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叙走出了灵信寺, 妙方大师的话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如果说在未入灵信寺之前他对死而复生之说尚是半信半疑,如今由不得他不信了。对于许多人来说,相信是一回事, 要心平气和地接受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幸好沈叙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 在面对超出自己想象的事物时, 他选择了相信, 并且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按妙方大师所说, 她不止死而复生了一次。那么,在这个过程中,她是如何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死而复生后只有她独自一人保留上一世的记忆,她会不会害怕?她又是以什么心情来承受这种难以言说的苦楚?
想到这些, 沈叙心头微酸, 酸涩的滋味慢慢蔓延, 发展到后来,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叫嚣。他心疼她的遭遇, 也责怪自己昨晚扔下她一个人,让她独自承受苦楚。
她敞开心扉将这段隐秘告诉他,他却因为某个龌蹉的理由去质疑她对他的感情。上世的她目睹了他的死,肯定是很伤心的吧?所以她今世才会那么心急地想要捉住无杀,要求他除去无杀。
沈叙思绪纷乱, 想起昨晚她略带癫狂的样子, 不由得再次担心她的情况, 她情绪不稳, 怕是之前压抑太过了。等张颜之从南国回来, 定要他好好替她诊治一番,当务之急他要尽快消除她心里头的阴影。
沈叙从未如此急切地想回到她的身边, 他要拥她入怀,好好地安抚她。
冬日寒风凛凛,街上行人甚少,沈叙策马奔驰,刚出城门就跟一个同是策马飞驰的男人迎面遇上。那男人见到沈叙,面露喜色,他手扯缰绳,烈马两蹄凌空而起,昂头长嘶,“先生,可算找到您了!大事不好了!”
男人三十出头,相貌甚为英武,他的脸被寒风吹得通红,额头却布满了汗珠。在冬天里都能逼出满头大汗,可见他定是在心情焦灼的情况下奔走了许久。此人名为段岸,向来行事稳重,如今他如此明显地露出焦急之色,可见定是发生大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见到是熟人,沈叙立刻拉紧了缰绳。
“公子出事了!”段岸口中的“公子”是张颜之,“清晨时我收到了庄曦的飞鸽传书,公子的身份不知怎的泄漏了出去,他在南国遇难,而庄曦也身受重伤了。”
张颜之是齐国君最小的儿子,也是齐国的前世子,本名叫做即墨取。他爱好医术,兼且医术高明,又有悬壶济世之心,他于十年前跟齐国君闹翻,弃了世子之位离开了齐国。
沈叙蹙眉,“庄曦可有说是谁人动的手?”
“并未。”段岸拿出传信,“庄曦在传信上有说,对方言明要您出面才会放了公子。”
沈叙一目十行将传信看完,“我知道了。”对方以张颜之的性命相胁,他不得不先处理这件事,只得把去见齐姜的事押后了,“你替我带个口信给齐府的七姑娘。”
“是,先生请说。”
沈叙留了言,又吩咐段岸去懿钰轩留讯,才策马离去。
……
却又说回庄园那边,由于重伤的世子压在齐姜身上,那黑衣杀手的刀是朝着齐姜和世子的头颅砍来的,千钧一发之际,世子的长随永安飞扑过来,撞向黑衣杀手,撞歪了黑衣杀手的致命一刀。暴怒的黑衣杀手转身对付永安,永安中了刀,倒在血泊当中,生死不明。
世子殿下早就昏迷过去了,被压的齐姜不敢乱动,怕他的伤口会开裂得更严重。在世子被刀砍之际,她伸出手压住了世子后背流血的伤口,一时之间,她的双手满是鲜血。
幸好,在危急之际赵尚归领着一队侍卫赶来。由于有援兵,现场情况逆转,侍卫们在数量上压过了黑衣杀手,黑衣杀手们很快就处于劣势,有个黑衣杀手见逃脱无望,拼着重伤挥刀将困在囚车上的无杀砍死。无杀被砍的脖子鲜血淋漓,他瞪大了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现场死伤者甚多,在处理死者尸体和伤者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幸好山庄里有医师,张营安排人安置伤员,又叫庄中的医师替世子殿下诊治疗伤。
医师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替世子处理了伤口,才对齐姜道:“殿下后背的伤已经处理了,幸好没有伤到要害,只是要注意伤口,暂时不能移动。”
“有劳医师了。”齐姜目送医师离去后,把眼光转到了床上。
世子殿下以趴睡的姿势趴在床上,乌黑的长发遮住了他一大半侧脸。自受伤后,他一直昏迷不醒。想起他为她挡刀时的奋不顾身,再想起他受伤时看向她的眼神,齐姜心头微涩。
