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啊,你这要的也忒多了,合着我一年多工夫囤的货就值十几页纸?开低点,好歹我们是一个师父门下的。”
“嘿嘿,吴师兄,正因为是一个师父门下的,你就看在他老人家面上,多饶师弟点。”
“可是你出的也太贵了,不存心宰你师兄嘛!”
“咱师兄师弟哪能说‘宰’啊!吴师兄,我也不是坐地起价,嘿嘿,没办法,这叫市场经济,价格得跟着价值。要是你嫌贵,那我就找钱师兄了,反正他那也有不少巴塞尔委员会的好东西。”
类似的对话,已经在不下十几通电话里一模一样地出现。
自从进京上交的那份离三的初拟方案得到老师毫不加掩饰的赞赏,非但口头默许,而是事实上赐予了一方“尚方宝剑”,用老师专门的座机,这个示意,陈中心里乐开了花,屁颠屁颠地打起各种电话,圈内圈外,国内海外,问候了五道口各期的校友,论起辈分,可以说都是他的师兄师姐,近到京沪广鹏香江,远至纽约、巴黎、新加坡等等,一个个都是修炼成精,得道成仙的顶尖人物。
一个个,有的,看在同门又是老师的面上,无偿地送上不少的薄礼,有的是离三指明需要的稀罕玩意,有的是不需要但一样珍贵稀有的资料,而有的,抠抠搜搜,就必须豁出这张二十多岁的脸皮装憨扮相,左一声师兄,右一声师姐,犹如一头小泰迪般在地上打滚,磨了一些也会赏了一两颗糖。
自然,也有像这回通话的吴师兄,人精得非常,老师的专机也不管用。一开始仗着小有成就,装的人五人六,腔调提到高调,明面上和和气气,可每句话的背面总听着不舒服,老在打太极的同时含蓄地暗示,要点彩头。
陈中也不跟他一般计较,不像胡同口里小孩子打仗输了哭闹找家长,同样没急着搬出自家的招牌震慑住这些宵小,扇他们做作的脸两巴掌叫不识抬举的赶快变脸奉承,他只是简简单单,轻描淡写地把离三写的冰山一角,仅仅二十多页的纸,噼里啪啦地在电话里描绘了一下,一瞬间——
吴师兄就像嗅觉灵敏的哈巴狗,立马闻出屁是香是臭,饿狗一般扑了上去,原本满不在乎的态度语气早已大变,又是套近乎,又是攀交情,仿佛相见恨晚的神交知己,到头来扯了半个钟头的废话,还是图穷匕见,希望拜读一下这份大作。
尽管陈中不待见,但顾全大局,他也忍住打脸的念头,商量以物换物。结果,又僵持了十几个来回,犹如菜市口大妈侃价,可陈中是什么人!
他可是从小光屁股跟着奶奶买菜的陈中见多识广,鬼精鬼精,不按一般套路一件全卖,他拆分开几块模块,各自明码标价,第一块卖个百八千,第二块直接翻番,涨了100多倍,第三块继续二三十个涨停不带拐弯,而且限量发行,逼得这些同门的忍痛割爱也嚷着换换换,哪怕压箱底的私房货都当了。没辙,谁让手稿里的冰山一角,是他们怎么都见不着的大山。
“别别别,他是金融工程师,你给他不白糟蹋嘛!”吴师兄急得舌头都打结,“这样,让一半行不行?”
瞧他着急,陈中嘿然一笑:“一半不行,最多三成,不行我就找钱师兄。”
吴师兄妥协道:“成,就七成,你列个清单给我,要什么资料我让秘书弄好复印件,下午从香江邮急件过去。”
“嘿嘿,还是同门师兄弟亲,那谢师兄啦。”陈中厚着脸说。
“别急着谢,你先告诉我,这东西到底是谁写的?”
“这个嘛,嘿嘿,我不知道,这东西是老师给我的。”
“嘿,你小子别把事儿推给老师,我心里门清,你小子准是撞上大运了。说说,是哪位大仙下凡做的法?”
