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他不是在发泄其他人的不满……而是在发泄对同班工人同事的不满?”
“是……的。”
在史主任的面前正襟危坐的,不是别人,正是罗克蒙的同桌。
“同学,放轻松点,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只需要如实讲出情况就可以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史主任一双和鹰隼没有多大区别的利眼依旧盯着他,让他只要一时不说实话,就恐怕会一世不自在。
“是,他就说利潘德萨以前是小偷,是……是打手,是贫民窟里的狗。至于其他的……主任,我也想不起有什么可以说了。”
“那行,你先回去吧。”史主任低头握着钢笔在纸上快速划下了一行字,那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对面人不禁一阵鸡皮疙瘩。“回去的时候去你们隔壁车间的宿舍找到鲁翰……嗯,鲁翰莫尔捎句话,让他到我这来一趟。”
史主任并不是专门针对罗克蒙,而是针对所有违反教学规定而被处罚的夜校学生。他这个握有不下于厂领导权限的教务处主任,原则上可以直接让工人吃停职检讨之类的处罚。也正因为如此,在晚上的夜校学生和白天的工人口中,他几乎已经是“最恶传说”一般的存在。
纺织厂内早就相传这位教务处主任能够知晓布鲁福莱工学院教学大楼里的所有事情——不仅包括盾城纺织厂办夜校,甚至据说连布鲁福莱工学院的校方都对其忌惮三分。为此,工人们普遍害怕被史主任盯上,甚至被单独叫到办公室约谈,怕的就是那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射出看破一切的目光扫射自己。
在工人学生的口耳相传中,这个普通的教务处主任就逐渐被妖魔化,几乎没有人还能记得起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市民,碰到不解的事物也会疑惑;在未知面前也只能自己找寻答案,并非全知全能……
此时的史主任,就面对着他自己整理下来的简笔笔记直搔头。不为他物,只是这迹象实在太过于不正常了。在所有收到处罚的学生的情况汇总到他这里后,他猛然发现:真正因为对贵族不满造成情绪波动的其实不到两成,其他原因都是因为和班内的其他工人同学起冲突。
而这些工人同学的身份……史主任在查阅名册核实记忆之后只能更加不解地摇摇头。他们基本上都是原来的农奴或军内奴仆,城市底层贫民和流浪者,从阵营看理所当然应该是和那些情绪不稳的工人同处一边才是。
更何况,这些由底层爬起来的工人不说品学兼优,那起码也是品德优良,有上进心——除非是出于妒忌,那还能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这些土地补偿工的仇恨呢?史主任想到这里也只能不解地咬着笔,对着笔记本直发愣。
与此同时,罗克蒙的宿舍里则是一片骚乱。
“所以说你就对他说了全部的实话?”
“难道我还有别的办……办法?”罗克蒙的舍友兼同桌此
时就被罗克蒙堵在墙角里,对着罗克蒙的进逼步步后退。
“该死!”罗克蒙用力地一拳击向他舍友头边的墙,刺骨的疼痛让他的火气不减反增。“好啊,好啊,一个一个见了那个该死的史主任就神魂尽失!这下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
“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另外一个舍友打断了他的咆哮,“一罪又不能两罚,这不是中央政府最近宣传的重要精神么?罗克蒙你自己都被罚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是又怕,又气啊!”罗克蒙咽下一口唾沫,仿佛他面前还是史主任和教师,让他没地方啐这口唾沫一样。“那些泥腿子得了中国人的恩典,就以为天下老子第一了?等到他们得罪了中国人,难道不是中国人说砍他们就砍,说拿走他们的工作就拿走?”
