阵激荡。
我想起了玛丽,想起了金老板,更想起了金老板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