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绕到正题了。
阮筠婷心念电转,三老爷能找她帮的忙的有什么?思来想去,恐怕也知有徐凝芳的那件事。
果然,三老爷语气中含着生硬的商议与请求,说话时,心中早已经将忍耐放到最大,道:“翠姨娘怂恿了芳儿做下那等事虽然有过错,可她膝下毕竟还有两子一女,三舅舅也是为了孩子着想,这孩子离开生母,怕要遭罪的。所以婷儿,你看能否原谅了她,让她留下来。”
三老爷来时已经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他在心底里早认定了此次是阮筠婷栽赃陷害了翠姨娘,要陷害他们三房,可老太太都已决断了此事,他再多争辩也是徒劳,只能暂且吃下这个哑巴亏,服软示弱,好歹将翠姨娘留下来。至于阮筠婷的这笔帐,他堂堂徐家的三老爷,还怕没有机会图报?
阮筠婷对前世的父亲了解并不多,掐指算算,那些年见面也不过是年节府里的宴会和给老太太请安时候偶然间碰上的,对于女儿,三老爷从不关心,只偶尔问问儿子们的课业而已。不过三老爷性格迂腐,又自持读书人的傲骨,今日能纡尊降贵前来说出这些不怎么软的软话,已经是难能可贵。
但阮筠婷不是观音菩萨,自问做不来损己利人的举措,她心里明镜儿一般,此番事全是徐凝芳一人捣鬼,翠姨娘不过是心疼女儿才来顶嘴罢了。徐凝芳先是写匿名信挑拨她与戴明关系,表面上却装出姐妹友爱的样子来给人看,老太太面前讨巧卖乖,将自己包装成好人,到如今,又企图毁害她的闺誉。
试想,若那画春宫图的人不是戴明的朋友。如今她的下场会如何?
对方已经将事情做绝,她为何要委屈自己?再说矛盾已经促成,就算她做了好人,徐凝芳和翠姨娘那种人也绝不会领情,与三太太之间的关系原本紧张的关系也会更加紧张。
虽然惊讶于三老爷甘于自贬身份掺和到家宅斗争中来,阮筠婷仍旧不愿让步。
“三舅舅。”阮筠婷玉颜含笑,语气柔缓:“您说的道理我都懂,那日在老祖宗跟前我也是这样给十二姑娘和翠姨娘求情,才能免了他们被送官法办的。只是,老祖宗的意思岂是你我能左右的?婷儿实在不知能如何做才能让翠姨娘留下来。我当然希望三舅舅后宅安宁。能让您无后顾之忧安心于前朝政务,可我毕竟能力有限啊。此番,怕帮不上三舅舅了。”
三老爷原本自信满满。暗想自己即开开了口,凭他的身份,阮筠婷如何也要给他几分颜面。谁成想人家温言软语的婉转回绝了?!
好不识抬举的人!原本就是她设计害了他的妾室和女儿,如今却又来做出一番爱莫能助的好人样子来。打量他对府里的事情一无所知吗?
三老爷笑容转为阴冷,一字一顿的道:“你当真不帮?!”
阮筠婷暗自摇头。这样就恼了?如此七情上面,也难怪他做了多年的秘书丞仍无升迁,空有学识,却不会打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又自视甚高,这样的人做秘书丞能不出什么大事。都算老天照顾了。
“对不住,三舅舅,不是我不帮。而是爱莫能助。”阮筠婷笑容依旧,道:“您高看婷儿了。”
“我是高看你了!”三老爷站起身,怒斥道:“你母亲在闺中时,虽常有些与众不同的言论和想法,但毕竟心地善良。友爱姊妹,孝敬父母。想不到到了你这一代。竟如此蛇蝎心肠!我徐家仁善收留了你,你不图报答,反而搅合是非!枉费我对你寄予的希望!”
这么快就翻脸了?
阮筠婷叹息摇头,站起身来,笑颜如花的为三老爷续茶:“三舅舅息怒。”
俗话说,举手不打笑脸人,三老爷见她那样的笑脸,便要发作,也略消气了,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一屁股坐在圈椅上,拿了茶盏含了一口。
谁知阮筠婷续道:“三舅舅激怒之下,未免牵连无辜了,搅合是非的人是十二姑娘,哪里是我?您来求我帮忙,也不能我帮不上忙,您就恼了啊。”
“噗……咳咳咳!!”三老爷一口茶叶没咽好,呛咳了起来,涨红了脸瞪着阮筠婷。
阮筠婷忙吩咐红豆和婵娟:“还不帮三老爷顺顺气。”
红豆和婵娟就要领命上前去。
三老爷怒极了,想发作又碍于长辈和读书人的身份,想训斥,偏阮筠婷不气不恼,说出的话来又咬着歪理,让他无从辩驳。
害人的人,如何能如此理直气壮?
