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连城听见有人在说话。
那个声音他很熟悉,此时听起来也却很温暖。
他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情。
父亲一早埋伏入西南军做内应,他也在西南军长大。因为男生女相,小时候身条短小,一直被人嘲笑欺辱。父亲跟他说要忍着,这点事儿都忍不住,那还能成什么大事?
因此他父亲在军中的名声一直是仁义谦和,总有人说,阴将军是个老好人。
他从军后又一次见到齐缀,那姑娘十三四的年纪,美得像副画。她尊贵,高傲,仿佛对所有人都不屑一顾。
私到军中转悠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和齐沅吵了起来,然后齐沅竟就这样把她给扔了出来。
那时候阴连城路过,迎面就见一抹鹅黄色的影子朝自己飞扑过来,他下意识地拦臂接过了。
那是他枯燥乏味的军旅生涯中最动人的一抹色彩。
哪怕那时候的齐缀眼里完全没有他,哪怕那时候齐缀脸都哭花了。
齐缀当时非常生气,不敢动齐沅便迁怒了他,一巴掌甩到他脸上说:“要你多管闲事!”
阴连城摸了摸脸没说话。
心想总有一天会弄死你这个小贱人。
后来她长大了,懂事了,倒是惦念起那一巴掌。
那年她初嫁,回娘家,看到他还很不好意思似的。
艳冠西南,嚣张跋扈的新郡主齐缀,竟然在他面前红了脸。
那晚灯节,她背着人拉着他到了角落里。
阴连城记得那时候她身边有一盏奔月花灯,柔和的灯光衬着她娇艳的脸,比灯上的嫦娥还要艳丽几分。
她说:“连城,当年是我不懂事,迁怒了你。你不会跟我计较吧?”
阴连城笑了笑没说话。
齐缀又自言自语,道:“或许你不记得了呢。可我一直后悔的。”
阴连城心想着,我可是一直记得的,你后悔也没用。
后来,他父亲让他以美色蛊惑摄政王妃。他心里排斥,可还是几乎麻木不仁地答应了。
可是宁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不得其门而入。
不知道怎么的他就跟齐缀睡到了一处。当天清醒过来的时候,他那颗已经很久没有什么感觉的心不知道为什么竟也觉得有些微妙。
原来如此,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她身边。
或许他们命该有这么一段,哪怕是露水姻缘。
齐缀说,女人的心肝都是琉璃做的,平时轻易不肯交出来,若是摔碎了,可就没了。
那一瞬间阴连城只觉得想笑,觉得原来她是这么蠢的一个女人。
他想过日后他会怎么对她,也不会允许她离开,但对她绝对不会太好。那些想象让他整个人都沸腾了,情话也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泼。
那一刻柔软的齐缀让他心满意足。可是他想他从来都没有齐缀这样轻浮愚蠢的妇人放在心上,所为不过是有朝一日能狠狠将她那张骄傲的脸踩在脚下。
真是可笑啊,从前从来不把儿女情长当成一回事,这个时候,怎么又会梦到她呢?
阴连城艰难地睁开眼,看到眼前有个鹅黄色的影子。
正在和守卫说话的齐缀顿了顿,回过头,冷笑地望了他一眼,道:“哟,醒了?”
此时的阴连城极其狼狈,被人对穿了琵琶骨,一身血污跪在稻草上。
他看了齐缀一眼,不吭声。
齐缀蹲在他面前,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脸,眸中阴暗不明。
“连城啊,我告诉过你的,女人的心肝都是琉璃,你怎么就舍得这么摔了呢?”她悠悠地叹气。
阴连城冷笑,道:“你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还在这儿装什么装?”
齐缀笑得很放肆,拍拍他的脸,道:“我早跟你说过了,我就是玩玩你罢了,你自己不听的。”
但凡有一点自尊,一个男人被女人这么说,换了谁都想死的心都有了。阴连城却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冷笑。
成王败寇,他勾搭齐缀何尝不是这个心思?只是没想到最后反而被个女人给反咬了一口罢了!
她抬手轻轻摸他的脸,低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注定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我倒是想有个人可以为了我不顾一切呢,那我齐缀抛了所有也能跟他的。”
阴连城冷笑道:“为了你抛弃所有,你是在做梦么?你真的觉得你自己值得?”
齐缀不生气,她只是笑,甚至凑过去,用白净的脸颊贴了贴他血污的脸。
阴连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齐缀低声道:“随便你怎么说,我白玩了你就是事实。”
阴连城顿时一口倒气抽上来,带动伤口一阵剧痛!
