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为妾

正当我们这些身在建康的人们家家挂菖蒲于府门外欢喜地庆祝端午佳节之时,晋陵及其周围的四郡都遭遇了罕见的洪灾。此番水势太过汹涌难挡,短短几日,万千百姓已痛失家园,千顷良田已变为了泥潭。

因此,父亲日日需进宫与朝臣们商议对策,朝廷快速地派人前去受灾的地域探看,并横定需发下给百姓们的银钱和粮食。

一天傍晚时分,我在晚膳前迎回了父亲,他怒气冲冲,鲜有地正在大发脾气。我吓得不敢说话,以为是那玉佩一事被人发现了,父亲已知道是我收下了,现下要来责骂我了。

母亲慌忙迎上前问父亲是不是朝里出了何事,父亲神情暴躁,甩着衣袖坐下,怒声道:“没钱,没钱!只是说国库里没银子,不好拨钱下去。就算是国库里没钱,我就不信难道他们那些人家中也都没银没粮吗?拿不出?哪里是拿不出,分明是不想拿!”

他才坐下一刻,复又站了起来,接着发火,道:“若是元子在朝,我看谁还敢说没钱!元子若是在,必会第一个捐钱于百姓的!大有!”

父亲唤着府里的管家大伯,他便赶忙问父亲有何吩咐。

父亲道:“你,把府里余钱的一半,不,十之七者银钱全部运上车中,即可运去晋陵!分发给百姓!”

但大伯没有立即说好,他不安地对父亲说:“王爷,这,十之七者,是否也太多了?何况,咱们府里的人也都是需吃食的,若。。。。。。”

我也道:“是啊,父亲,十之七者确实是太多了。而且,便是将咱们府中的所有银钱都拿出,也无法要全部受灾的百姓都能拿到银钱和粮食啊。还有,您无圣旨,这样私自散银、粮于百姓,若引起混乱,您需当心今上会责罚您啊。”

父亲不耐地说:“我已顾不得了,再过个几日,百姓们就不只是失了房屋与土地了,他们便会失了命!大有,你快些去办!”

管家大伯不敢再推,道:“是,王爷。”

那一餐饭,父亲几乎是没吃什么食物,母亲不停地劝慰他,他只道自己无事,可他那表情上仍残存的怒意,却并不是无事的。

饭毕了,父亲淡淡地对母亲说:“笥,你与我说过的那件事情,我仔细想过了,唉,也只得如此了。不过,若再从府外纳人,扰乱了百姓,并不太好。这样,我改日里请一位相师来府里,请他看看府内的所有女子中谁有贵气,可为我诞下子嗣,便由府中选出来纳为妾吧。”

母亲也同意,终是松了一口气,笑说:“如此甚好。”

看来,再过不久,我就要有新的姨娘了。那么,日后,我也会有弟妹了,我就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没过多久,父亲拿我们府中的银粮送于受灾百姓一事便被人们知道了,但朝廷里没有什么话说,大约也知道父亲这是义举,他们是没什么颜面来指责父亲的。后来,几家大族之人也捐出了不少的银粮。桓公知道这事以后,写了信件称赞父亲的仁义,并也拿了银粮出来赈灾。

六月初七这一日,我们府里是格外的热闹。父亲请了一位相师到府里,让相师去为府中的每一个女子相面,看看是谁可以为父亲诞下子嗣。每个人都是好奇,人人都想看谁或者哪几个女人能完成父亲的心愿,可以为他再添儿女。

我在房内是坐不住的,甚至都握不住笔。先生便不停地对我要说‘静心’,可我根本就无法静下心来,便可怜巴巴地说:“先生,我也想去看看。”

“不看,你也会知道的。”先生说着指出了我写错的一个字。

“先生。”我哀求道。

先生面无表情,道:“静心。”

“先生。”我跪坐在先生身旁,一边讨好地笑着,一边为他揉肩,眨着眼睛等他心软。

如我所料,片刻,先生苦笑,说:“我怎么,就是对你狠不下心来呢?福儿,你说,我是个好先生吗?”