“你当真不帮?”
“婷儿不是不帮,方才已说过了,是爱莫能助。”
“好。既如此,就这样吧!”三老爷站起身,一甩衣袖大步流星离去。
屋内恢复了安静,阮筠婷仍旧坐在圈椅上喝茶,红豆和婵娟对视一眼,担忧的道:“姑娘,您这样不是得罪了三老爷么?”
“那我该如何?去帮十二姑娘和翠姨娘求情吗?”阮筠婷眸光晶莹,水波潋滟。
红豆和婵娟对视了一眼,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阮筠婷轻叹,素手撑着额头,双眼微合,道:“即便我去了,三老爷也不会感激,十二姑娘和翠姨娘更不会感激,三太太也会更恨我,老太太如今笃定我是受害的,好人我也做过了,若求情,说不定她老人家要生出其他想法来,觉得我心虚之类。我现在是虱子多了不怕咬,多个三老爷也无所谓。再说一味的委屈自己,他们只当我好欺负,下次不是更要变本加厉了?”
说到此处抬眼望着两婢女,道:“说穿了,老太太在一日,徐家容我一日,老太太不在了。我与徐家怕也真要断绝念想了。你还指望我的舅舅舅母能对我有多少亲情?从前你们也不是没见过遇到危难他们急着将我与岚哥儿撵出去。现在只要老太太的心向着我,其他的无伤大雅过得去便可。至于那些个特例,就随他们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姑娘看的通透,是奴婢将事情想的简单了。”婵娟道:“奴婢原本想着,三老爷会记住姑娘的恩情。”
阮筠婷摆摆手,“哪里会,你们不是没瞧见,口口声声是来求我帮忙,却并不诚心,我不答应立刻恼了,像我亏欠了他,他那样的。我若是应下了还会觉得理所当然。既如此,我何须委屈了自己?”
站起身,阮筠婷道:“我去看一会儿书。你们没什么事做就出去走走吧。”
言下之意,是要出去探听一下府里的动静。
红豆和婵娟明了,行礼退了下去。
阮筠婷望着桌案上花瓶中的百合,略微出神。
这次是多亏了“望春七公子”机警,才没让徐凝芳得逞。她还没有好生谢谢人家。虽然望春七公子爱好画春宫图,可细细想来,男女之事也就是那么回事,各人爱好不同,也不能说人家猥琐。况且戴明的人品她信得过,又又一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位望春七公子应当不是个坏人。
思及此,阮筠婷到了桌案前,自行磨墨。在雪花笺上写了短短几句,意思是让戴明选时间约望春七公子出来,她要亲自答谢。吹干墨迹,封好信封,就唤了赵林木家的进来。将信送了出去。
阮筠岚穿了身素白缎绣竹节纹的长衫,负手走在潇湘苑与成名居外的镜湖旁。微风徐徐,湖面微皱,层层云朵流转而去的倒影也变的迷蒙,一如他的心。
今日阮筠婷的那个问题或许是不经意,可阮筠岚却一直纠结到了现在。
对于前途,他到底有何打算?阮筠婷曾对他说过,想要做事,首先要明确目标,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再分析如何做才能达到目的。最后按着自己分析出的结果来付诸于行动。如此解决问题有条有理,少走弯路。
可他连第一个步骤都没做到,连最基本的目标都没有。
阮筠岚不想以年少作为倦怠的借口。他成日与那些王孙公子混迹在一处,见多了那些达官贵人借助家里的能力攀升而起。他羡慕那样有家人可以依靠的人,可也鄙夷那些并非完全靠自己的努力而做出成就的人。韩肃、戴明、徐承风。他们虽然同样有雄厚的家事,但他们同样拥有令人信服的真才实学。他们与自己年龄相差也不大,如何人家做得到,他就做不到?
正在沉思中,突然而来的一阵对话声传入耳畔,将阮筠岚的思绪拉了回来。不知不觉,他已经远离镜湖,来到了东跨院,站在馨岚居、翠园以及香园三门相对的那条巷子中。而争吵的声音,来源于不远处的两人。
“劳烦妈妈,我们姨娘真的病的很重,求您开恩,让奴婢去回了太太请个郎中来吧。姨娘原本身子骨就弱,又经了投缳那等要命的事,若是不好生照看着,怕剩下的那半条命也一道去了呀!”
