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二十二

第二十二章

爱情与权责, 总难两全。

曾经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我。那时的我总是似懂非懂,茫茫然望着父亲略带忧伤的眼睛。却如今,我竟也走到了这一步。

“菱儿, 我并不强迫你, 一切随你愿意与否。”

当我说这句话时, 我是怎样的表情?当菱儿听到这句话时, 她又是怎样的心情?

我不知道, 也没必要知道,只要结果如我所愿,我又何苦给自己带来心上深沉的枷锁?

所以当菱儿深吸口气对我说, “一切皆为菱儿自愿。”时,我柔柔地笑了, 笑着说, “很好。”

窗外是沉重的夜色, 漆黑一片,只有稀落几颗星高悬空中, 寂寞地闪烁。

如此深沉的寂寞。

我喝了酒。在这样的夜晚,我独自坐在凤临殿中自斟自酌。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来劝阻我,更没有人会拿忧伤的眼眸注视我。

崇贤不会来,菱儿也不再会来。

突然觉得很好笑, 这不是我一手导演的么?这不是我所期盼的么?为何我还要觉得心痛?痛得无法呼吸。

不过是将文贵妃那套招数学了过来, 只是其中的一个主角换了菱儿, 只是又安排人在崇贤的寝宫里点了一种特制的熏香——沉醉。

轻寒细雨情何限, 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 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只不过为了牵住崇贤,为了防止文贵妃得到圣眷, 为了更好的掌控情况,我竟出卖自己的感情,出卖崇贤对我的感情,出卖这后宫中曾经唯一的温暖。

安雪怜,你究竟在做什么?!你究竟为了什么?!

一翻袖,桌上物品全数扫落在地,东西砸落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脆响,飘荡着。

几个宫女和太监匆忙跑了进来,见着这凌乱全都惊恐跪地,“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看着他们的惶恐,突然觉得自己的无理取闹,自嘲一声冷笑,抬步向外走去,“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有些无主地走着。

高耸的城墙,潺潺的流水,幽静的花园,华贵的楼阁,深回梦转。

曾经我让菱儿找个寻常人家嫁了,曾经我让她找个真真正正疼爱她的人,过平凡幸福的一生,连着我的那一份,一起过了。却如今,我亲手毁了她的爱情,毁了她的幸福,亲手将她推入这个华丽的牢笼。

“参见皇后娘娘。”

一个惊吓,望着跪在我面前的人,脑中有些空白。

恢弘的殿堂,威严的气势,我一番审视,终于醒悟过来。自己竟不知觉间来到了朝阳殿。

抬步向里走去,却见着李德常迎面走了过来。

“娘娘,奴才给娘娘请安。”

望着窗口透出的灯光,我凝视良久。

“娘娘是来看望皇上的么?奴才现在就进去通报。”

抬手制止了他,仍是望着那点亮光,“不必了,本宫只是经过,在这看看就好,就不要惊扰皇上了。”

想了想,终是问,“菱儿来过么?”

“娘娘是问菱儿姑娘?这个……”

他竟还犹豫着不敢答,是怕我生气吧。我又怎能生气呢?明明一切都是我的安排。

“难道她没来过?”我佯装惊讶,“本宫叫她送些点心来给皇上的呀?”

“来过,来过,菱儿姑娘来过,只是……”他再一次心虚地瞄了眼那紧闭的房门。

我几步走上台阶,立在窗口前。

只是一会,我便转了身,慢慢下得台阶。

“娘娘,您脸色这么差,没事吧?要不要传太医?”

摇了摇头,径自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记得交代敬事房记上一笔,还有明早的药汁也不要忘了。”

我诧异于自己的平静,几近麻木的平静。

只是觉得冷,有些冷,在这盛夏的夜晚,我凉彻心头。

幽幽夜色中苍凉的楼宇,仿佛百年前清怨的眼眸。

我就这么与它对视,望着那让多少人魂牵梦萦的水月洲,任泪水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冲刷脸庞。

当我得知菱儿被封为才人已是两天后的事。

那一夜之后我发了高烧,整整昏睡了两天。

两天里,我不停地做梦,很多很多的梦。

父亲,母亲,哥哥,崇贤,无极,文清扬,菱儿,德妃,康贤妃,文贵妃……每个人都都在我脑子里不停地跑来跑去,对我哭,对我笑,对我吵,对我闹。

我头疼欲裂,我哀求他们放过我,让我安静,可不管我怎么说怎么做都没有用。一张张面孔交替,一串串笑声飘过,一阵阵哭泣传来,我几近崩溃。

才发现原来我这一生竟亏欠了那么多。

终于睁开眼,忍着难耐的酸涩,茫然地望着头顶珠光凤飞绣帐,一动不动。

然后一张脸遮住了光,望着我,轻声试探地唤了声,“雪怜?”

