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八年,夏,七月初,帝下诏赐婚皇妹武昌长公主以配荆州刺史桓冲之子桓修。一时朝内舆论纷纷,言说桓氏殊荣盛极。
离宫之前,我见道华静静地坐在自己寝宫内的闺房之中,往日里总喜调皮笑着的无忧少女此时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一双大眼睛内毫无神采。
我招手叫过来一个宫人,低声问:“道华这个样子有多久了?”
宫人回:“自今晨陛下下诏说要赐婚之后,公主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她早膳未用,奴婢们刚刚又奉上了午膳,公主仍旧未用。”
我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想要走开,又不忍,便对宫人说:“就算是她不想吃,你们还是把膳食摆好放在她的手边吧。”
“是。”
道华是不是心有怨言呢?她是不是不想嫁给一个自己连面都未见过的男子?不过啊,昌明对她也算是好的了,起码,那个男人在昌明看来是一个佳人,他愿意把妹妹嫁给一个好男人。
。。。。。。。
来的很及时,他正准备要返回荆州。
迎上去,我道:“将军。”
他对我易服前来的举动稍感惊异,随后却又赶紧不失礼貌地说:“臣桓冲见过公主。”
二人落座叙话,我道:“猜想将军会在等到赐婚圣旨之后便会即刻返回荆州,所以,道福前来为您送行。”
“有劳公主了。”
这一次,室内的光线很好,我看得分明,他鬓角的一片斑影果是白发。
我轻声说:“您,老了呵。”
言罢,我又有一些后悔。这个一生都在沙场上驰骋的男人,他最忌讳的怕就是别人说自己老了吧。
不想,他只是淡漠一笑,可是,我见那握剑的右手却在微抖。
“韶华已逝,我能不老吗?唉,此一番回去荆州后,我便需去面对苻睿与慕容垂了。说实话,若换做是在以前,我定是会身先士卒、唯求能够为国尽忠,哪怕是以身报国。
可是,上个月里,当我听闻他二人携军将来救襄阳之围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却退怯了。当时,摸了摸自己额上早已生出的那些纹路,我口中不自觉地就说出了‘全军后退’的军令,到底是在怕什么,我现在仍然是分不清。”
他看起来似是真的很苦恼,我也替他难过,便好心劝道:“请将军不必忧虑了。或是将军已经有心脱身军政了,故才有此畏敌之举吧。不过,我却觉得将军这样做是对的。
陛下在几日前不是对将军说过了吗,苻睿与慕容垂若是铁心要夺走襄阳郡,那便给他们就是了。不必拿我荆州的精兵去拼死对抗,毕竟,日后咱们还有一场大仗要与秦人进行啊!”
他苦笑,说:“我好似,什么仗都不想打了。人老了,便会开始惧怕很多的事情。”
我理解他,便道:“将军,那您就回来吧。”
他有些听不明白,便问:“你是何意?”
我道:“若我记得不错的话,将军您今年已是五十又五了吧?说来,您其实已不再年轻了。我看,将军不若就回朝主政吧。
荆州那里,桓家的后生之中多有将才,将军举荐一人接替刺史一职,道福也愿意帮桓家进言;荆州既不会落入别家之手,将军您亦可得享天伦之乐,这样岂不是很好?”
