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怀心事中,船终于到了遂州。
小冬是第一次到这里,可是在秦烈的讲述中,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想象。
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山是青的。
现在她真的见到了,天是蓝,水是绿,山也是郁青苍远的——
美是很美
可是该死的秦浩为什么事先不说遂州的蚊子也很猛,很美?
下船没一炷香的功夫,小冬脖子上手臂上被咬了好几处,大红肿包转眼就鼓了起来。她明明穿着长袖衣裳,这蚊子是从何钻进去下的嘴呀
还有遂州那路,全是上上下下的石阶,连超过十丈的平路都没有,路又窄,别说跑不了车,就是轿都抬不了,只能坐那种两人抬的小滑竿。两根竹竿上绑一个椅子,人往上一坐,就抬起来了。这个坐着舒服么?
小冬想说,一点儿也不舒服。
怎么说呢?她的屁股经过这么多年的养尊处优,早就被娇惯得不成样子了。出门不是车就是轿——这滑竿硬梆梆的,坐上面一是硌得慌,二来小冬总觉得自己会掉下去。一路战战兢兢,风景美不美她是没注意看的,只是觉得这条路实在太远了。抬她的人还健步如飞,她在上面坐得一头是汗。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秦烈笑嘻嘻地来扶她下地,小冬觉得两条腿都不大听自己使唤了,抬头一看——好大。
好大的一座楼啊。
可是,这楼上一块砖瓦土石都没有。除了木头,竹子,还有茅草。
小冬站在门前眨了好几下眼。
秦烈十分殷勤热情:“来来,进去看看。”
从京城来的一群人明显都有些适应不来。就拿胡氏来说吧,那是久经考验,走路别说没脚步声,镯子啊钗子上的流苏啊都不带响一声的。可是这个地下铺的不是砖,而是藤编的板,除非是只猫经过,那肯定没有声音。除此以外,谁上去都是咯吱咯吱响,从楼上响到楼下,从里一直响到外。
小冬琢磨,这倒挺好,晚上估计防盗。贼一进来,老远就开始吱呀吱呀的,再喂两条狗,这院门都可以不用闩了。结果进了院,还真的看见两条狗,身瘦毛短,眼露凶光,吓得小冬立时往后退了一大步。
“不用怕,拴着呢。”
啊,仔细一看果然是拴着的。
小冬咳嗽一声,秦烈领她继续朝里走:“来,上楼,这儿慢点。”
没上两阶,“嗤啦”一声响,小冬的裙子被勾破了一条口子。
秦烈蹲下身替她把裙子拢一拢,笑着说:“嗯,你得再做两身儿新衣裳才成。这裙子好看,可在这里不大合适。”
小冬在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了,还有屏州,街上的那些姑娘穿的都是窄裙,有的就是花裤,系着绣花围裙,十分利落,方便走动。自己这种裙子在京城看来是很正常很体面,在这里却变得十分累赘。
“对了,石姑娘呢?燕子她们呢?”从下船起小冬就没见着他们。
“石秀我已经按排人送她回家去了。”秦烈扶着她上楼:“石秀家住得离这儿不远,李家要远一些,不过他们家的人已经等在码头上,一下船就把人接去了。”
小冬想,好象是见着有人等在那,不过那时候她忙着对付在身边盘绕的蚊子,没有多留心。
虽然一开始对他们很头疼,可是一下子都走了,倒还觉得有些冷清。
“赵芷她我也让人安顿了,后面有一座木楼,很是安静,以前有客人在那儿住过,各样也都齐备。”秦烈一口气说完,用那种“我能干吧快夸我吧”的眼神盯着小冬看。小冬微微一笑以示嘉奖,提着裙子转过身来继续爬这吱嘎作响的楼梯。
进了屋还有让她不习惯的地方——这屋里很简单,中间有一道竹编的隔门,将外室与内间隔开。外室的矮桌蒲垫就不用说了,内室除了两口箱子两个矮橱,别的就没有了。
“床呢?晚上睡哪儿?”
秦烈挠挠耳朵:“晚上铺了睡,白天就卷起来。嗯,我没和你说过吗?”
小冬用力摇了摇头:“没说过”
“嗯,你要想睡床的话,我让人去抬张来。”
唔……
“算了,试试睡地下也行。”
北方地凉,所以大家都睡床、炕。遂州这里好象都是楼,木楼、竹楼,不接地气,那睡床和睡地的区别也不太大了。
“嗯,我让人把东西搬上来,你先歇会儿。”
小冬有些纳闷:“我不先去见母亲吗?”