望着他,一动不动,就只是望着他。

那一刻我想他是吓着了,颤抖的手抚上我的脸庞,我的眼睑,我的嘴唇。

然后我狠狠咬住了他的手指,眼睛仍是一瞬不变地盯着他,直到一股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他没有说话,没有动,甚至都没有皱眉,只是望着我,眼中含着我不懂的伤痛。

不要,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已不再是曾经的安雪怜,就在那一夜,我出卖了我们唯一的羁绊。

我松开紧咬的手指,闭上眼睛,别开了头。

“雪怜,朕……”

“不必说了……好生待她……”

我唯一的心愿,好生待她,不求不悔的深情,只求能护她在这幽暗的深宫不受伤害,安然平静地过完一生。

轻轻靠着软垫,看着她请安,叩拜。

新封嫔妃的谒见仪式。

拜见完毕,她静静垂手立在了一旁。

我望着她,她望着地面,无言的格局。

想说些什么,却突然一阵咳嗽,咳得整个人微微蜷起。

她快步走过来,一手递来一杯花茶,一手抚着我背,“小姐看过太医了么?”

润了润喉,把气顺了顺,“看过了,无妨,不过是那日风寒引起的。”将茶盏搁在案桌上,“今后别叫我‘小姐’了,现在你我不是主仆关系。”

“是,娘娘。”

一怔,失笑,摇了摇头,“还是叫小姐吧。”

又是沉默,只感觉到她的手轻轻在我背上抚着。夏日烈烈的阳光只透过门窗在殿中投下支离破碎的光片。

“菱儿……你以前姓什么?是夏吧。不如你用回你的原姓吧,也算光耀了门楣。”

安家的惯例,家仆都要从安姓,菱儿是自小便被卖入了安府的,是故也已经改姓安,只是如今她已贵为才人,也该为她夏家着想了。

感觉到我背上的手一顿,她突然跪在了我面前。

“菱儿?你这是做什么?!”

“菱儿自踏入安府那一天便已是安家的人,小姐现在这样说是不是不要菱儿了?是不是因为菱儿做错了什么?菱儿改,菱儿一定改,只是肯请小姐不要嫌弃菱儿,不要把菱儿赶出安家。”

她望着我,泪眼婆娑。

我望着她半晌,终是长叹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她也是聪明人,知道如果离开了安家的庇护她在宫中的日子将会如何艰难,安家这棵大树,终是丢不得。只是她没想到,大树也有坍倒的那一天,到时候树倒猕猴散,好不凄凉。

秋雨一阵落过一阵,天渐渐凉了起来。

终于尝得身为病弱美人的感觉,那种被人如捧手心般的呵护,让人竟觉得如梦般不真实。

其实只是那日风寒未痊愈而已,太医偏说是由于我心郁纠结才会导致体虚久未愈,崇贤于是除了早朝和必要的接见朝臣外,其余时间都一步不离地守在我身旁,讲些有趣的事逗我笑,或是拿些新奇的玩意给我看,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他望着我,不言不语,当我抬眼望去时,便柔柔一笑,然后执着我的手,吟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琴瑟相御,莫不静好……”初时只是一笑,听得多了竟多了几分惆怅和伤感。偕老,我们真的能走到那一天么?

菱儿被封了才人,身边一下缺了个贴心的丫头,于是让李德常把冬儿唤进了宫伺候。惆怅不是没有,毕竟是跟了自己十多年的丫鬟,一下就成了别人口中的菱才人,颇让人慨叹。

安文二府的明争暗斗也更加激烈,维系平衡的那根弦已绷到极至,只需稍微施加点外力,它便会“嘣”地断裂,而那个外力,恐怕只有我来创造了。

“小路子,事情办得如何了?”含了口冰镇玫瑰莲子汤,我轻声问。

“娘娘请放心,消息已带去飞鹰堡,相信少爷应该已经派人着手办理此事。”

我微颔首,放下杯盅,“这些日子就要辛苦你多担待点了,有什么消息马上通知本宫,下去吧。”

徐徐清风,抬头,亭外高阔匀蓝的天,缠约绵白的云,如此悠远又如此宁静。只是宁静下的暗流又有谁看得清?

风云变幻,永远都那么莫测。

七夕夜,崇贤下了旨摆宴御花园。

当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辉消失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御花园里一下丝竹悠扬,花影浮动,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恭祝皇后娘娘红颜永驻!”

“恭祝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嫔妃们本着见风使舵的本能一个劲地向我敬酒祝愿,我都是淡淡一笑,由着崇贤代我喝了。

天下间绝色几乎全集于此,放眼望去,看不尽的娇嗔微颦,听不尽的莺声燕语,无一不是费尽心机来留得一时圣眷,而众人心中独宠的神呢,他又如何是想?

