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靠着不远的溪水水畔,淙淙的流水像是永不停歇似地发出细微的声音,阳光从竹楼的窗中投射进来,使得整间竹室光亮无暇。
竹室很是清雅,墙壁上虽然悬着一柄长柄西夏剑,可是从纱幔和靠窗的梳妆镜可以看出,这是女子的闺阁。阁中的陈设简单,却是整洁无比,每一个细节,仿佛都有了它的位置。
梳妆的铜镜里,出现了一张鬼脸,鬼脸的彩轴有些斑驳,显得更是骇人,那刷了白漆的獠牙,还有那朝天的鼻孔,漆了红底的脸色,都说不出的妖异。
唯有那一对眼洞,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眸,眼眸的色彩落在铜镜里,铜镜里的人看着她,她看着铜镜。
“哎……”轻轻一声叹息,有些无奈,有些绵长。一只吹弹可破的芊芊玉手伸到了鬼脸上,突然将鬼脸揭了下去。鬼脸揭下来的刹那,整个闺阁里瞬时增添了几分色彩,镜中的鬼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略带苍白的脸蛋,如脂的肌肤,高耸的翘鼻,轻轻抿起来的细唇,配合着秀发,铜镜中出现的女子,清新脱俗,又带有几分惆怅。
她的秀眉蹙起来,仿佛生来就是如此,生来就有满腹的心事,有一种淡淡的哀愁。
镜中的美人儿淡淡地抿抿嘴,随即腰肢轻轻一摆,款款起身,身子轻轻一旋,那带着哀愁的眼眸,恰恰落在了窗台前的一束花上,这束花五颜六色,像兰花,又像牡丹,亦或是哪样都有,反正女子分辨不出它们的名儿,只是知道这种怒放的美丽,让人说不出的喜爱。
花儿绽放出淡淡的兰花香气,渗人心脾,与窗台外的涓涓流水一样,让整个人的心思都变得舒畅起来。
女子淡淡一笑,那蹙着的眉绽放开,这一笑,还真有几分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妩媚。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女子轻轻启开口齿吟了一句,出神地看着花儿轻轻道:“这诗放浪了些,只是不知他说的是不是我?”
带着这种思绪,女子又是叹了口气,仿佛有诸多的心事涌上来,轻轻地用手撑着下巴,整个人又是陷入深思。
一缕风儿吹过,使得香气更浓,花儿摇曳起来,女子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小心地将这束花放回屋中去,又生怕什么时候会下起雨似的,抱着这个心思,将竹窗合上,竹室里,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铜镜里,女子将妆台上的鬼面重新戴上,整个人又现出妖异的气质,打量了镜中的陌生人,女子的眼眸又是漠然起来。
“族长……”外面有个声音道。
戴着鬼面的女子配上短刀,戴着鬼面出去,整个人漠然无比地看着一个妇人急促促地过来,鬼面上看不到表情,声音却是无比冷漠地道:“什么事?”
“詹那族和后土族请您过去会商。”
智环只是应了一句,并不热切,只是说:“告诉他们,我会去。”
……………………
山腰分为三层,五族这边叫它们是上坪、中坪、下坪,上坪是祭祖告天的场所,更是族长、乡老议事的场所,寻常人不得去的。中坪则是族中地位较高人的住所,至于下坪,则属于仓库重地了。
中坪连片的建筑,规模也是不小,一处竹楼里,装饰得很是奢华,就是那外墙,居然也用红漆漆过,这种建筑在五族之中自然是奢华无比,可是若被沈傲看到,多半要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来:“乡巴佬。”
竹楼里三个男人分宾坐着,正在喝着甜茶,上首的一个,穿着华服,与这五族的朴素气氛很不相衬。这人生得很是年轻,也有几分英俊,顾盼之间,也是自信满满。他叫李成,也是五族的族长之一。坐在他下首位置的,则是后土族族长,这人年纪不算很大,不过四十上下,却有些未老先衰,颌下是与年龄不相衬的白须。
最下首的一个则是汉人打扮,像个行脚的客商,脸上带着一副讨好谄媚的笑容。他喝了口甜茶,慢吞吞地道:“鄙人听贵寨的人说,那摄政王到了这里,给山讹族族长鬼智环送了一束花,这倒是天下奇闻,这横山上下谁不知道那鬼智族长最厌恶的便是花儿,可是偏偏……”他适可而止的抿了抿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继续端起甜茶慢慢喝起来。
客商的话,引得李成的脸色大变,他冷哼一声,却是什么也没有说。身为族长,李成年纪不大,已经有些自负,那鬼智环更是他的未婚妻子,早在出生的时候,两家就曾定好了娃娃亲,可是偏偏,那鬼智环却是对他态度颇为冷淡,颇有些看不起的意思。李成本就心中焦躁,可是这一次,鬼智环竟是接受了一个外人的鲜花,不正是当着全寨人的面,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李成的母亲,好歹也是西夏的宗室,沈傲在龙兴府屠戮宗室,让李成这‘皇亲国戚’一下子落到了草鸡不如的地步。原本身份光鲜,既是族长,又是宗亲,谁知被那沈傲一搅和,龙兴府的关系,就此全部化为乌有。
因此听到那什么摄政王进山,李成并不迎接,甚至连见都不愿见上一面。
李成下首的后土族族长鬼横见李成这个样子,与那客商对视一眼,眼中都浮出笑意。这鬼横与南来的客商关系不错,这一次收了客商的大笔钱财,自然要替这客商说几句话。他淡淡一笑,道:“我听说摄政王生得英俊无比,据说在南人之中又是学富五车的大才子,还练了一支骑军,竟是连女真人都比不过。也难怪我大夏的公主愿意嫁他。”他深望了李成一眼,继续道:“世上的女子,谁不心仪这样既俊俏又文武双全的英雄才子?”
