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坐的桌,上面满满围着一圈花生壳,粉白的干碎屑像一层肉眼可见的灰尘覆盖在桌面。
黄酒的度数不高,后劲却足。一个个,即便酒量好的,一样酒酣脸热,他们或多或少言行举止里带着几分的醉意,而混荡了城市几年的李土根,依然有酒胆没有酒量,两碗下肚便说话都不利索。
他撑着醉眼,半昏半醒道:“工地这行当,包工头这活计,也得分人的。让额干着,一天一直一辈子干,那乐意,正正合适。可让离三兄弟—”
“么开玩笑吧,他哪能干包工头,那对他可算委屈了,是屈才,他的前程远着哩,远到海里去,根本不可能在这里呆久,因为他是凤,不是鸡,额当鸡自然只能是鸡头,可人能当百鸟之王咧!”
“额也么说离三兄弟不是凤凰,但凤凰也不一定不能在工地里出啊。工地咋咧,不照样出陈叔、大老板这样的人物,一年几十万,这是个啥数,够额一辈子哩!”
李超搓了搓鼻子,“可离三兄弟,好家伙,放着大老板、陈叔的交情不攀,不想着更进一步,成天往路外边的灯下钻,这读书不耽误工夫,不如舍咧,省一门心思多合计合计工地。依他的脑子,不出三年五载,你说能拉不成一支队伍,在沪市打出一片天,干嘛非读书!”
李土根斜眼道:“你说地啥嘛,自个读书不好,就觉着读书么意思,不是条路?”
“额不是这意思,额说读书是条路,可不是只有这条路。离三兄弟么上大学,路都堵死了,不得换条出路吗!”
李超梗着脖子,拍了拍左右的牛愣子、李仲牛,继续道:“而且他走顺哩,也能带着额们一块走顺咧,一块发财,不挺好?”
“是啊。”牛愣子、李仲牛点头附和。
“是个屁!”
李土根拍了下桌子,脖子暴出像蚯蚓般蠕动的青筋,他激动道:“离三兄弟是咋地么的,你们跟额不都明白!他是么出路,屁,是当时李婶么他让路,她的活路就么了。”
“图昆哥,你们聊的什么,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
在旁的马开合并非与其他四人同乡,听得是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云里雾里。
“读书就读书,咋又跟离三他娘扯上了。”
“嗨,你不是李家村的,当然不晓得。”
李土根挥挥手,张嘴讲述道:“开合啊,离三兄弟当年在额们村那可是有了名的,多少年啦,村里才出了这么一个考上县城学校的学生,又是多少年,县城里出了这么一个考上大城市的学生。”
“当时,就是县里的领导都震动了,听说是叫啥教育局的,亲自来人送了钱奖励,学校也出了人送钱,合着有一两千,够箍一口新窑哩!”
酒喝多了便容易语无伦次,便容易不着边际,李土根絮絮叨叨半天,没解释清离三的读书路,而是离题地继续扯话头。
“开合,你是不晓得离三兄弟考上大学,额们村里那场面。那会儿额刚回村里务农没多久,真是见了,咋说呢,比过年还热闹,家家户户都庆贺,放炮仗放了一晚,酒席也摆了一村,而且酒还是特意从老远的邻村专门挑的酒,香着咧,那味道额现在还记得,比这黄酒美不知道多少!”
李土根憨笑着,迷迷糊糊地指了指牛愣子他们,“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仨,他们也见过。”
马开合皱着眉,“听了半天,还是没听明白,这跟离三他娘有什么关系?”
“嗨,这事啊,得说李婶的病,她看了不少医院,上了县城好多趟,不光离三领着,额们村的燕婶子也就离三他干妈,一块还到过省城,一样病瞧不好,得用钱吊着命。”
李仲牛用略微伤感的口吻说道:“可陕北是啥地方,穷地方,破地方,山沟沟,地里种的庄稼都挣不了多少钱,咋吊着命啊?三儿兄弟他家都欠了村里每家每户一轮的钱,又能从哪再借。他啊,唉!”
马开合瞬间理会,推测道:“该不会他把上学的钱拿起…”
啪的一声,李土根拍了下大腿,嗫嚅道:“可不是都拿来给李婶治病了,还把欠下的债还了不少,偏偏就是么上学,因为么学费了,一点儿都交出来,连路费都么有。你们说,离三兄弟他多孝顺啊,为了娘的病,燕京大学这么牛哄哄的学校说不念就不念了!”
牛愣子同意道:“对,离三兄弟孝顺,额娘老拿他说额,要额像他一样。”
可他现在不一样是泥腿子嘛,李超撇撇嘴,心里腹诽,嘴上说:“可那都过去了,通知书又不是一直给你留着,早就不是啥大学生。”
“那还不是离三兄弟的命不好,要不然,你想想他现在会是啥,那可是燕京大学的学生,燕京大学是甚么学校,那可是出大官出大商出专家的地方,能和额们这些山沟里的泥腿一块?”