我不禁侧头望去,却正好与他视线碰个正着。

“怎么了?是身子感到不适么?要不朕先陪你回宫如何?”他俯过身来柔声轻问。

我轻轻摇了摇头,“不碍事,再说难得大家一聚的家宴皇上怎能先行离开呢。”

“儿臣参见父皇,参见皇后娘娘。”

突然的清稚童声,望去,见是滟儿一身霓裳宫装盈盈作福,璀璨眼眸就如满天星都落入其中,盈光一片。尚只有三岁而已便有如此姿态,相信他日定是倾城之姿,倾国之貌。

“滟儿真是越发出落得灵秀,几日不见,倒叫本宫认不出了。”我笑着赞叹道,又让人添了位置,招她坐在我身旁。

她一坐下来便如往常般把头靠入我怀中,如小猫般轻蹭着,惹得我轻笑不止。

“你们俩如此亲昵,倒叫朕好生羡慕。”崇贤怏怏然摸了摸鼻子,一脸吃味样。

我轻轻拍了拍滟儿,小丫头倒也聪明,骨碌一下坐了起来,忽闪着大眼望着崇贤,“儿臣特地为父皇准备了一份礼物哦。”

在衣兜里翻找了半晌,她终于翻出一个香囊,双手递了过来。

“哦?这是小滟儿为父皇做的吗?”崇贤满是好奇地接了过去端详着。

“香囊是滟儿让母妃代做的,滟儿做的不好看,不过里面的东西是滟儿自己特地搜集了放进去的哦。”

“哦?”我也好奇地凑了过去,却是远远闻得一股暗香,仔细瞧了竟发现里头塞了满满的桂花花瓣。

还真亏这小丫头想得到,我与崇贤相视一笑。

“公主丽质天成,机敏慧智,真是皇上之福。”

马上下头又有人带头恭祝起来。

这些人啊,我忍不住失笑摇头。

“臣妾也有礼物送给皇上呢!”众附和声之中,那婉转如夜莺般的嗓音显得格外突出。我不禁望了过去,却是文媛茹站了起来孑然而立,一身玫瑰镶金丝的织锦衣,无比繁华。

“哦?贵妃也有礼物?那不如呈来让大家共同鉴赏鉴赏如何?”

“臣妾这礼物却是别人鉴赏不得的。”文媛茹嫣然一笑,千娇百媚,神态间自豪之情尽露无疑,“传太医!”

不知为何,我的心突地沉了下去,莫名的不安,案桌下手慢慢攥紧了衣摆。

不多久,太医恭身走来,大声禀报,“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贵妃娘娘有了皇上的龙种了。”

一时间一片哗然。

崇贤先是一怔,然后掩不住的欣喜,“当真?贵妃这一大礼确是出乎朕意料,如今你有身孕在身,一切要小心为重。”

“臣妾遵命!”文媛茹盈盈一拜,临起身时望了我一眼,得意的笑容中含着嘲讽和挑衅。

自始至终的微笑,得体地表现着我身为国母,身为后宫之首的气度,我真真要为自己拍手赞叹。

感觉到崇贤透来的关切眼神,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同时也害怕我会做出什么反应,他愧疚,却不后悔,我知道。

我是安雪怜,但我更是天朝皇后,我知道身为皇后的责任,我更知道我的一言一行代表了什么。

于是我望着他,柔柔一笑,“恭喜皇上。”

不曾想过的异数。

我有些头疼地揉着太阳穴。

千想万想不曾料到她文媛茹竟怀了崇贤的孩子。

望着天边排着人形飞过的大雁,我突然感到莫名的伤感。如果,如果玉儿在这,应该已经会喊我 “母后”了吧。

“娘娘,路公公带到。”

为着这陌生的称呼愣了愣,才想起冬儿进宫后都是如此唤我和小路子的。

回过头,瞧见她垂手而立,身后跟着的正是小路子。

挥手遣退了其他人,我轻呷一口菊花茶,“事情进展如何?有没有什么消息?”

“奴才刚刚收得密报。”

他从袖子中抽出一张纸条,递了上来。

我大略扫视一番,“虽然仓促了些,不过也大致可以,其他事情部署如何?”

“已传令下去,只等娘娘命令。”

“好,派人将密件送往安府,记得要亲自交到安相大人手中,切不可有误。”

“奴才遵命!”

要怪只能怪文媛茹打乱了我的计划,使得一切不得不提前,扳倒文家,就在此一举。

这个世界本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两者永远无法共存,今日只要我松一分,明日他便会反咬我一口。我不能坐以待毙,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保护我的家人,我只有学会狠下心肠,学会主动出击。

我需要做的并不多,凡事只要抓住要害,就可让问题迎刃而解。自古帝王最为忌恨的是什么?恐怕莫过于篡位,谋反。我只需让一些事看起来那么巧合又那么微妙,那么事情便已是差不多。我并不想赶尽杀绝,也不希望有人因此而丧命,所以我做的并不过分,只要让崇贤忌惮猜疑便足够了。其他的,就听天由命吧。

“娘娘,起风了,还是进屋去吧。”

向亭外望去,花枝摇曳着,果真是起风了,花瓣片片零落,倒似下了场花雨,漫天飞舞,让人惆怅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