齐缀看了他一会儿,道:“连城。”
阴连城看着她不说话。
那一瞬间齐缀的眉眼甚至有些温柔。阴连城恍惚记得她有过这样的眼神,他现在知道那是假的了。
她命人解开了墙上的锁链,阴连城重重落在了她怀里。
“连城啊,你知道,我对我的男人,总是好的。”
一番折腾后阴连城哪里还说得出话,他的伤口泛着血沫,喘着气躺在她怀里看着她。
齐缀垂下头,轻轻摸他的脸。
“我知道呢,我也是骗你的。所以我就不跟你计较那么多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齐缀抱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后道:“不想干什么,只是想了想这事儿也不怪你。你不是齐沅,没有他这么任性孤傲,你还被你家里那些人捏在手里。而我呢,也不如我那个小表妹。”
她垂下头,低声道:“我不像她那般可以抛弃一切生死相随,我总是怕人家会负我的。”
阴连城猛的瞪大了眼,她几句话说得他心头狂跳,一辈子也没有跳得那么激烈过,更是仿佛撕扯一般得疼。
他非常震惊,甚至濒死才知道原来心跳会这么激烈,原来活人的心竟是这样的!
“齐缀,你以为我稀罕?”
齐缀笑了,她低声道:“我知道你不稀罕,你就是觉得我不干净么,觉得我纵情声色犬马么。我都知道啊。”
是啊,她反正本来就是骗他的,她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你说你相不相信会有一个人,会值得我一辈子?”
阴连城看着她喃喃道:“你做梦呢。有谁……会喜欢你?”
齐缀却依然一脸神往,她笑道:“我表妹说会有呢。她说会有个人,觉得他的缀儿是最好的缀儿,会疼我呵护我一生。我这不就是在做梦么,梦见我把心交给他他能捧得住,真如同捧着旷世琉璃那般捧着。”
说到这儿她有点兴奋,甚至又温柔地看了阴连城一眼,道:“我不开心呢,连城。我这辈子都不开心。我就想要有个人能对我好。不用像齐沅对我表妹那样连命都不要,只要有一半就够了。”
她歪着脑袋,道:“我想听他像你那样叫我缀儿,说他会护着我。连城,我希望他能把你说的那些假话,都说成真的。”
阴连城看着她笑,不知道是冷笑还是苦笑。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位算计他到死的女人也不过是个普通姑娘罢了。
可他这一生,又什么时候知道普通姑娘是个什么样子?
齐缀贴着他的脸,低声道:“连城。”
阴连城依然睁着眼看着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努力地想看着她。
大约是知道看一眼少一眼了吧。
“落到齐沅手里,你会生不如死的。”
她慢慢地抽出了匕首,低声道:“我是来送你的,你别怕,疼一会儿就该过去了。”
阴连城看着她不说话。他此时才看懂她眼中的温柔。
他费力地抬起手,握住她的,慢慢把匕首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齐缀把他的脸贴在自己的心口上。
颠来倒去几番,阴连城第一次认真听了她的心跳。
他慢慢用力,把匕首往自己心里压。
齐缀,我的心原就是死的,现在它活了,便这般给了你吧。
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压着匕首一点一点地往下。齐缀的手很稳却没怎么用劲。
她一直温柔地看着他,仿佛并不是在送他去死。
终于,匕首扎进了心。
很痛,可是他却长出了一口气,笑了出来。
齐缀搂着他的脑袋不说话了。
阴连城用力喘着气,突然一声一声地道:“缀儿,缀儿……”
齐缀偏过脸亲吻他冰冷的唇。
他低声道:“缀儿,缀儿,我,我……”
齐缀轻轻抚摸他的脸,无尽温柔。
阴连城的眼前已经开始朦胧。
他只是隐约想起那一天,他独自行在营中,那少女好像是一朵飞起来的小花,就这么落在他怀里。
她说,梦见我把心交给他他能捧得住,真如同捧着旷世琉璃那般捧着。
她说,连城,我希望他能把你说的那些假话,都说成真的。
阴连城猛地抓住了她的手,用了最后一点生命,道:“缀儿,缀儿,你能不能原谅我?”
齐缀抚摸着他的脸,道:“不能呢,连城,我不会原谅你的。你别傻,别这么傻,别这么傻。”
那一瞬间阴连城极其痛苦。他宁愿一生不像个人,也不像濒死才学会什么叫心痛!
“缀儿,缀儿,你原谅我……”
他只想等她一句话,然后才好安然闭目。可恨此时他命不久矣,甚至无力再多牵挂。
齐缀看着他,道:“不能,真的不能。连城,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阴连城猛地喷出了血,睁着眼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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