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杆,客居靖港的生员士弘毅懒洋洋的起床。刚走出房门,突然听到街上一阵喧哗。士弘毅问小二道:“这是怎么啦?长毛又闹什么花样?”
与后世印象相悖,“长毛”其实是个中性词。天平天国幼天王洪天贵福就写有诗句“如今我不做长毛,一心一意辅清朝”。所以听到这句话,小二并不惊诧。他跑出去打听了一下,回来道:“是长毛推行新政令,挨户收购每家余粮,要求每户的存粮不准超过十天,多余的都要卖给米行。然后每户发购粮证,一次最多购买半月之粮。许多人家正跟长毛在吵呢!”
士弘毅摇头道:“长毛的花样就是多。这么一搞,小吏还不趁机敲诈,恐怕又要闹得鸡犬不宁了!”
小二倒不同意,反对道:“长毛官差倒不算坏。上门办事挺和气。执法也公正。前些天翼贵弟运了几船货想不交税,硬是被徐大官人的手下挡驾。码头上打得血肉横飞,哇,那真叫刺激。听说事后徐大官人不但没事,翼王还夸他秉公执法,责成翼贵弟上门道歉呢!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咱靖港父老总算亲眼见到。徐大官人硬是给靖港人挣脸。”
士弘毅听了很不痛快,正想反驳,又立刻惊觉。他哼了一声,闷闷的转回房里。士弘毅是湘阴人,本想上省城长沙求学,哪知刚到靖港,此地却被石达开大军占领。起初士弘毅惊慌了一阵,好在石达开并不扰民,他也就在客栈里暂且住下。半个月前太平军自长沙城下全面撤出,似乎要转道北上,士弘毅还高兴了一阵。哪知翼王的想法说变就变,没过几天又再围长沙,做出非要打个鱼死网破的架式。这样下去,几时局面才能清平?自己的科举大业会被拖到何年何月?士弘毅不免恨上这些长毛反贼。
在客房里闷想了半天,实在无计可施,士弘毅正想吃点东西。突然房门被人敲响。士弘毅开门一看,却见掌柜的赔着几个长毛官差站在门外。
一个文书模样的翻着一本薄子,对士弘毅道:“你就是秀才公士弘毅,湘阴人士,上省城求学,因战乱滞留于此……这些都没错吧?”
士弘毅纳罕道:“没错。不知差爷有何见教?”
那文书笑嘻嘻道:“指教不敢。不过湘阴也是翼王治下,这么说来秀才公就是自己人了。天国刚设立大丞相府,相爷手下缺少识文断字的人才,所以想征辟秀才公出来做官,秀才公意下如何?”
士弘毅心中冷笑。所谓天国不过是一帮流寇,信奉洋夷邪教,到处流窜居无定所。这种草寇官职,崇奉儒道胸怀大志的士弘毅哪会看得上眼!不过人在屋檐下,适度低头也属必要。士弘毅忍住厌恶,尽力敷衍道:“学生才疏学浅,不堪大任。又加为人疏懒,实在做不得官!”
“做不得官?”那文书一副可惜的模样,不过倒也没做逼迫。他随意问道:“秀才公在家乡有何产业?日常做何营生?”
士弘毅本待不答。但想想几个月都熬过来,要是因耍脾气遭灾实在犯不着。他忍气答道:“我是寒门士子。家里只有破屋一间。日常靠县学发给的禀膳过活。这回出门求学,路费还是同学凑的。”
“这么说,就是无业了!”文书刷刷两笔,在簿子上做了标注,抬头对士弘毅道:“天国制度,不劳动者不得食。我给秀才公两天时间,您自己找个活做。或者是商行帐房,或者到乡校给蒙童授课,要是两天后还在无业游荡,我们将采取措施。告辞!”
文书客气的拱拱手,带领手下转身就走。背后士弘毅简直气炸了肺。
真真是岂有此理!老子胸怀平天下之志,岂会操持帐房贱业。至于教授蒙童,那更是羞辱我的大才!老子是有功名之人,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难道由你们这群草寇说了算?