说话的人是个十**岁穿绿色袄子紫红色长裤的丫头,阮筠岚认得,她是翠姨娘身边的贴身丫鬟伺夏草。她所乞求的面带鄙夷的老妈子,是三太太身边的常妈妈。
投缳?原来翠姨娘竟投缳了。
“老太太开恩,那贱婢犯了如此大的罪过也只是撵回娘家去了事,已经给她留了脸了,能不能活下来要看她自个儿的命。太太仁慈不追究,你们却一个个的蹬鼻子上脸?眼瞧着过完月夕节四爷就要大婚了,太太忙的脚打后脑勺,连吃口茶的时间都是偷来的,哪里来的闲工夫理会你这等琐碎事?走开走开!”
常妈妈训斥了一大串已是极不耐烦,如驱赶蚊子一般挥挥手,撇嘴就要离开。
夏草想来已经求了一阵子,见常妈妈不通融,咬了咬下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拉住了常妈妈的衣裳下摆,几乎是声色俱厉的道:
“常妈妈,你我都是下人,何苦相互为难?若我们姨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想以三老爷平日对她的宠爱,会善罢甘休吗?他若责怪起来,太太是主子,自然没事,到时候倒霉的还是妈妈您啊。”
常妈妈闻言,面上露出些犹豫,可此处是在馨岚居的门前,她的一言一行院子里那些奴才都看着呢,就算活了心也不会说任何有可能让三太太误会自己的话,哼了一声。冷道:“三老爷怪罪太太?别做梦了!你也不想想你们主子是个什么身份?一个妾室,还想兴风作浪不成?太太仁慈,不与一个下人计较。还开恩让她养着自己的孩儿,这已经是泼天的恩惠了,说句不中听的,就是太太不高兴,要她死。她一个妾能做什么!?”
“可也不能连大夫都不请啊!”
“能不能自行好起来,那就看她自个儿的造化了,太太已经做的仁至义尽,惹急了,连九姑娘十二姑娘和十三爷都一并带走,让她永远不得相见。她能说什么?任她自生自灭又能如何?这么芝麻大点儿的事,连老太太的耳都过不了!还是少打些歪主意,仔细去伺候着吧。”常妈妈巴拉开夏草的手。嫌恶的道:“还不走开,耽搁我做正经事!”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道:“要搬走就快些,没的死在了府里晦气!”
夏草跌坐在地。捂着嘴呜咽起来。馨岚居里的下人见了这个场面,也如没瞧见一样。继续做自己的事。
阮筠岚站在东角门前,不自觉的抿着嘴唇,握紧双拳。
生病了,正房太太不给请大夫,任由妾自生自灭。
生了孩子,妾室不能抚养,还要等正房开恩。
夫婿宠爱又如何,夫婿不可能总呆在府里护着。
甚至连个下人都可以口出秽言随意说闲话,还巴不得人死。
……
常妈妈的一番话,对阮筠岚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他知道妾室地位低下,可从前的“知道”也只是停留在朦胧的想象中,并没有细细想过。如今,赤|裸裸的现实摆在面前,让阮筠岚不得不正视妾室的可悲。
他唯一的姐姐,就是即将要给人做妾的啊!
阮筠岚一直只看到了戴明的好处,看到戴明对阮筠婷的温柔和煦,却一直没有想过为人妾本身的问题。自己的姐姐生的那样容貌,戴明对她温柔不足为奇。况且现在戴明没有正妻,疼宠阮筠婷也是自然。可将来他有了正妻之后呢?阮筠婷会不会也如翠姨娘那般,受到如此苛待?毕竟戴明不可能十二个时辰都陪在她身边,更不能保证将来戴明不会变心。
翠姨娘从前是老太太身边的婢女,家人也都是寻常人家,在财大气粗的徐家面前,等同于没有娘家的庇护。若翠姨娘也有有能力的家人保护,今日恐怕也不会如此受人欺凌。
将来阮筠婷成婚,老太太建在时,兴许还能保护她一些。可老太太有一日不在了,他们还能指望这些舅舅吗?到时候阮筠婷唯一的亲人和依靠,就是自己。
若自己能出人头地,入朝为官,阮筠婷在戴家也能少受些罪,腰杆也能直的起来。
阮筠岚思及此,只觉得胸中涌现出无限的斗志,仿佛有一双大手,撕裂了当在面前的迷障。将来有什么打算?为了阮筠婷,也为了自己,他定要出人头地!