他从未在她面前失态过,相识多年,他更是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流露出别样的情绪,但是,她一直知道他的心思。然而,她只能装作不知道,因为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
在生与死的那一刻,他素来漠然的目光中流露出的情绪让人心悸,里面的情绪是那么的复杂,糅合了释然,恋恋不舍,更有绝望……
她从来没有想过清冷如他会在那一瞬间流露出如此激烈的情绪,相识多年,她知道他的性子有多清冷,也知道他的性情是多么的内敛。
齐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殿下,我欠你一条命呢……”
此时此刻,昏迷不醒的世子殿下仿佛睡着一般,表情宁静安详。
世子殿下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了幼年时的事,梦中有他早夭的兄长,也有她……
魏国世子之位本是属于他兄长的,兄长大他两岁,自小聪慧,嘴巴又甜,甚讨人喜欢。而他,天生淡泊无欲,不会主动表达自己的情绪,别人想要什么东西会哭会闹,他却只会默默不语,别人给他了他就要,不给他也不强求。
他的兄长不止一次对他说:“阿叡,你想要什么东西你要说出来,你不说出来,别人不会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想要的东西你也要说出来,就像你明明不喜欢吃甜点,你又不肯说出来,阿嫲每次塞甜点给你吃,你都会接来吃,最后难受的不也是你自己?”
他年纪虽小,却知道兄长这话说得不全对。要真按兄长所说的,他什么都没说出来,兄长应当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才对,那兄长又是怎么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年幼的他一度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于是,他更沉默了。
初见她时,她大概六七岁吧,看上去柔弱得很,可是她的笑容很灿烂,跟兄长一样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阿叡,你喜欢小七?等你长大了娶她可好?”半大的少年说起男女情爱、婚嫁之事毫不羞涩,脸上挂着的是一贯的笑容,“那你可一定要跟她说出你的心思,要不然她被其他口甜舌滑的男人给抢走了,你哭也没眼泪了……”
每当听到兄长类似的调侃,他都会沉默以对。有时他会觉得兄长怎么会那么聒噪,以后他当了国君,臣子会被他烦死的吧?
可是,没有后来了。
兄长去世了……
去世的怎么不是他呢?他宁愿死的人是他,也不愿意是那个经常笑嘻嘻的兄长。兄长去世了,属于他的世子之位落在了他的头上。他一点都不想做世子,可是母亲哭着对他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你这一个儿子了。你父亲的其他如夫人虎视眈眈,他还有那么多儿子,若是你不肯做世子,那么这都邑再无我们母子立足之地了。只有你,只有你才名正言顺!阿叡,你一定要争气!你要替你兄长活着!”
他的母亲痛哭失声,再无她引以为傲的贵妇仪态,全程他都只沉默地看着。
做了世子,就要娶世子妃了。
李氏一族,是周天子的远亲,他们这一族拥有五座城池,相当于一个中等诸侯国。只要争取到他们这一族,便有利于魏国提高自身的实力,令魏国在以后的诸侯争霸中占有先机。
于是,他的未来他的人生在他兄长逝去的那一刻就这么定了下来。
他不能娶她了,她在他心目中是那么的美好,她跟他的兄长一样,有着灿烂的笑容,又有着坚强的心性。他又怎么会娶她做如夫人呢?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折辱,是一种亵渎的行为。
他庆幸他没有听兄长的话,若他将心底的话一股脑的都跟她说了,最后却不能娶她作世子妃,那么,他会恨自己一辈子。况且,她根本就不喜欢他,他看得出来。
或许是心里想得太多,他竟梦到他娶了她。在他有世子妃的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会去娶她呢?可是,他知道他其实是个卑劣的小人,他内心深处其实是希望能够拥有她的。然而,只要想到她不喜欢他,他就会觉得就这么困住她很没意思,他想看到的是她的笑容,而不是让她一辈子郁郁寡欢。
父亲知道他的心思,在他跟李敏铭的婚事订下来的时候,他说:“孤知道你自小喜欢小七,让她做你的如夫人吧!她父亲那里孤自会处理。”
他摇头拒绝了。
当其时,她喜欢的人是赵尚归,如果她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他就算不能拥有她,又有什么所谓?