怎么一直没见秦氏。
秦烈不在意地挥挥手:“母亲不在家,往婆夷那边去了。从遂州过那边去挺近的,两三天就回来了。”
“哦……”
怪不得没见她。
小冬看着秦烈出去,有点迷惑。
秦烈到了遂州之后……好象和在京城不大一样。
在京城的时候他固然和旁人有所不同,但大致上还都是一样的,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可是到了遂州以后……
嗯,形容不上来。
好象……松开了枷上了山的猴子,没拘束,很自在,对许多事情也不在意了。
胡氏捧着盒子进来,里面是小冬带来的一些首饰。
小冬已经预感到这些东西,在这里多半都派不上用场。正经的头面,在家戴的,出门戴的。小冬已经尽量精简了,胡氏说再精简就要失礼了,肯定不够戴。可是在这里一路上,见到的女子,头上少有珠宝,或是鲜花,或是银器。
这是一个和京城完全不同的地方。
“妈妈坐下歇歇,东西让她们收拾吧。”
胡氏摇头说:“我得看着些,她们若是漏了一样半样儿的,要用时现找不着。”胡氏压低声音:“这地方怎么住得惯呢?姑爷怎么也没修一修改一改?这屋里空荡荡的,也不添置些。”
“咱们自己带的也不少,没有就没有吧,反正也住不了几天。”
胡氏还是十分不满。
午饭是个黑矮的妇人端了来的,青叶包的麻耙,煮的象菱角之类的东西,还有几个菜。她笑着指着菜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说都没怎么放辣,让她们放心吃。
胡氏问她:“没有汤吗?”
她倒是听得懂官话,只是说不了,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汤有,要再去端。
小冬有点体会到当时四公主说的那种感受了。
麻耙味道还好,只是太黏牙。菜不是偏酸,就是偏麻辣。汤端了上来,看着不烫,可是上面一层油盖着,小冬喝了一小口,烫得差点叫出声来。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衣食住行上头全不习惯,四周的人都不认识,连话都听不清楚。
这实在很难让人适应。
“胡妈妈,吃完了饭,咱们一块儿收拾东西吧。”小冬笑盈盈地说,把那碗汤放在一边,从竹根雕的壶里倒水喝。这个壶雕得别致,小冬能认出这是秦烈的手艺。
秦烈忙到天黑时才回来,空荡荡的屋里已经大变样了。他在门口愣了下神儿,左右看看,才迈步走了进来。
窗上挂上了竹帘,还笼上了一层纱。屋角的熏炉吐出袅袅的青烟,暗香弥漫。内室与外间用帐幔隔开了,屋里已经燃起了灯,小冬显然刚刚沐浴过,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潮意和香气。
“咦,回来了?”小冬探头朝他笑笑:“吃了晚饭没有?”
秦烈怔怔看着她。小冬脸红扑扑的,因为傍晚起了风,她在白绫里衣外头披了件浅紫的披帛,看来绰约轻盈,象笼在一层薄雾中。
“这是你……”
“哦,”小冬笑着走了过来,赤着脚,这楼里的地上铺着木板,干净得很,鞋袜都可以不穿:“把船上的东西搬了下来,简单收拾了下。看看,怎么样?”
“挺好的。”秦烈把她揽在怀里,两人站在窗边一起朝外看。西边的天际还有一抹淡淡的暗紫色,头顶的天空变成了深深的蓝,星子一颗颗的亮起:“来得仓促,这儿都没来及收拾,怕你住不惯。”
“你能住,我也能住。”小冬说:“晚上我还下了厨,做了个凉拌菜呢,可惜你没回来。”
挂起了窗纱帘帐,又熏了香,没了蚊虫叮扰,吃的也是自己习惯口味的饭菜。小冬觉得,这遂州与京城也没什么大差别了。
甭管在哪儿,都不要委屈自己。有条件要过得好,没条件自己创造条件,也要过得好。
不,这里比京城更安详静谧。风吹过山巅,林涛阵阵,有如波浪起伏。
“哎,不行……”
小冬朝后缩了缩,一手掩着襟口,低声说:“这里响。”
是的,人走动时地板就吱呀吱呀响。这会儿秦烈一露出想亲热的意图来,地板就忠实的反映出了他这一意图,吱嘎吱嘎的响起了伴奏。
小冬脸色绯红:“让人听见了,明天多难为情……”
楼上楼下里里外外住着这么多人呢,他们这屋吱呀吱呀响着,让人听见了什么意思?别人总不会认为他们晚上不睡觉是在屋里锻炼身体吧?
秦烈肩膀抖动,忍着笑说:“不要紧的,这里都是这样儿。难道为了怕人听,就不过日子了?”
“反正……不行。”小冬转过身去,把薄被卷在身上:“你要么老实睡,要么就出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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