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太元九年,冬十月,庚午,帝立前新蔡王晃弟崇为新蔡王。

冬十二月,前燕国国主暐弟中山王沖即皇帝位于阿房。

据传闻,慕容沖的部下围攻长安城已有相当长的一段时日了。长安城中的积粮已经见底,秦人竟至食用饿殍为生的地步!但慕容沖依旧不肯撤长安围兵,势要擒拿苻坚。

唉,秦国的落败虽于我大晋是一件好事,但在心里,我却忍不住为世事的多变而有所感慨。十余年前,当苻坚灭亡燕国的时候,他可曾有想过,自己也会有穷途末路的这一天?或许,当时的他只顾着欣赏邺城的别样精致和多如繁花的鲜卑女奴,早已将天理循环一事忘之脑后了。

在国内,由谢安全力主持的北伐一事继续顺利地进行着。谢玄在江北为我们收复的故土面积已是颇为可观,许多人都在翘首期待回归故土、迁都洛阳的那一天。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昌明对位高权重的谢安是越来越猜忌了。

我的养母徐太妃突患头疾,时常头痛大作,难忍疼痛。御医们早已看过了,说只要日日用药物调理便无性命之忧。可我仍旧是放心不下,自己如今虽也身染沉珂,但仍不敢不尽心侍奉榻前,每日都会进宫照料。

既是每日入宫,便少不得要去向昌明问安、叙话。在武台殿的静室里,我曾不止一次的看到昌明会故意地不理会宫人们呈上来的谢安的奏折,或他便会以自己的身体有疾为由草草地结束和谢安的议政而后躲去后宫之中。

更有,因谢安之婿王恂王国宝为人自恃家世高贵、常目中无人,引来谢安厌恶万分。这些年来,谢安从不肯举荐王恂入主中枢,王恂自己又不屑于做低品级小官。二人之间的嫌隙愈深,王恂愈加不敬谢安。而道子和王恂是好上加好的朋友,他更是不遗余力地在昌明面前帮着王恂诋毁谢安。

我偶闻风言,说道子与王恂有龙阳之好。我曾旁击侧问,道子的回答支支吾吾,我便坐实心中所想,知王恂果然是以色侍道子。

每与谢安见面之时,我总是真诚歉意地冲他微笑。他知我是为昌明对他和谢家的猜忌而道歉,但他却很是大度,从来不会向我抱怨自己对昌明的不满或借机大表忠心。

有一次,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便屏退宫人劝他说‘谢公您为人一向是光明公允,您何不为自己辩解?’。他给我的回答却是‘老臣相信陛下。是非曲折,皆由陛下为老臣裁决’。

被主上猜忌、被亲朋诋毁,谢安的处境已是十分危险,可他依旧坦然处之,我真不知他是太过聪明或是太过糊涂。倘若他聪明,何不逆转处境?倘若他糊涂,为何还要继续坚持北伐?他就不怕功高盖主吗?

我知自己不可妄议朝廷大事,但是这一次,我很清楚,卑鄙的人是那些以荒谬言语攻击谢安的人。

。。。。

至二月时,那些早年间被秦国所灭的各国遗民皆揭竿反秦,一时之间,秦国境内大乱。又因秦州刺史、宗室苻朗已经派人将降书奉给了谢玄,加之山河早已丧失大半,苻坚自知是大势已去,忙遣使入建康,似有称臣之意。

春夜里风大且料峭如冬,侍婢们给房内点了炭火,暖香熏人入眠,我很快也就睡着了。又因梦浅,当屋外响起那一声‘驸马吐血了’的大喊时,我立刻便被唤醒了。

因为担心,我的心跳地厉害,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何,但都吐了血总归是出了重病吧。匆乱之间,我也没时间穿上外袍,只穿着寝衣,赶紧打开了房门。

等候在房外的侍婢马上就告诉我,献之人在妾室那里。来不及询问侍婢们其中详细,我迎风快跑,只是想要尽快看到献之此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了呢?