士弘毅气愤愤的,饭也吃不下,店也住不得,收拾行李就要离去。哪知店里小二阻止道:“秀才公将欲何往?”
士弘毅瞪眼道:“老子要走,干你鸟事?”
士弘毅出身贫寒,为人刚毅,粗话也能张口就来。小二有些畏缩,却仍坚持道:“长毛官差吩咐,要是秀才公不见了,他们唯店里是问。掌柜吩咐小的将你看紧。”
士弘毅怒发冲冠道:“反了,反了!区区一间客栈,竟敢对身有功名——”
小二打断道:“慢着,秀才公先要弄清楚,你的功名究竟是哪一朝的!刚才你明明说了不就天国官职,哪来的天朝功名?”
士弘毅目瞪口呆,这才醒悟长毛正在造反,这种威吓毫无意义!其实前些天他就想走,可是镇外要道处处设防,没有路条根本走不了。他颓然丢下包裹,不甘心的嚷道:“世上岂有如此霸道之事。我要见长毛大官,当面跟他们理论!”
小二笑嘻嘻的提示道:“这个倒是请便。乡衙门您要不熟,小二我可以带路!”
士弘毅思量再三,最终还是颓然回房。他已有秀才功名,县学考试次次名列前茅,在自己的意念中,离中举乃至中进士只有一步之遥。相对于普通人,他的造反成本高昂太多。不到逼不得己,他是不会改换门庭的。假如自己进了长毛官衙,等官军打回来时,又该怎么解释?
乡衙里,徐简三下五除二将工作布置完毕。从昨天开始,徐简对一众乡官详解了工作目标,又一起探讨了具体的操作手法。然后他将人员分为两组,乡长吴大有和税务局长徐茂林负责镇上的工作,苗英锐、薛宝刚负责村里。巡检司及绿依的女营则两头跟进。农村工作组早在昨天就下到村里,今天徐简指点了一下留镇干部的策略。
看到各人上手很快,徐简非常满意。他对跟在身边的张遂谋道:“得人才者得天下。得乡村者立根基。建立对读书人及乡绅豪强的掌控是咱们工作的重中之重。多年以来,华夏政权只设到县一级,乡村之中乡绅为大。咱们设立乡衙,要是不能夺取对乡村的控制权,那就等于完全失败!”
张遂谋信服道:“相爷见地极高。别的不说,咱们天国能一举起事,依仗的就是乡村豪强势力。翼王、北王都是地方豪族。举家从义,一下就能拉起数千强兵。这还是没有功名的豪强。要是有了功名,甚至做过官后致仕还乡,那就更是权倾乡里!要是咱们此次能一举建立对乡村的掌控,天国大业必成!”
徐简笑道:“张相明白就好。以我之见,读书人的这个事你要亲自督办。靖港是北面数县往来省城的要道,滞留于此的生员为数不少,连举人都有两个。我给了他们两天期限,但估计这些人没有谁能放下架子,真的去找活来做。这样明天开始,咱们的整人大戏就要开场,我的意思,张相应当及早准备。象批斗会上出面斥责的人手以及说辞,扔臭鸡蛋、烂菜叶的大婶小弟,戴的高帽上写的字,这些细节都有必要通盘考虑并做安排!”
徐简全盘筹划加层层推进的手法令张遂谋拍案叫绝。相形之下,太平军原先的办事技术确实过糙。他点头道:“相爷指点得是。遂谋这就着手去办!”
刚将张遂谋支开,徐简就站起身来。他在临时办公室踱了两圈,吩咐道:“把张嫣叫上来!”
张嫣就是徐茂林老婆的表妹。昨天以来徐简忙着布置工作,一时没顾得上这个小妞。直到这时才想起她来。
没用多久,一个年约十七八的女子蹦进房来。一见徐简,她好奇的睁大眼睛道:“你就是徐相爷?”
