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是藏经院内最高的建筑。一共有五层。但由于巧妙的依托了山势地形,从外面看去并不显山露水。五楼也放着不少书架,但一个角落里却有一床被褥,显然是展凤楼的栖身之处。展凤楼手脚利落的拖出一张小几,又从一边一一取出家什酒菜。不一会儿,一碟牛肉干,半只鸡、一碟花生米便摆上几案。很快他又取出一小壶酒和两个精巧的酒杯,笑着对卢权道:“高人请。这儿没有坐具,咱们就学古人席地而坐吧。”
卢权微笑入席。两人一言不发的干了几杯,终于还是展凤楼沉不住气,开口问道:“阁下如此身手,早已超出常理范畴,应该是已窥天机那一流人物。不知您对这世界的真相已知多少?又想从我这儿了解些什么?”
展凤楼出言不俗,卢权不敢怠慢,当即客气的答道:“在下卢权。实不相瞒,我来自天外的另一个世界,误入这儿,正在想办法弄清这个世界的奥妙,好尽早离开。”
这番话可谓惊世骇俗。以这个世界普通人的认识水准而言,要么据此将卢权当成仙人,要么以为他是胡言乱语的欺人之辈。哪知展凤楼不惊不诧,只是摇头笑道:“好。极妙。展某有幸,得识真正的‘世外’高人,真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该连干三杯才是。”
卢权一边含笑举杯,一边更是惊异。这个展某还真不是常人!
连干三杯后,展凤楼微有醺然之意,他将酒杯一放,长叹开口道:“展某本是乡间一书生。十三岁考中秀才,倒也在乡里显赫一时。那时的志向,往虚里说是出仕做官,安国济民。往实里说,就是升官发财,真正过上黄金屋、颜如玉,声色犬马、威风八面,人上之人的神仙日子。哪知真如常人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考中秀才后,考场上就再也没有得意过。举人连考三场不中,还在学里被宗师勒索,一气之下揍了这老不死的穷酸教官一顿,为避祸躲到外地,一边靠写联测字、偷鸡摸狗混日子,一边游山玩水,到处结交奇人异士。日子倒也算个穷逍遥。不料二十岁出头那年,不合来到这西山荣华寺,因借住寺内,偶然偷窥到天机,从此这辈子惹上了无穷烦恼。”
展凤楼连连叹息。然而脸上神情却很奇怪,与其说是懊悔,倒不如说是三分惊喜加七分得意。卢权知道说到了要害,一边啜着清酒,一边点着头凝神细听。展凤楼续道:“具体的经历也就不说。总之因展某养成偷鸡摸狗的劣习,每到一地总要撬门开锁,到处翻看。结果在住持和尚的卧室弄到一个精致的小盒。当时我想必是银票,当即‘卷而怀之’,来了个不告而别。哪知逃出数十里后开盒一看,顿时傻了眼。原来开天大师珍而藏之的东西,居然只是一卷手抄本。”
展凤楼停下来吃了颗花生,这才续道:“当时我怒火中烧,真想一把火烧了这擦屁股也嫌硬的纸卷。总是因一点莫名其妙的心态,觉得费了这么大的劲,如此处理未免不值,便留下来随便翻翻。一翻之下,却被书中所载吓了一跳。”
说到这里,展凤楼神秘的问道:“卢兄既然是世外高人,一心弄清这个世界的奥妙,想必对国朝的历史有所研究。”
清代离技术突破的信息时代并不遥远。而自信息时代以后,存储信息的能力突飞猛进,各种文字的、影像的资料大量传承到卢权的三十七世纪。换言之,二十世纪以后,人类的文明传承是相当完整的。虽然不能将那些资料一一遍读,卢权却用高技术将之如数存储在脑中。如今脑力恢复大半,检索起来并不费力。卢权当即点头道:“能找到的书我大都读了。包括一些海外的野史逸传。什么七大恨告天起兵,大顺军攻破北京,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扬州十日,留头不留发,男降女不降……我都知个大概。”
展凤楼笑道:“卢兄果然渊博。只可惜,那些全是骗人的!”
卢权倒吃了一惊,反问道:“这些都是骗人的?”
展凤楼点头道:“不错,书中详细的解说了其中奥妙。原来这是一个弥天大慌。根本没有什么吴三桂,也没有努尔哈赤,更没有满州人建的清朝。甚至连之前那个明朝都是假的!”
一番话真如雷轰电闪,卢权皱眉道:“都是假的?何以见得?”
展凤楼肃然点头道:“当时也我这么想啊。初次读到,我还以为是开天和尚吃饱无聊,写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解闷。当时我还起了歪心思,本朝文字狱特多,要是弄明作者,往上一告,说不定还能混个一官半职呢。我因偷鸡不着,正憋着一肚邪火。念头一起,越想越觉妙不可言。一不做二不休,我当即跑到县衙告发。知县是个两榜出身,不是捐官的无知之徒,一看之下吓了一跳,亲自带了人马,跟我到山上抓人。结果你猜怎么着?”