在他拒绝了父亲不久后,她去阿嫲那里求来了赐婚,却不想阴差阳错之下,阿嫲将她和赵尚真错配成对。造成这个错误的根源是因为赵尚归不喜欢她。赵尚归怎么能不喜欢她?
他冷眼旁观,心里认为赵尚归眼睛有问题。
若是,若是她肯像对赵尚归一样对他,那么,那么他一定会,他一定会……
他又能做什么?他有自己的责任,他只能将所有的一切埋于心底。
他又变回以前那样,躲在一角,默默地关注她。在她磕到了脑袋后,他觉得她变了。她仿佛忘记了某些东西一样,还有,她不喜欢赵尚归了。
她是不喜欢赵尚归了,她喜欢的人变成了沈叙——那个闻名天下的男人,他曾见到了他和她举止亲昵……
见到他们亲昵的这一幕时,他的心都不会跳动了,窒息的感觉蔓延全身。他以为自己会很漠然,未料在见到她和其他男人有亲昵举动的时候,心会痛得不能呼吸。
可是,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止?
沈叙殿前求娶,她泪洒满襟,他和她在假山前亲吻。
那时,他站在暗处静静地看着,他讶异于自己能这么平静地看着他和她亲热。他知道自己已经绝望了,盖因他早已成亲,他有了世子妃,以后会有子女,更会有天下,唯独,没有她……
他早该放弃了,不是吗?
参加名师篆刻会,跟沈叙合作一起追捕无杀,他知道这是借口,他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去见一见她。
他敏感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他很担心她。在冷风凛凛的夜晚,他去到了她住的附近,在她的屋外呆立着。然后,他看到了沈叙翻窗进入了她的屋子里,迟迟未出……
冷风中,他待了很久很久。
离去时,他在想:就让这段无望埋葬在冷风中吧。
可是,当见到她有危险时,他心里还是放不下,毫不犹豫地救了她。为什么她的眼神要这么哀伤?不,她应当要被人捧在手心上过完这一辈子,她只适合微笑,不适合哀伤。
呵,他情愿自己死,也不愿意她死……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小时候,他见到兄长站在阳光下,笑着向他招手,很快他就可以见他的兄长了……
世子殿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微一抬头,正对上齐姜的睡颜。她睡得很沉,只是眉头紧锁,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他动了动身子,想抚平她的忧愁。却不想一动之下,竟扯到了背后的伤口,他轻轻地呻.吟出声,唤来了她的询问,“殿下,你醒啦?”
喜悦的语气,一如记忆。世子殿下神思有些恍惚,疑在梦中。
“你只能趴着,不能乱动。”齐姜轻轻地按了按他的肩,阻止了他的动作。做完这一切,她拿起药碗准备要喂他。
世子殿下轻轻地挣了挣,淡淡地道:“喊个侍女过来侍候吧。”
“如今庄里伤员过多,人手不够。”
世子殿下只好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地吞下苦药,无论吞咽的动作再怎么慢,这药也有喝完的时候。“这药很苦吧?要不要吃个蜜饯?”其实,这药尝起来一点也不苦。
世子殿下摇了摇头,拒绝用蜜饯去苦味,只见她放下了瓷碗,咬着唇,真诚地道:“多谢殿下相救。”
世子殿下的语气是一贯的淡漠,“换作另外一个人,我也会出手相救。况且,”他顿了顿,“之前你也救过我,一命换一命,你不欠我什么。”
看着世子殿下淡漠面容,齐姜忍住眼里的泪水,轻声道:“嗯,我们互不相欠了。”
世子殿下了逐客令,“我想休息了。”
“好。”
齐姜掩上房门,在门前静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在回廊上她迎面碰上了裴氏,世子妃和柔沅。
裴氏一收到消息就立刻赶了过来,见到齐姜从世子的房里出来,她的面容冷了冷,眸色沉了几分。齐姜仿佛没有看到裴氏难看的脸色,态度恭敬地向她们行了一礼。裴氏连眼风都没有给齐姜一下,仪态万千地从她身边经过。
齐姜也不以为意,走了几步路才听到裴氏的声音,“国君答应为你和沈叙赐婚,不日内下诏书。”
听到这个忽如其来的惊喜,齐姜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冲出胸腔。无杀死了,她和沈叙的婚事成了,一夜之间,忽然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的身上了……
齐姜呆呆地看着廊柱,过了好久才惊觉自己流了一脸的泪水。她紧紧地揪住衣袖,心里默默地想:这一世,终于让她躲过上一世的悲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