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他神情有些动容,唇动了两下,他低声对我说:“说实话啊,福儿,阿兄去后也有十年了,我成为了桓家的家主。这十年来,为了能保住桓家的风光,我其实已是心力憔悴了。
尤其是近三年来,我不时便会觉头晕、且眼也花,想必,这些定是恶病的前兆吧。我也不敢去问医者,只是自己暗地里猜测。不知,我的寿时还有几何啊。即便是我的身体已经如此的糟糕,可你说让我退,我却也无法退啊。
自幼便勤习武艺、或被我们这些长辈带入军中严格训练,桓家的后生之中自然是多有将才,只不过,他们这些孩子还是年少啊。他们的资历都尚浅,一旦我退回建康入朝主政,把他们留在荆州,根本就无法震慑那些老将啊。
吾长子嗣,自幼便体弱,虽曾得蒙陛下不弃委任‘江州刺史’,可若是依我这个做父亲的看来,现在他实无法胜任,还需要多多的历练,故此,年初时我才会上疏请求陛下免除了嗣的官职;
吾二子谦,武艺虽强,但性多浮躁,实不可委以大任,故我从不曾在陛下面前举荐他或是为他讨官;吾三子修,文才虽最佳,但却不通军事,无法拜将、带军;其余四子,年纪仍尚幼,更遑论掌管国之重地荆州了。
那些侄子之中,我独独看好石虔与石民二人,而他们亦没有让我失望过、或是给桓家抹黑。与秦人的那几场战事,虽说都是小试牛刀,但结果却很令我满意。看来,他们二人真真是我桓氏日后的希望啊。”
说到这里,他展颜微笑,我知此时他心内的焦虑已稍有缓解了。
他突然又提及了灵宝:“那一年,灵宝他趁荆州大水、我疲于奔波赈灾之际竟一个人仗剑出游。我虽曾派出了军士四处找他却都未果,最后,还是他自己玩够了才回来上明的。他对我说,他见到了你。我大吃一惊,又见他很是气愤,说你浑然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是桓家人。为了这件事,我把他狠狠地责罚了一顿,不许他再跨出军营一步。”
我无奈道:“当时,他一人闯入我与献之的府中,我们本以为又是一个来向献之求字的人,不想却竟是他。”
桓冲别有深意道:“事到如今,你可知他究竟是何人之子了吗?”
我惆怅道:“我岂能不知?他的样子,完完全全就是另一个仲道啊!八岁那年,我第一次跟随父亲前来建康,在驿馆里,我遇到了仲道。十五六岁的少年,正与如今的灵宝是同样的年纪。他们两父子,简直。。。。。。。。唉,我真的是要多谢您,他看起来身体很健壮,多谢您悉心抚养了。”
我感激下拜,他忙阻止,又道:“你身份尊贵,岂可拜我呢?再说了,他是你与仲道之子也就是我的侄孙、在明面上他又是我亡兄的幼子便是我的侄子,无论怎么说,我都是该尽心抚养他的,你不必谢我。”
他府内的下人进内提醒说该是他回去荆州的时候了,于是我们只得打住了话头。
我与他步出府外,他上马的动作较早些年稍显迟缓。而后,他坐在马背之上将自己微显佝偻的背努力挺直,明亮铠甲之上反射着天际余晖的光影。
他,真的是老了啊,我禁不住再一次于自己的心内感慨。
他低头仔细看我,道:“那么,我便告辞了。”
我抑制住了心中强烈的离别伤感,缓声对他说:“此去荆州有千里之遥,请您万万保重。”
他郑重问我:“你让我保重身体,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大晋?”
心一紧,不想他竟会将我话里的深意如此直白地问了出来。
是啊,让他保重身体,当然是为大晋。荆州的将、军全部都是桓家的老部下,若是他病倒,荆州则必乱,若失了荆州,大晋则必亡。
我谎言:“这,自然是为了您。”
他浅笑,笑意中隐含有无限伤情。
他低声道:“十年前,你曾问过我一个问题,我很后悔竟将实话告诉了你。在后悔与担忧之中,我从自己的盛年一步步地走到了自己的老年。我也很少见你,一是你我确无相见的机会,二是我在躲你。
按说,此时,我理应不再提及那些旧事平白地让你我二人都陷入尴尬之地,可是,此仗非同一般,结果或赢或,唉,或便是亡国了。若是你说自己不怕,我可是不信的。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不信自己,那你信不信一个已经步入了老年的我?”
泪落下,我大声泣道:“我信!我相信您,有您在,荆州,必不会失!”
他再次笑了,笑容灿烂过朝阳。
“好,这就足够了。无论你是否会鄙夷我对你仍存有的痴心妄想,只要你相信我,我桓冲就可以保住大晋、保护你。”
看过去,马上那一道策马西去的背影是无比的高大,而挂有象征主人立下了赫赫战功玉饰的头盔将他发间的那些白发都巧妙地遮掩了起来。那马上,赫然是一个英勇健壮、且仍旧年轻的将军。
我敛袖一举长揖到地,俯首面对自己脚下的黄土,落下的泪已是浅浅一洼了。
桓冲,下一次再见,是战胜后你得胜回朝之时、还是战败后大家都聚于地下黄泉之时呢?
请你,一定要守住荆州,是为了大晋,而不是为我。因为,无论你胜或是败,我都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