在罗克蒙眼里,那些贫民工人朝气蓬勃地工作和学习的样子,对于他而言根本就是凌驾于他们头顶的趾高气昂。
雪上加霜的是,因为他们的遭遇和现在的成就,各厂各单位常把他们当成劳动模范加以宣传,这或许进一步促成了土地补偿工对真-泥腿子们的怨恨和嫉妒。
重复劳动的背景下,刚进厂时的新鲜感和责任感全部被压力压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想要偷懒的懈怠,以及对快节奏劳动的不满。
在门东市的同类企业,或许还可以凭借门东市完备的基础设施来“消费”工人的压力,同时拿走部分他们的工资;但在盾城,完工的公共娱乐设施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工人们除了两天一轮的夜校和平时的工作,下班之后基本就只能对着收音机听听故事和音乐,或是去操场上抢几个球,至于新落成的盾城电影院,绝大多数工人都只能望洋兴叹——他们下班得确实有些晚了,除非不吃饭,不然是赶不上黄金档口的。
所以,不满正在工人队伍里扩散。史主任并不是全知全能,而是从空气当中闻到了些许紧张的气味而已。甚至在之前,对落水贵族的不屑和嘲讽转变成犯罪也是以这些不满为源头,然后在贵族女子诺娅身上得以找到出口。
这代表了什么?只能说明,土地补偿工群体中的不满并不是个别问题,而是普遍问题。
“那可未必。”躺在床上看着小册子的另外一人一直侧耳静听,听到这会儿才用懒洋洋的语气开口,“兴许人家是新朝的贵族,而你,这个原本只能种地的罗克蒙不是。你吃瘪,人家还未必吃瘪呢。”
“佩兰,你这算是什么话?”罗克蒙当即后退两步,对角落里的可怜弹放弃了包围,“什么怪腔怪调的话,到底什么意思说清楚!”
“没什么。”佩兰合上手里的小册子,转过身子来注视着那可怜的罗克蒙,“你要知道旧埃尔塔帝国的贵族,也没有人规定他们在夏尔斯王朝之前,甚至夏尔斯王朝之前的之前就是贵族啊。”
“啊?”罗克蒙抓住架子床的铁杆,双
眼死死盯着把自己撑起来的佩兰,“说得再详细点行不?”
佩兰干笑了两声,而后才缓缓开口:“贵族……嗯,贵族这种东西实际上分为两种情况,罗克蒙你肯定以为只有锦衣玉食,践行贵族那一套礼仪的才算贵族,是不是?”
“要不然呢?”
“嗯,所以说就要考虑第二种情况。”佩兰骨碌骨碌地坐了起来,开始用手势辅助说明。“贵族本身是统治阶级,也就是以前的夏尔斯王朝皇帝和官僚,还有今天的中央政府用来统治这个国家的工具和安抚手段。罗克蒙你听好了,现在脸上写着贵族,有贵族爵位的可不是贵族,与此相反,我觉得和中国人走得近,为他们劳前碌后的这些泥腿子才是真正的,新埃尔塔帝国的贵族。”
“佩兰你疯了吗?”罗克蒙一时间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握着铁杆的手剧烈摇晃,把佩兰都摇得晕头转向,“那些泥腿子有什么贡献?我们还交出了土地去建设什么该死的‘农场’,他们做的却只有张开嘴去吃饭而已!”
“他们不需要什么贡献。”待到摇动停止之后,佩兰才摇摇头说出整个事情的关键,“事实上他们也是被哄骗的那一方,中国人和官僚们只不过是将他们本来应得的那一份,还有从我们手上拿走的那一份所得的利息变成了一个虚幻的贵族头衔,然后戴在了他们头上,让他们心满意足,从而能够为中国人和他们狗腿子建立的国家而仆前继后。而之所以给他们,也不过就是他们的数量最多,一旦不安分会对统治造成最大的阻碍而已。”
“啊?”罗克蒙在这超越了时代的信息面前几乎不能自我,握着铁杆的手也茫然松开,整个人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而最后,我们也会成为和他们一样的‘贵族’。很讽刺吧?”佩兰摇着手里的小册子,“中国人的语言当中,‘贵族’词汇的前半部分,形容词‘尊贵的’正好和动词‘跪下’同音,这样一来,‘尊贵的人(们)’立刻就变成了‘跪下的人(们)’,是不是觉得很符合中国人的真实想法?不管是我们这些原来有土地的自耕农,还是那些贫民,佃户,农奴,只要这样下去,最后的归宿就只能有一个。”
“如果你不去了解,不去抗争,那最后的归宿只能是成为没有自由,为他人而劳动而永远得不到解脱的奴隶,站起来!面对新的奴隶主,用你手中的武器去抗争!”
赵佳音对他说过的话语,此刻在他的口中以几近神圣的姿态被庄严,严肃地完美复述。
“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罗克蒙睁大了眼睛,眼眶中填满了无知的白色。
佩兰把一直藏在衣下的小册子亮了出来,揭开了外面“纺织工作安全生产规程”的封皮——里头的红底金字让完全不知情的罗克蒙都感到一阵颤栗——
那全然血红的书册上印着几个简洁的花体字:“埃尔塔共产党人宣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