“您当然是啊,您是福儿的好先生,也是福儿的好友、好兄长!”我谄媚道。

先生点点我的鼻尖,故意不高兴地道:“好啦,这便就去看!”

我大喜,说:“太好了!”

我拽着先生急急地走去了前院的正厅外,恰见到那年老的相师正在为母亲及父亲的其他几位妾室相面。

我嗤笑说:“先生,这位相师的容貌和我当年在见到您之前所想无甚差异。”

先生看看那发须尽白的老者,也知我所言是何事,便也笑了。

我看到相师轻轻地摇了摇头,并对父亲说了几句话,父亲面上极是失落,又对管家大伯说了什么并要母亲她们退下了。

先生道:“你父亲还是很有情谊的,他更希望,你母亲她们这些与自己相识多年的女子中还能有人可以为他生下孩子,否则,他不会让相师先来为她们相面的。”

我想了想,说:“是啊。”

须臾,我听到周围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已变作了惊呼,忙也循声去看到底是发生了何事。只见一个高大黑胖的丑陋丫鬟被管家大伯引着来到了院中。

有人喊道:“那不是昆仑吗?!”

我于是就知道这个丫鬟是谁了,她在我们府里是极出名的。据闻她出身贫寒、亲人皆无,是山越出来的一个奴隶。她生性愚钝,当初管家大伯分配下人之时,看她不仅机灵不足且相貌又难看,便要她在府中的织布屋内终日纺布,总算是能有一口饭吃。

父亲待下人们都是不错的,从不许人们去羞辱她这个府里最丑的丫鬟。饶是这样,她还是得到了一个歪名,私底下被人们唤作‘昆仑’。前番在建康短暂住下时,我就听说过她,可却没有见过。但今日一见,只觉真的只剩‘丑陋’二字可以形容她了。

父亲今日选侍妾,她跟着管家大伯来这里作甚么呢?

只见那相师满意地点着头,大声道:“贵人!贵人!老朽所指便是她了!王爷,您若得此女,她可为您诞下光耀晋室之人啊!”

父亲看那昆仑的表情很是难辨,我忙地走进正厅内,想听听父亲会怎样地去拒绝这个丑陋的女子。父亲的所有妾室都很是漂亮,连而而之辈没有,这样一个丑陋丫鬟,父亲定然是不会选她的。

可没想到,我刚刚走近父亲,便听父亲说‘既是如此,某自会遵言的。’

什么?!父亲的意思是他要纳这个‘昆仑’为妾!

这时,所有人看昆仑的神色皆是不屑、不信、惊异、唾弃。。。。。独独只有父亲,他看她的眼中竟有了一丝欣赏的意味,似乎他试图于她的身上发现某些独特之处。

我觉得那个相师很是可恶,都是他胡说的话,父亲才会选择昆仑的。我气呼呼地瞪着相师,怨他为父亲选中了这样一个丑陋的女子。

那相师这时已由先前的激动中平静了下来,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带了怜悯的神色对我说:“稚子一生可悲。”

父亲忙问:“相师何出此言?某一直深以为,此女贵不可言。”

“却是贵不可言。可惜,她的运道却并不太平。”相师对父亲说。

我大骇,虽心里也知相师的话是不可不信的,但还是怒声对他说:“你胡说!我司马道福绝不会有什么坏运道!”

相师不再多言,父亲见我无礼,斥责道:“快些去与陆先生读书!”

我不安地认错,并礼貌地告退了。

但回到屋内,我便趴在书案上嚎啕大哭起来,一气那昆仑竟会被父亲看中,二气那相师所说之言。不,其实都是气那个相师,因为那些话都是他说的!

先生劝道:“福儿你何需为那老者之言而伤心呢?他道你一生可悲,你便当真会一生可悲了么?”

先生扶起我的肩膀,安慰着我,又拿帕子给我擦泪,很像是初遇时那般,眸子里黑白分明,手指白皙修长,唇边是温和的笑意。

我抽泣着搂住先生,哽咽道:“先生,您说,福儿这一生会过的很好么?”

先生说:“当然会很好的。”

我微喜,问他:“您没有骗我。”

犹豫了一下,先生方轻声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