“泥腿子咋咧,图昆,这话额就不乐意,你跟额们一样,都在工地混饭吃。再说,在工地混出名头也不丢人,额觉着不比大学生差不多,就像那些个大学生,不照样给大老板、陈叔比下去,跟额们一样穷打工命!”
李超打着酒嗝,眼眶周围红润了一片,脸颊像猴子的两半屁股黑里都透着红,仿佛烧红的黑炭。
“还有,你想想,就算读书能读出个样,可跟额们有甚么关系,额们这些个大老粗能帮的上他什么忙?字都不认识,啥都帮不上。但说包工头,工地里这档子事,现在不敢吹牛,等过他个几年,难道额不能帮着干砌砖,你不能干钢筋水电,二牛不能干木工?”
李仲牛眼睛骨碌一转,“诶,李超这话说的有点理,离三光读书,额们又不懂,将来混出名堂,有啥子忙能找额们,额们对他就是么用的人,他会照顾额们?”
马开合冷笑了一声,飞上枝头当凤凰,至少得明白学会飞,笨鸟先飞,笨了又不想飞,又想跟着变凤凰,难不成得载着你不成?
他刚想着冷嘲热讽来一句,李土根立刻骂咧咧道:“理啥理!”
“你当离三兄弟是他爸陈世美啊!你不想想,是谁一声不响,帮你帮牛愣子帮二牛找师傅,他有像额跟你们邀功嘛?不安安静静,当么事发生一样,这叫啥,这叫仁义。仁义是啥,仁义是人的根本,离三兄弟是有根本的人,他做不出这事。”
李土根说到尽兴,回忆起往事:“还记不记得,当时他考进县城没多久,就从学校带了一包漂白粉,洒在村里给牛喝给猪滚的河沟,净化了以后又好心地自个加固,结果额们的叔伯婶姨哪个晓得道理,非说下毒,可到头是倒打一耙,亲口尝了,才明白才感谢他不让额们喝脏水污水。”
马开合听着,扬起一抹微笑,显得敬佩又诧异,从点点滴滴里,他渐渐地又理解了些许离三。
环境影响着人,山沟沟里多养野鸡,同样没准飞出一只凤凰,它与众不同,定有它与众不同的地方。
牛愣子补充道:“对,离三兄弟他不是这样的人,每次他豁出命在山里打猎,打到头大的总是会在村口分一点,那会儿额家吃的肉没少他给的。”
李超心里有着疙瘩,即便离三如此帮助,他依然不乐意离三读书疏远他们,就像是一群丑小鸭里有一只一直在努力变成白天鹅,遭人嫉恨遭人白眼。
他说:“关键不是他忘不忘本,是额们对他没用,他再咋好,时间久了也会嫌弃穷亲戚。”
“扯淡,你打啥小算盘,额听不出来!”
李土根鄙夷地嗤了下鼻子,“李超,你别以为离三兄弟他眼下在这个旮旯里窝着,就闷怂窝囊一辈子,那是没有得道成仙,可他早晚会冲出工地,到时候额师傅说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这鸡犬…”
“什么事这么热闹,聊的话我在屋里都听到响!”
离三端着盆,围着湿毛巾,睡醒洗漱以后便闻声而来。
他前脚一踏入到小厨房内,灵敏的鼻子一瞬间就闻到了酒味肉味,低头望着空空的酒瓶与油纸袋,笑道:“酒,肉,应该是土子带的吧,这人里就你这些天挣钱多!”
“呀,离三兄弟来了,来,坐,坐。”
李土根忙不迭地把自己坐的椅子拉到一旁,拍了拍示意离三坐自己的位,自己又飞快地找来依靠墙壁的折叠椅,椅垫的皮上生着裂缝,破开的口子已经露出里面的海绵。
“呦,离三来啦,应该没吃吧?”
勤杂刘大叔笑呵呵地端着碗盆,亲热道:“赶紧的,你婶给温的菜跟馍,趁热吃。”
“哎,谢叔跟婶。”
离三瞅了眼紫茄子青豆荚搭配的菜,狐疑地看向马开合,这两样菜,昨天他让马开合转送给刘大叔夫妻当礼物,想不到竟然成了工地今天的大锅菜。
“他们非要给钱,不让你自己掏。”马开合摊摊手,悄悄地从衣服兜里摸出一叠钱,“这钱,你看是…”
“刘大叔爱整俩口,到时候你帮我捎点打来的原浆白酒。”
离三在李土根等人的注视下,与马开合窃窃私语,而眼睛时不时地在几人的身上瞄,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穿了他们的表面。
“离三…离三兄弟,刚刚你在外面?”