“归云阁”是如今大梁城上层阶级中交口称赞的一个好去处。先不说其中别具特色的菜色,就是归云阁高贵优雅的环境,别具一格的服务方式,也是叫人耳目一新。
阮筠婷此刻身在三楼雅间,站在窗边,含笑望着楼下来往的人。客人不是顶顶的多,但每个雅间都座无虚席,这边可以了。毕竟归云阁不是寻常的酒楼,消费之高也不是寻常百姓负担的起的,人自然不会特别多。
红豆站在阮筠婷身旁,已是目不暇接,她鲜少有机会出入这种场合,今日难免像个土包子似的,时常惊叹一声。
“姑娘咱们来这样的地儿宴请‘望春七公子’,也真是给了他极大的体面了。”
听红豆言语中不掩对“望春七公子”的轻慢,阮筠婷不赞同的道:“即便他爱好画春宫图,也并非做多奸淫掳掠之事的奸佞之徒,没必要打心底里就开始鄙夷,况且他还帮了我。”
红豆闻言,忙行礼道:“姑娘教训的是,奴婢知道了。”直起身子又道:“奴婢倒是觉得,就算他爱好画春宫图,品格也未必比那些不画春宫图的人低到哪里去,反而有些人瞧起来是个人样儿,做的事却禽兽不如。”说的自然是徐凝芳。
阮筠婷浅笑,道:“你能如此想就好,待会切记,不要怠慢了客人。”
“是。”
话音刚落,包间门口的水晶珠帘便被掀起,戴明一身白缎绣仙鹤纹直缀,墨发以一根白玉簪束起,手摇折扇步履潇洒的走了进来。
阮筠婷闻声回身,裙摆不摇,只有随云常髻边的银累丝步摇微微晃动,衬着她难描难画的娇颜,让人见之忘俗。
“之浅,你来了。”阮筠婷笑着走向他。
戴明眸光温柔如水,唇畔挂着适然微笑:“是啊。”
两人在矮几边就这亮紫色的锦垫对坐,红豆和福宁退到一旁,自然有归云阁训练有素的茶艺师傅在一旁烹茶。
戴明道:“我原本已经代你谢过了他,你今日着实不必再请一次。”
阮筠婷摇头,笑道:“不,他帮了我的大忙,这个谢字怎么能假借他人之口?定要当面道谢才能表达诚意。”
戴明原本帮阮筠婷道了谢,不让他们相见,就是碍于“望春七公子”那个嗜好,怕传了出去对阮筠婷名声有害。
可阮筠婷坦坦荡荡,并不因为那人是画春宫图的就心存鄙夷,反而礼数周全真心道谢,戴明除了感慨便是感激。毕竟,那人是他的至交好友。
“婷儿,多谢。”戴明接过茶,双手递给阮筠婷。
阮筠婷微愣,随即明白了戴明的意思,巧笑双手接过茶盏,道:“做什么道谢,其实,对人的尊重是在世为人最要紧的。我不过是做了身为人该做的事。”
“好,好一句做了‘身为人该做的事’,也难怪之浅如此喜欢你。”话音刚落,珠帘晃动,一身穿宝蓝色锦衫,腰系白玉带,发束白玉冠的锦衣青年笑着进了门,一瞧眉清目秀的一张脸,不正是今日阮筠婷要答谢的那人么。
阮筠婷站起身,盈盈行了礼:“公子能赏光前来,小女子感激不尽。”
“望春七公子”一摆手,笑道:“你既是之浅未过门的媳妇,咱们便不是外人,何须如此客套。”说着一撩长衫下摆,在戴明身畔坐下,姿态优雅如行云流水。
看他举止,再瞧他的打扮,与去徐家时候的平凡完全不同,显然,那时他是故意换了身衣裳冒充平凡的。也对,戴明不是寻常人,他的好友又岂会是泛泛走卒?他必定非富即贵。
阮筠婷笑着摆摆手,红豆便行礼,与福宁和烹茶的师傅一同退下,装饰淡雅的屋内,就只剩下了三人。
阮筠婷亲自为“望春七公子”斟茶,道:“前日之事,多亏了公子,我一直想对你道谢,拖到了今日,还请公子不要见怪。”
“哪里的话。”“望春七公子”哈哈笑道:“我与之浅相熟,道谢之类便免了吧。在下复姓公孙,单名一个琸字,在家排行老四,姑娘若不嫌弃,随之浅那样叫我声四哥便是。”
公孙?阮筠婷秋水瞳闪过微光,她若没记错,当朝宰相就是复姓公孙的。
看向戴明,戴明便笑了:“他自来如此大咧咧,混不吝的要认了你这个弟妹,你若觉得他不损了你的颜面,叫声四哥也无妨。”
这就是赞同了?
阮筠婷当下展颜,起身行了福礼,“多谢四哥聪慧机敏,竟能想到那种奇法,才让我躲过一劫,请受我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