妾室所居的院落是一处偏院,虽说只是偏院,但院内的面积却算不得小,正中卧房、会客侧厅是一样也不少的,院落中还有一个别致凉亭,花草种植也都属上品。在她还未居住之前,这里原本是一处献之用来留宿客人的院子。自她住进来之后,献之摘了‘落晖堂’的匾额,改为了‘桃华居’。

我和侍婢们赶到时,这里似乎刚刚才结束了一场歌舞,因为,我看到除了有其他闻讯赶过来的仆人们之外,还有一些穿戴艳丽的乐伎和舞妓正惊恐地散落在院中各处。

我眯眼遥看正房外的走廊中,待看清了献之后,我差点失声惊呼。献之正躺在冰凉地上,他满脸血污,身子一动也不动。一张摔破的古琴倒在他的脚边,而紧紧抱着献之的那一人,是一个豆蔻女子,她红妆微乱,美眸泣泪,我见犹怜。

我们一行人向院内挤进,仆人们借着灯火已看清原来是我赶来了,便都招呼着身旁的人为我让出道路。我借此才可顺利地走过这院中的一条小道走到了廊中,靠近献之后,我本想仔细查看他的伤情,但那个女人却没有放开献之,我无法看到他究竟是伤在了何处。

怕我不悦,有人赶紧对她说:“江娘子,这是公主,你且让开吧,好叫公主看一看驸马。”

女人微抬粉面看我,一双闪动泪光的眼中有着七分担忧,两分不甘,还有一分。。。。是害怕。

看着她紧抱献之不肯松开的手,我扭头对一旁的仆人们说:“先去请医者。”

“公主,已经请了,许是就快来了吧。”

我又扭头对女人说:“献之他病了,在医者赶来之前,下人们要把他抬到床上去。还有,他的面上脏了,总是要擦干净的。”

她终于开口对我说话了,一口吴侬软语,声音婉转动听,只是其中略有颤抖。

“我不想离开他。”

我轻声道:“不,你不会离开他的。我会让他们将献之抬到你的卧房里等候医者为他诊治。”

她或许以为自己伪装地很好,但是她眼底的那一抹得意微笑,我是没有忽略掉的。唉,她要争什么呢?若她真的不屑于一个妾的身份,我可以放手一切。

江氏后退了一步,等候多时的仆人们忙上前来抬起了献之。江氏指点着他们将他抬入了自己的卧房,将献之放在了床上。我有心要紧随过去照顾,但她似无意地挡在了我的身前,我根本就越不过她。

终我是妻她是妾,为怕有所争执,有眼力见儿的仆人赶紧客气地出言请她为我让路。

而站在床前的她装作疑惑,回头看到我才微惊道:“我不知自己挡了您的路。”

虽是这样说了,但她还是站在我的面前挡着床。我并不开口,安静地等她做出决定。二人对视着,她不甘地紧咬下唇,稍后,她默默地从床前走开了。我一步上前,坐在床边俯身查看。

献之其实并未完全昏厥过去,他的胸口仍有轻微地咳喘,微张的口中有重粉色的血沫断断续续地溢出,顺着他的下颌滑下脖颈,而后又染污了他的白绢单衣。

握住了他的手,我担忧地高声唤他的名。俄顷,他似睁开了眼,又似在细细辨认眼前的人。最后,他竟痛苦地准确唤出了我的名。

知他尚属清醒,我终于是稍放心了。转身看江氏,我问:“献之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和你们玩耍取乐,怎么会吐了血?”

不见我动怒,她微有讶然,随即低声回我说:“驸马本是服了五石散的,可是妾却不知,是以奉上了炙肉,驸马他并未推辞,吃下炙肉后便。。。。。”

我呵斥道:“混账!他服了药散,你怎么还敢让他用热食?!他体内的热气散不出,可是会要了他的命!你怎么能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