李超面色微白,他不自禁地紧闭着嘴巴,忧虑不定的心就像拨浪鼓,反复在“离三听没听着”的两面打鼓,抱着侥幸又心怀恐惧,尽管他跟离三也算是十多年的邻里近亲。
“是啊,睡醒了刷牙抹把脸,再吃饭,习惯了。”
离三抓着一个馍馍,撕扯成两半,像吃羊肉泡馍似的,简单地将冒着热气的白面馍馍浸泡在汤里,当即用筷子夹着馍馍就着茄子,狼吞虎咽。
“啥,你在外面,那你都听见啦?”李超猛地一哆嗦。
“听见,听见什么?”离三顿了顿,手里的筷子夹着一块软塌塌的馍馍,停在半空。
观察着不似作伪的神情,李超忽地松了口气,原来没听到,嗯,应该听不到,水龙头离这里可不近,我在屋里发的牢骚他听不到也应该。
“噢,没啥!”
李超与李仲牛面面相觑,庆幸道。
隐隐觉得气氛凝重诡异,李仲牛立刻提议道:“对了,哎呀,三儿兄弟哪能只吃菜呢,得开荤吃肉。诶,李超,你这师傅是三儿兄弟找的,你表示不?”
李超假笑道:“对,对,该表示,离三兄弟,你这饭少吃点,留肚子,额们呆会儿到外面的饭摊,额得好好谢谢你帮的忙,给额找到师傅。”
“这事你怎么—”
离三转瞬间看到喝醉的李土根兴冲冲地伸着指头,纷纷地指向自己的脸,微微得意。
“原来是土子说的。”他无奈地笑了笑,“看来以后酒不能让土子多喝,一喝嘴上就没有把门。李超,这事还没有完全定下来,得等老钱那边商量好才会给个准信,你先别急着高兴也别急着谢我。”
“诶,这话说的,有你出手,额从来没见过办不成的。”
李土根抓了仅剩的一把花生,放在离三的面前:“来,离三兄弟,花生。”
李超点点头:“是啊,是啊,额看是八九不离十,这顿酒早请晚请都一样,干脆趁你在请了,不然一会儿又找不到你人影。”
离三呷了口汤,连茄子豆荚一块咽进嘴里,嚼巴嚼巴几下,婉拒道:“改天,改天吧,不急,我吃完饭等会儿得出去一趟。”
又去外面,又去读书,这个离三,怎么就不合群呢,本来有他撑着,将来一块打个工地的天下,你好我好大家好,干嘛非读书,读书有啥子好!
щщщ●Tтká n●C〇 李超十分地不理解,他怏怏不乐,拐弯抹角道:“离三兄弟,别改天啊,额怕哪天再请你,怕得从天上喊,喊了你对那些菜也不乐意吃。”
“李超,说什么呢!”
李仲牛瞪了他一眼,赶快出声插话,偷偷在桌底下蹬腿踹了一脚,悻悻地面对愠怒的李土根、马开合,拉拽着神志清醒的李超,抱歉道:“三儿兄弟,看来李超也不能多喝,看这话说的,你别往心里去,额这就带他到屋里歇歇。”
“啥不能多喝,额…呜呜。”
李超话未说完,牛愣子眼疾手快,在李仲牛的眼色下配合地捂住他的嘴巴,一样笑呵呵地同李仲牛强拉硬拽把借酒劲发脾气的李超拖走。
“我没醉,我没醉。”他一边说,一边被拖走。
马开合厌弃地白了一眼,转过头,调笑道:“你刚刚在外面真没听到他们怎么编排你的?”
“由他们去吧,嘴长在他们的身上,不过,腿长在我的脚上,道不同,不相为谋。”
离三放下干净的不能再干净的碗,他又往里面加了点开水,慢慢地,水面上漂浮一层浅浅的油花,他珍贵地小口地呷了下。
“我倒觉得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马开合一边收拾桌上的狼藉,一边说,“还有,苟富贵,该不该‘勿相忘’。”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有富贵。”离三淡淡地自嘲了句。
“诶,泥坑里塑造的菩萨,不管是玉佛还是石佛,能彻彻底底地从泥坑里摆脱,露出真相,就是真佛,该抬进了寺庙里供奉,立地成佛,可比陷在泥坑里的马啊,牛啊,这种待宰的神圣。”
回想起一次次跌落进人生的低谷,品味着一点点工地底层的艰辛,离三的脸上露出真实从容的神色,他的眼睛充满了自信,熠熠闪烁,炯炯有神。
“人,是能从泥坑里能爬出来的,而跌进去又爬出来,再跌再爬,坚持不懈又坚持不陷,百炼成钢,方是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