客商淡淡一笑,道:“这个倒是,他的妻子却是不少,哪一个都是国色天香。”
李成拍案道:“说这些做什么?”
鬼横呵呵笑道:“只是提醒你,你这未婚的妻子,只怕要投入别人的怀抱了。”
眼看李成已是羞怒交加,那客商立即打圆场道:“未必,未必,这姓沈的虽是招蜂引蝶,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让他走不出这大山便是。”
他正色道:“一万付马蹄铁,外加刀枪铠甲各三千付,杀了姓沈的,大家各有好处,我家主人说了,沈傲一死,便是西夏要报复,大宋那边,也绝不会让你们少了一根毫毛。”
鬼横拍手道:“大夏每年的赏赐,都是些无用之物,哪里比得过这位王兄弟痛快,有了这些,咱们横山五族再组建一支骑军,便是谁也不必怕了。”
李成听了,却是呆了一下,犹豫道:“这件事,还要问问环儿的意思。”
客商淡淡一笑,低头去喝茶,鬼横却是皱眉道:“她收了那摄政王的花,早就心有所属了,问了她也是白问,哪有女的会杀自家情郎的。”
李成勃然大怒,道:“鬼横,你不要胡说八道”
鬼横却是冷笑:“是不是胡说,待那鬼智环来了就知道。”
正在这时候,竹楼外传出一个声音:“知道什么?”
门外,出现一个人影,鬼智环披着一件披风,妙曼的身形恰好被这披风包裹,腰间的短刃系在前腰上,手上戴着手箍,鬼面之后的脸谁也看不清,她步入楼中,让竹楼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李成青白的脸闪出红润,立即站起来,迎上去:“环儿……”
鬼智环淡淡地道:“表兄自重。”整个人轻轻撇开身子,让李成要伸出去的手扑了个空。
鬼横和那客商眼中带笑,对视了一眼,二人一起站起来,道:“鬼智族长好。”
鬼智环微微扬起的下巴只是点了点,不肯轻易给予太多的尊重一样,随即便坐在了李成的座椅上。
李成脸色有些阴沉,只好寻了个位置坐下,开门见山道:“摄政王来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吧,他是贵人,若不是遇到了难事,岂会屈尊来这里?”
鬼智环淡淡地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她微微顿了顿,整个人有一种让人不容侵犯的贵气,继续道:“女真人叩关而起,兵陈祁连山,危及西夏,我们也是党项人,得要大家商量着办。”
三人都是惊愕了一下,李成冷笑道:“平时我们得不到他们的好处,现在有难了,就来此叫我们的勇士去为他们送死吗?再者说,那个摄政王又是个南蛮子,此人出了花言巧语,巧言令色……”
鬼智环娇斥道:“莫忘了,在这竹楼里也有个南人。”
李成越发觉得鬼智环是袒护摄政王,哈哈一笑,道:“好,好,你瞧他英俊是不是?”
鬼智环的眼眸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冷然道:“你胡说什么。”
李成站起来,一双眼眸勾勾地盯住那妖异的鬼面,攥着拳头道:“那我问你,你敢不敢杀他?敢不敢?你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取了他的脑袋。”
鬼智环整个颤了颤,道:“我为何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她的语气有一种说不出的冷静,甚至还略带几分蔑视,慢吞吞地道:“五日之后,五族商议是否出兵。其他的事,我不想说。”说罢,她站起来,整个人冷冷地看了李成一眼,才又道:“他是横山最尊贵的客人,是当今大夏摄政王,谁也不要再说什么气话。”
鬼智环紧了紧披风就要走出楼去,李成却是将他拦住,狰狞着脸道:“你是我的未婚妻,按族中的规矩,再过两个月就是火神节,那时候是詹那族和山讹族连为一体的日子,你不要忘了”
鬼智环呆了一下,淡淡道:“我不会忘记。”
李成最受不得的,就是鬼智环的那种冷漠,他还想再说些什么,鬼智环已经从他身边绕过去,徐徐走了。
李成目光幽幽,失魂落魄地道:“杀了摄政王在部族会商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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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智环从竹楼里出来,整个人犹如失魂落魄的幽灵一样,这时天色已经晚了,万道霞光闪露出来,她的鬼脸旋向身后漆红的竹楼,直愣愣的呆了一下,眼眸中闪过一丝无奈。随即莲步继续朝前走去,从中坪到上坪要经过一处阶梯,除了族长、乡老,对其他人都是禁忌。鬼智环莲步上了石阶。
石阶一共是一百三十四级,这些,鬼智环都已经牢记在心,每一次走时,她心里都在默默的数过去,仿佛数到一百三十四的时候,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一样。、
她心里默念了一百三十四这个数字,眼前变得开阔,孤零零的,在平地上矗立着一处楼宇,这座楼宇无比宽阔,两边有火把燃烧,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乡老添置火把,所以就是在黑夜,这里仍然是光亮的。
鬼智环的鬼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更显得恐怖。她仰起脸来,看着天穹暗淡的星辰,露出雪白的颈脖。颈脖上的银项圈,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咦,天上有钱捡吗?”。不远处,一个摇着扇子穿着夏衫的家伙也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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