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半天, 他是在关心自己啊。
明月顿觉心中暖洋洋的。
亭子外的落雨哗啦啦响, 听在耳朵里就像唱歌一样。
她咬着唇,迟疑道:“可是那样, 我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能送给你啦。”
谢平澜笑了,咳嗽两声,正色道:“你可是冒着风险救过我的命, 这还不够么?”
明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心说你也救过我呀,要不是你,我和我娘坟上的草都老高了。
这话不能告诉谢平澜, 令她心中很是歉疚,总觉着亏欠了他什么。
“那个,你这两天照着白先生的方子按时喝药了么,有没有觉着好些?”若是白策的药方不行, 蔡九公还在金汤寨,她可以派人骑快马回去,叫蔡老看看有没有办法。
谢平澜点头:“好一些了, 咳得也轻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明月低低“哇”的一声,双手抱肩, 往亭子中央缩了缩。
这个随闪电而来的闷雷就打在旁边的大殿屋顶,轰隆一声,天地都仿佛跟着震颤了一下。
雷声过去, 落在亭子上的雨更疾更响了。
明月这时候才觉着身上有些凉,尤其是鞋子渗了水进去,湿哒哒好生难受。
她低头摆弄了一下裙裾,又跺了跺脚。
谢平澜见状问道:“冷了?”把手放到了披风领口处的结上,犹豫一下,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温声道:“回禅房去吧。”
明月却有些不舍得这么快就结束难得的独处时光,道:“没事,在这里看看雨也挺好的。就是鞋子湿了,好烦人。我最讨厌下雨了,到处都湿淋淋黏糊糊的,好好的路变得全是烂泥,洗好了的衣裳都没处晾晒。”
谢平澜听着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忍不住唇角翘起笑了笑:“那你喜欢什么呢?我看你吃东西挑剔得很,好多饭菜都不见伸筷子,别人给你斟的茶,你通常连唇都不沾,别的小姑娘爱不释手的玩意儿,也不见你多喜欢,除了那个叫铃铛的小丫鬟,连个玩伴都没有。”
明月赶紧挽救自己那岌岌可危的形象:“我也有喜欢的啊。”
谢平澜揶揄道:“话本?”
明月噘着嘴不作声,停了停,小心试探:“是不是很讨厌?”
谢平澜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何以有这样的自觉:“当然不,只要不碍着别人,怎么样都凭你喜欢,再说有时候瞧你那样子还挺可爱的。”
明月面颊腾地一下便红了,耳畔不停回响着“挺可爱的”,“挺可爱的”……
手上这会儿没有东西,不然她就可以像上次那样,将吕飞白的两页手书按在心口上,免得心跳过快,一时忍不住落荒而逃。
明月假装转过身看雨,深深吸气,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从记事起就有这么多毛病,我娘说我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她曾想着要给我掰过来,我记得有天她说吃过了晚饭就洗漱睡觉,谁也不许收拾饭桌,打扫屋子,连院子里晾的衣裳也不准收,不信我会睡不着,结果我就果然睁着眼躺了一晚上。”
她吐了下舌头,扭头问谢平澜:“你被毛毛虫掉到身上过吗?就是那种感觉,浑身上下可难受了。”
谢平澜笑了:“我不但被那东西掉到身上过,还被它蛰过。”
顺德侯府后院有几棵一人多粗的大松树,他小的时候总带着弟弟们在那里玩,那些树最爱招毛毛虫,下人们再小心捕捉,还是有了漏网之鱼……
那时候弟弟们是何等亲他近他,谁会想到有一天竟猝然动手,欲置他于死地。
谢平澜回过神来,见明月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充满了好奇,显然是在等他继续说下去,不由地哑然失笑。
自己这是怎么了,放着正事不做,同一个比他小了差不多十岁的姑娘在说玩毛毛虫?
谢平澜是心细之人,看出来明月这会儿鞋子和衣裳下摆都是湿的,可她站在亭子里谈笑风生,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身上掉了毛毛虫的样子。
小姑娘的心事总是很难懂的。
谢平澜柔声道:“这会儿太冷了,回屋去吧,小心着凉。白先生开的药可是很难喝的,你总不想叫毛毛虫爬到喉咙里去吧。”
有洁癖的人通常想象力异常丰富,明月叫他说得登时变了脸色,忍了忍方道:“那我们以后还能见面么?”