展凤楼的脸上又露出那种神秘之色。卢权道:“还能怎么着,要么抓到了人,你没好处。要么他塞了钱,此事不了了之。”
展凤楼摇头笑道:“卢兄还是差了一着。当时开天和尚不慌不忙,只说这本书是一个朋友所赠。有关情况,他只能跟知县本人交待。于是知县黄某跟他进了一间禅房,两人在里面一谈就是三个时辰。天色昏黑的时候,黄知县失魂落魄的出来,带了人马就走,居然不跟我打招呼。在下也算久历江湖,见势不妙自行开溜。事后到县衙追问后文,却被衙役用乱棍打出。在下又惊又怒,起初也以为黄某收了开天和尚的银票,这才不了了之。无奈那本书已落入黄某之手。在下的性格,有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于是冒险潜入县衙,想要找回书。却见黄某诸事不理,一个人关在书房反复读着那本书,脸上表情要多怪异有多怪异,一副天崩地陷的样子。一连几夜都是这样,我也有点灰了心,加上身边已经没钱,只得再次出游谋生。”
卢权的兴趣被吊了起来,他吃了几片五香牛肉干,追问道:“那么以后又有什么奇异转折不成?”
展凤楼又是后怕,又是兴奋的续道:“没想到触了这个霉头之后,我的财运却突然开了。简直连走路都能捡到钱。没几个月,身边就积了几百两银子。衣食无虞后,复仇的心思格外深厚。于是潜回桂平。得到的消息是开天闭关修禅,而黄知县却因公务上的差错,已被免职还乡。当时我觉得里面定有文章。于是想方设法打听到黄某的家乡。”
说到这里,展凤楼呷了口酒,神情又是兴奋,又是惶然。他停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平抑胸中的激动。这才道:“黄知县是江西人,家境并不宽裕。一家十数口人外带一班穷亲戚都靠他支持。这一丢官,日子十分窘迫。但黄知县似乎全不在意。一看到我,黄知县十分高兴,当即拉我到书房。我一直在为当时的事情奇怪。从黄知县后来的表现看,并不象是收了开天的银子。这次黄知县亲自为我解开迷团。原来黄知县祖上是明末的大臣。入清后子孙在一百年间都没有出来做官。只是后来见清朝的统治已经稳固,出于现实考虑,这才慢慢读书出仕。由于这个原因,黄家的子孙对明代的事物非常熟悉,尤其谙熟明末清初的历史。
黄知县考中进士后,入宫赴琼林宴,宴席上偶然发现了一件奇事。与他同席的一位进士喝得浪醉,居然豪放的解开衣襟。黄知县一看之下吓了一大跳。原来此人左胳膊纹着一个太阳,右肩膀刺着半轮新月。左日右月,合起来岂不是个明字?黄知县对本朝的文字狱深有研究,知道满大人神经过敏的厉害程度。一见这个场面,黄知县吓得不轻,知情不报,那也是个死字。正满头大汗,却见到皇四子奕詝向这边走来。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个进士却抢先起身,就那么光着膀子敬酒。这还不算,他竟指点着纹身给奕詝看。黄知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哪知奕詝面不改色,以酒沾唇做了个样子,转身便离开了。黄知县一颗心砰砰乱跳。环视四周,却没有人注意这一细节。同座大都出身寒门,在这种高级场合紧张得手足无措,酒未沾唇就已神智恍惚。哪还会关注身外之事!黄知县躲过一场大祸,吓得裤子都湿了。
回去后他左思右想总觉不对。是否皇四子年纪太轻,又长于深宫,对这种事不够敏感?又或许,琼林宴上不太好处理这类事情?那以后他十分关注豪放兄的命运。结果什么事都没,上头给了他一个两江的富县,高高兴兴上任去了。没多久还升了知府,升官之快倒是同年中的头几位。黄知县惊诧之极,此后他处处留心这类忌讳之事,结果长期观察下来,越看越觉得不对。比如他曾在某王爷家看到一位传旨的太监,居然是一身明代服色,头发也没有剃,王爷见了,根本没当回事。
象这一类勉强还算小节。黄知县到地方任职后,高度留心地方志,还遍访耆老,考察一些积年旧事。结果发现了大量与正史不符的事件。日程月累,黄知县对许多事的观点渐渐动摇。恰好在这时我上了那本书。黄知县一看之下,发现某些事与自己的私下观察极为合拍。解释的相当圆满。他吃惊之下,当即前往西山,本意与其说是拿人,倒不如说是问疑。收获是令人吃惊的。开天举了几个容易验证的例子,又为黄知县解答了若干疑问。全都入情入理。最后他还教了黄知县几招,全是些离经叛道的行为。黄知县回去后冒险一用,居然大得上司褒奖。如此一来再无疑问。黄知县越想越不舒服。难道所谓的历史,竟然全是有心人糊弄后世之作?所有的一切,都是掌权者编造出来欺骗世人的?”
“问得好!”有人拍了拍掌,大笑着跳上楼来。
卢权悚然惊起。他被展凤楼的的讲述吸引,一时沉迷于故事,哪知居然被人欺近身来偷听。转头一看,此人却是个和尚。还没发话,展凤楼已经长笑举杯道:“原来是住持明通和尚。一起喝一杯吧。我在你这儿半个来月,半住白吃,还没道过谢意呢。”
明通身材高大,整个一鲁智深的造型。闻言哈哈笑道:“两位都不是俗人。如此大雪天里,咱们闭门喝点酒,说些当世奇事,倒也是人生一快。”
他果然坐了下来。展凤楼取过一副杯筷,明通毫无禁忌的举杯就喝,提筷就挟肉吃。卢权暗暗纳罕。此人必然就是周某口中所称的江洋大盗。从能欺近自身数丈而不被知觉,此人便大有讲究。而且从展凤楼所说的话推测,此人后来不是得开天赏识做了寺主,便是霸王硬上弓,强行杀人夺寺。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说明此人不是俗手。自己倒要小心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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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码了两章,今天继续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