“说了你也不认识。”
“不认识不有你认识吗?”吴师兄直来直去,“有空啊,你可得好好引荐引荐你师兄,帮我请这尊大佛到我这小庙坐坐,得,算了,还是哪天我自个拜访比较诚心。”
“咦,渣打不有自己的风控吗?怎么,莫非大佬们想另立一套,这不合适吧。”
吴师兄没好气道:“别提了,情况不一样,没法全用。最近赶了好几个班,就在忙信用卡风控呢,结果被毙了。正好这次看你给的有些好用,否则我至于给你当冤大头宰。”
陈中奸笑道:“呵。”
吴师兄无奈道:“好了,东西你赶紧用QQ发我份,我拿到手马上要召集人开个讨论会,跟他们研究一下你的东西。”
“行,师兄,等我回学校发你。”
陈中挂断了电话,哼着调,高高兴兴地一手拎一袋资料,这次他可是满载而归。人刚下出粗车,不着急先回宿舍,马不停蹄,直接奔向图书馆,却惊奇地不见离三的踪影,只见一地的稿纸四散在各处。
陈中把袋子放到一手提,腾出手蹲在地上捡草稿。他一张一张捡,不经意瞄了眼,上面的符号数字像优美的字句诱惑他看,结果低下头一看,便挪不开眼,犹如三月不吃肉味,整整一年没正经八百看金融的陈中彷如一条饿狼,狼吞虎咽地像要把稿纸嚼烂了。
往下看完最后一栏字,他变得急不可耐,兴奋地拾起地上的纸,一瞧发现对不上号,便又捡起几张,得亏当时觉得拾起麻烦的离三认为散落一地会打乱顺序,不容易整理,便在最底下标了序号,凭这,陈中拼凑成一块,细细地看着品着,整个人仿佛遭了定身法定住了,两眼直直的。
越往下看,山里弯弯绕绕的道越走越窄,越走越峭,陈中越看越惊,也越看越迷糊,他看出了里面微末的奥妙,但他并不能一下子明了其中所有的关窍,特别是这座山仿佛起了云岚,披上了层薄纱,身在此山中的他只觉得云里雾里,一时间看不破。
然而,每当看到一处精彩,他差点没忍住喊出来,都使劲地憋住,可最后看入迷的他,还是没忍住,不禁赞叹道:“服了,服了。”
声音惊醒了熟睡的离三,横躺在四五张椅子的他翻动被褥,支起上身问道:“是陈中吗?”
突然冒出来的离三吓了陈中一跳,陈中愣了愣,一脸懵然:“咦,你怎么睡在这里?”
“我不睡在这,能睡在哪?”凌晨两三点等最后一根蜡烛熄灭,离三才不得不动了睡觉的念头。躺了不过4、5个小时,又起来了,不过精气神很足,人很清醒。
陈中一边把整理好的稿纸放在桌上,一边说:“我不是把钥匙给你了吗,你可以到我寝室睡。”
“嫌麻烦,还是直接睡这里方便。”离三把被褥支在两张椅背上,搁在阳光底下晒被子。
陈中不用猜都想到他必定又熬夜了,顺手把两袋资料放在桌上,突然间闻到了一股残留在空气里的腊味,皱了皱眉往下一瞟,就见铁罐子里的几块石头上凝满了蜡油,这才回味过来整个二层没有开灯,说道:“难道这几天你都没有开灯吗?”