徐简看到此女一身洒脱的短打装束,脚的尺码也明显超标,不由有些意外。他笑着点头道:“我就是徐简。”
张嫣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嘻嘻笑道:“你是我见过的大官里面最年轻又最帅的一个!”
徐简啼笑皆非的摇摇头:“你表姐说你识字,你都读过些什么书?”
张嫣不好意思道:“其实我识字不多,只能勉强看懂小说。红楼梦、西厢记我都读过,不过不太好看。里面的男人好没劲。西游记里那只猴子就好玩多了!”
这都哪跟哪儿!徐简摸着鼻子苦笑道:“我觉得八戒也不错。这个……咱们直接一点说吧。你表姐把你送来,有没有跟你交待过什么?”
“有啊!”张嫣眼睛一亮,这才想起表姐的嘱咐。“表姐说我这么野,年纪也不小,很难找个好人家嫁出去了。要是裹了脚还好办些。可我怕痛,借口习武死活没有缠脚。这样一来,就算门当户对的人家都未必肯要我。可我觉得女人为什么一定要靠男人?我就想找个能养活自己的职业。可惜一直没找到。表姐说天国任用女官,我不如跟在相爷身边伺候。等积累些功劳,可以跟相爷要个官做!”
徐简点头道:“那你自己说说,分派你什么职位好?做个抄抄写写的文书,还是随身护驾的保镖?”
张嫣想了想道:“哪个升官快些?”
徐简注视着眼前女子。此妞虽有些傻气,长相倒比卫萍姑要稍胜一些。至少皮肤白得多了。徐简的恶趣味不由上来,调侃道:“都不够快。要想快,除非勇于接受潜规则!”
张嫣好奇道:“什么是潜规则?”
徐简笑道:“那就是勇于对上司献身。上司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把上司伺候爽了,当然就乐于提拔!”
张嫣愕然道:“这样就行吗?那不会太容易了一点!”
一句话呛得徐简咳嗽起来。他狼狈道:“你们习武之人都不学礼教吗?”先是一个卫萍姑毫无羞涩**,接着是这个小妞对潜规则完全不当回事,弄得徐简对清代女性的理解有些动摇。
张嫣羞红了脸道:“我爹是帮会老大,整天就会打打杀杀。我娘是他抢来的,听说是什么官宦人家小姐。不过过门后就跟娘家断绝了往来。我娘很讨厌我爹,也不太喜欢我。要不是怀了我,她死活都不肯进我爹的门。好多年前她就跟一个书生跑了。我爹很伤心,整天唉声叹气。他说他就喜欢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所以请人教我读书识字,还有弹琴画画什么的。不过我更爱打拳耍刀,字也没认几个。我爹就很失望,变得有点疯疯癫癫。去年的时候,他被一个江湖仇家杀死,家产都被人抢光。我只好跑到靖港来投亲戚!”
说到最后,张嫣低下了头,神情有些黯然。
徐简安慰了她几句,张嫣很快又高兴起来。徐简对这个热情开朗的少女大生好感。最后他说道:“不如这样吧。你先做我的贴身护卫。跟在我身边好好学习。等各方面都有所长进,身手也练得更好一点,我就给你个官做!”
张嫣好奇道:“相爷也会打拳吗?我看你白白嫩嫩,难道还能教我功夫?”
如果是一般人,这种问题徐简懒得回答。不过既然是勇于接受潜规则的张小姐嘛……徐简一把拉起张嫣道:“反正闲着,咱们到后院去试上两招。”
走出堂外,侍卫长钟乐正跨刀而立。徐简随意吩咐道:“我带张护卫去后院耍上几招,你在这儿看着。小事报上来你直接处理了,大事到后面找我!”
钟乐应了一声。徐简拉着张嫣大步离去。看着徐简的身影,钟乐暗暗叹了口气,眼神复杂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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