谢平澜见她一脸的期待,却不知她在期待什么,道:“能啊,你还没给我机会报答救命之恩呢。”
明月放了心,弯腰自地上拿起伞来,一手提着裙裾,走进雨中。
没听到身后有动静,她知道,谢平澜应该还站在原处,正望着自己走向禅房。
雨珠细密,哗啦啦,碎在她的伞上,跌落在她的身畔脚边。忽而她想,谢平澜那话的意思是他会像现在这样,一直默默地关注着自己吧,否则他又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需要他的帮助呢?
要是这样,明月也不知道以后是见面好,还是宁愿不见,叫他一直惦记着报恩好?
心里酸酸的,伞太小,雨水飘到眼睛里,涩涩地疼。
她疾走两步,推开禅房的门,屋里已经点起了油灯,铃铛便在站在门口等她,急着问道:“小姐,雨这么大,淋湿了没有?”
明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铃铛把伞接过去,她这才掏出帕子擦净脸上的水渍。
白策和慧明和尚还在下棋,白策不如老和尚精力集中,闻声向她望来。
明月冲他露出个笑脸来:“白先生,这雨看来一时不会停,路不好走,咱们早早回去吧。”
白策应了声“好”,也不问她与谢平澜谈得如何,冲慧明和尚笑道:“这一局看来是白某输了,就这样吧。”
慧明揽须笑道:“施主心不静啊,焉能不输。”
两人丢下棋子站起身,白策合十感谢:“我们这么多人来灵岩寺,劳大师款待,跟着忙前忙后大半天。打扰您清修了。”
慧明老和尚很好说话,连忙还礼。
明月在旁看着白策代众人捐了香油钱,寻思这钱回去一定得给白先生补上,心中突然一动,想起出来的时候叫铃铛特意带了几锭金元宝,回身推开了禅房的门,探头望望。
外边雨雾迷蒙,早不见了谢平澜的身影。
铃铛会错了意,道:“小姐你等着,我去叫他们套车,准备起程。”
明月抿抿唇没有作声,铃铛撑了伞正要出门,就见迎面一人打着伞疾步而来,怀里单手抱了个包裹,到了眼前才认出来,乃是谢平澜的贴身小厮。
明月心道正好,叫住铃铛,叫她把钱都拿出来。
天行的人都穷得叮当响,谢平澜在其中身居要职,怕是也不能例外。
之前在安兴,明月就注意到他行囊空空,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那会儿不知他是自己一直在找的人。
一旦知道了,不免就担心他银钱不凑手,会不会亏待了自己,吃不饱穿不暖不好好养伤,诸如此类。
那小厮却把包裹递过来,道:“我家公子见隋小姐衣裳被雨淋湿,吩咐拿这件斗篷给您挡雨。这斗篷是公子新近才添置的,还没有上过身……”
明月不等他说完便接过来,抱在怀里,甜甜地笑道:“替我谢谢他。”
那小厮一手递斗篷,一手拿钱,笑得好生尴尬。
明月看出来了,笑道:“我不像你家公子,什么都不趁,只有这点金银,帮我交给他,留个纪念吧。”
她把衣裳抖开,二话不说披在身上。
蓝色梭布的素面斗篷甚长,差一点就拖到地了,明月小心拉起了下摆,高高兴兴地道:“好了,咱们走吧。”
众人打着伞,出了灵岩寺。
铃铛陪着明月坐上马车,见小姐待那件斗篷像宝贝似的,不时将领子上的短带解开,系上,又解开,再系上……还一脸的心满意足,不禁欲言又止。
车行辚辚,很快驶离了城西。
因为下雨,今天大化街市上行人不多。
等走到州府衙门附近的长街上,突然听到雨中隐约传来一阵喧哗声。
明月被打断思绪,感觉马车越行越缓,问道:“出了什么事?”
外头程猴儿答道:“大小姐,好像是衙门抓了人,押送回来。”
说是衙门,大化的衙门早在陈佐芝的控制之下。明月皱眉,抬手轻轻撩起车帘,外边天色昏暗,雨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问程猴儿:“去看看,可是咱们挡了路,若是挡路的话,咱们避一避,叫他们先走就是。”
这关头上她不欲多生事端。
程猴儿应了一声催马上前,停了一会儿,回来禀道:“大小姐,囚车已经过去了。就是有些百姓刚好遇上,凑凑热闹骂两句,不关咱们的事。”
明月听这话不由好奇:“抓了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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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猴儿笑道:“这回动真格的,听说连宋通判也抓起来了,还有临丰和兴乡两县的县令,都是咱们邺州有名的大贪官。”
费长雍的动作好快!
明月不由陷入了沉思,她熟知邺州地志,通判宋辉是指挥使马康才的人,这也到罢了,临丰可是孟黑老窝所在,是他最早打下的一个县,县令自然也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