“蜡烛买了,不用,浪费了。”
陈中颇为无奈,当然他不会小肚鸡肠地以为自己的好心让狗吃了,他一向不会把意志强加于人,这点跟他的父亲截然不同。不过,出于善意,陈中仍然劝道:“还是尽量开灯,点蜡烛看书熬眼睛。”
“你手里拿的是资料?”当离三发现两个再明显不过的袋子,他喜出望外,早把陈中的叮嘱忘了。
“对,你要的都在里面。”
陈中把袋子放在桌上,慢慢地拿出他这两天从建行、央行、水木、社科、汇丰等化缘来的资料,足足分类摆了三堆,有书籍,有报告,有文件。
“另外,还有别的好货,你肯定想不到。”
离三露出贪婪的凶光,两手搓了又搓,像娶媳妇似的迫不及待。没等陈中把东西放好,他随手就拿了一份搁在最上面的文件资料,轻轻地翻动。
“嘶,你的老师真的是神通广大,连UOB(大华)的都有。”离三认真地看着其上一块关于信贷风险参数评估算法。
“也不是,其实吧,这里一多半都是我拿你那十几页纸换的。”陈中说这话一点不心虚,好似不是什么亏心事。“你不会怪我先斩后奏,私自拿你的成果换东换西吧?”
“那些都是废纸,我根本不打算用。”离三皱了皱眉,对遗弃的草稿能换到这些宝贵感到匪夷所思。“你是怎么换的,能换到这么些东西?”
陈中耸了耸肩:“也许是他们识货吧?”
离三跟他对视了一眼,瞧他有意回避,也不继续追问,手指捏着页角翻动,心潮无比澎湃。
陈中注意到他的异样,识趣地没打搅,心里生出无比的期待——有了这些材料当颜料,离三将描绘出怎样壮丽多姿的山水油画。把书放完,陈中忽地想到他着急回来,早餐还没吃,便打算出去顺便连离三算上买两份饭,刚一转身,又闪过一个念头,转了回来,主动地拿起离三喝水的行军壶,摇晃了几下发觉空空的,便想着顺道给他接热水。
搁这,要是让一个院子胡同里从小玩到大的发小玩伴瞅见,一定会大跌眼镜。啥?天之骄子的陈中也学会伺候人了。他们想不到,可偏偏陈中还做了。等他打完水回来的时候,发现离三已经坐了下来,手里拿着笔,对着材料不停地做笔记,格外投入。
陈中像一个管事的,轻手轻脚地给老爷把早饭、行军壶摆好在一旁,不说话打搅,不声不响地拿起刚看了一会儿的手稿,怕碍了眼似的躲到远远的一排,仔细地品读。
半晌,离三习惯性地伸手去抓水壶,一提起来感觉微重还有水,也不在乎是凉的是热的,或者是脑子在思索问题的他没想到这茬,结果壶口刚碰到嘴,微微一倾斜,热水的高温直接烫了他一嘴,赶忙挪开。
“嘶——”
刹那间的灼热,使得沉思的离三恍惚过来,定睛看向冒着热气的户口,不禁傻笑。往下一搁,发现旁边放着塑料袋裹起来的馒头油条,还有一瓶一鸣鲜奶,不用想也知道是陈中给的。他左顾右盼,从一个偏僻角里找到了背对他的陈中,说道:“谢谢你帮我打水还有买饭。早饭前多少,我现在给你。”
陈中现在整个魂都被离三写的勾住了,头压根没转,他只是举起手臂摆了摆,像是在说不用了。
“不行,这钱不能让你白出。”离三不管陈中在乎不在乎这钱,他倒较真,不愿意占便宜,一五一十地要算清楚。
“先赊着,下次一起给。”
结果没想到,陈中这话一说,愣是说了足足一个礼拜。整整七天,他非但分文不取,而且腿脚麻利,端茶送水,还一日三餐准时送饭。
一开始,离三过瘾不去,每每看着什么炒饭炒面之类于他而言香喷喷的饭,他都会中断自己的思路,抬起头抱以微笑,难得闲聊几句,但翻来覆去大概都是问清价钱,表达谢意,强调钱等完事了一并给云云。
“小炒摊还没出摊,凑合吃包子吧,给你买了两个肉馅,两个豆沙,够吗?”
“够,”离三搁下笔。“晚饭你别费心买了,四馒头够吃两顿了。”
陈中听惯了他为求节俭的话,不强求,不强塞。
离三起身,一面拎着俩包子走,一面路过时问:“多少钱?”
“一块八。”
“行,加上这笔,欠你三十六块七角。”
如此一般,三四天以后,彼此默契了都不再客套浪费时间,到后来就是陈中带什么,离三便吃什么。往往这个时候,趁着离三跑到大厅吃饭的工夫,陈中会看一看他目前的进度,瞅了几下便地收回了眼,接着回去坐好,像《侠客行》里参透太玄经般苦思冥想,偶尔会在白纸上写写画画,像在模仿武林秘籍上图谱的招式。
偶尔,闭关练功过久了,陈中就需要提一句嘴,以防离三走火入魔,因为他有时一写入神了,尽管没有沾墨吃馒头那么玄乎,但也是经常忘了上顿忘下顿,只有当肚子实在顶不住了,咕咕抗议才引起他的注意。
总之,陈中把离三的吃喝都包了,在睡方面,除了大晚上不熬夜回寝室,几乎通宵达旦陪着,而且灯只开到23点,一过了时间便限电,这时候两夜猫子,一个拿着手电看,一个点着陈中找了三四条街才买来的蜡烛。
有时,蜡烛熄灭了,意味着离三终于消停了会儿,但陈中顽强地挺着,他醉心于离三忘我勾勒出锦绣江山,哪怕为伊消得人憔悴,衣不解带根本不在乎,依然亮着手电筒,比重看一遍莎翁经典戏剧集更令他津津有味,已经遗忘了灯该继续点着,还是关掉,自己该睡了,间或不睡了。
有时,深更半夜,他不完全只是看,也会默默地拿着几页纸,从这个阅览室飘忽到对面的阅览室,那里他已经摆好了笔记本电脑和打印机,电脑屏幕上始终启动着word的程序。
啪嗒啪嗒,陈中会对照稿纸,以每秒两个字的速度,当起打字员帮离三整理成一份电子文稿,又或者当起了核稿的角色,细细地帮他纠正一些无足轻重的纰漏。
日日夜夜,大抵如此。可以说,陈中,这位一直冠以“天才”名号一路砍瓜切菜,从托儿所便开始自己的剽悍人生,在同龄人欢快地当小鸡防给老鹰抓的时候,他这只生错在鸡窝离的雏鹰已经高高兴兴地扑腾翅膀,扑哧扑哧地一鸣惊人,飞到了中科少年班。
那时班上群英荟萃,有比他大的,有比他小的,他头一回难得没品尝碾压众生,一个打一百个快感,但他也没有在一群同样天才的光环下就此泯灭,沦为中科少年班的吊车尾。陈中仍旧彪悍,靠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无故翘课的劲头,在一帮老师已经放弃的情况奇迹般多修了好几十个学分,20门基础学科,只有一门拖了后腿,少了2公分,98。
接着在十三四岁叛逆的年纪,一点儿不搭理家里人的安排,背个包跑到了原定水木的隔壁学院,得亏同样在五道口,而且在金融界算是赫赫有名,号称“黄浦学校”,这才勉强被家长作风严重的父亲同意,允许混迹了两年半。
结果差点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丢了命,然而依旧我行我素,哪怕家里断了他的粮,也仅仅是倒逼他花了点心思赚钱,没想到一赚便财务自由,他父亲由此彻底没了制住小挪吒的玲珑宝塔,直到他狂放不羁到捧了双博士学位,收到了一封奶奶病急的信,不得不舍下兴头回国,却想不到是家里人编排的一场闹剧,目的竟然是让自己住在他们的安乐窝,从副处开始。于是,他眼也不瞧这位子,兴冲冲地跑到了沪市读个劳什子的文学,理由更为奇葩,说是读书少,想看点小说。
就是这样的陈中,如今却给一个匹夫当起了伴读书童,而且干得心甘情愿。他疯了吗?或许是,天才往往同性相吸,疯子总是大同小异。显然,天才的陈中接触到同样天才的离三,他注定会被疯魔化的离三感染,引发疯病,陷入魔怔,而且丝毫不比离三轻。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他们都是天才,也是疯魔,他们的左边拼凑成一个天才,他们的右边拼凑成一个疯子,两个人,两个影子,把一座图书馆变成了疯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