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某人,这个人你作何评价?”
徐汗青挂断了电话,突兀地问了一句,看起来没头没绪。
“我评价他?“离三挑挑眉,略感意外。又很快皱了下来,神情严肃中带点轻浮,说道:”大爷,他在上,我在下,只有仰望的份,哪里能评价得了他“
但明显,他在藏拙,徐汗青一眼便瞧出来,撇撇嘴:“小子,别喘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德隆这一劫渡不过,他这一摔,也许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这时,你上他下,是他要仰视你,如何评价不了?”
“说,大胆地说!”他再次要求道。
离三凝视着徐汗青,又掠过他凝望背后冷寂的街,样子漫不经心,语气却无比认真:“他比牟务实,可到底妄想的成分多于理想。”
“什么意思?”徐汗青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人的行动,靠两只脚。“
离三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活灵活现地解释。
“一条是理想,一条是现实。有一条腿要是长了短了,无论向前还是向后,走路都挺奇怪别扭。偏偏他,竟然想靠一条过于长的理想,一条过于短的现实,这迈开了腿走路,不成了残疾,可他又没有拐杖,越往前走,便越多是错,因为他在错误的形势,错误的节点,对自己做出一个错误的判断,以致有一个由错误造成的失败结果,这是必然。“
”必然?“徐汗青抠了抠自己的耳朵。”怎么个必然?“
“打个比方的话,可以说他像是一个进发蓝海的冒险家、航海家,但他高估了自己船长的能力,高估了自己掌舵这艘船,也低估了这片平静海洋在暴风雨时的凶险可怕。结果一个海啸,他连同船一起沉了。”
徐汗青感兴趣道:“说细点。”
“事实上,他过分天真把内部系统、外部环境理想化,认为自己一手持矛,一手持盾,便可以在资本世界所向无敌,因而忽视了,不对,是漠视了现实中金融业存在的桎梏壁垒,没有认清自己水壶里的水,除了银行以外没有稳定可靠的融资水源,也没有认清前方的沙漠里,没有足够多的良性报表的上市公司充当绿洲,充作他喊的”产业整合“口号里所谓的拼图,自然而然,立足于不现实,他必定不可能拼凑出号称”世界五百强“的蓝图,无疑于夸父逐日。“
“除了根须上,他在细枝末节上,你觉得有什么错?”徐汗青追问道。
啪,啪,两枚棋子来回地在离三的手里敲击,他思索了片刻,像MBA、EMBA课堂上回答的学生,条理清晰道:“在我看来,他至少有三处不恰当。”
“第一,过快地进行扩张,却没有正确地看待依赖什么扩张。任何苍天大树,看苗也看土,而德隆的扩张,正是建立在当时相对宽松的金融环境和相对狂热的投资预期,从而他能一手直接上市直接融资,一手借关联的金融机构间接融资,为他催生德隆这头庞然大物,提供过量的激素,一下子长大。但这种催大,其实是一种拔苗助长,一旦遇到如今年这样的宏观调控,一定原形毕露,个头高不代表实力大。“
离三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没有完全把控好金融与实业发展的速度。金融,和实业,本身就存在着矛盾,如何利用矛盾,转化成相辅相成,利用融资扩展业务、扩大规模,再将融资产生的债务、泡沫、膨胀在产业中慢慢消化。但是,他彻头彻尾地失了衡,金融和实业完全脱钩,与其说他一直在干实业,不如说是他一直打着实业的幌子做金融。所谓的‘并购整合,力争五百强’,比起说是志向,倒不如说是一张画好的馅饼到处吆喝着做金融!“
一击必中,一言便说到了要害,徐汗青情不自禁地点着头,脸上充满了惊奇惊喜,完全没想到此子竟成长的这么快。
“另外,也在于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对于一个企业,非常的重要。而重要的一点,便显示在一个企业的发展有着创立者他本人的性格。虽说我从报纸中不可能完全读透一些人,但他,从他公司的操作运作里,我想我看得不差,他是想当一个‘超人’。”
“超人?”徐汗青啪地一声两手合拢,以示赞同。
“他想当尼采笔下的‘超人’,很遗憾,他不是,他只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开篇那个走钢丝而死的杂技演员。”离三斩钉截铁地判定。
徐汗青幽幽道:“他到底也算个人物。”
“是,一个历史人物。”
不管遗臭万年,还是流芳百世,离三内心觉得,他到底是一个人物——
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资源,以四百元起家,开疆拓土,十几年当上坐拥1200亿资产的一方诸侯,吕梁之流与他一比,不过一流寇土匪耳。只可惜一个妄想把火山变成金山的“超人”,注定在火山喷发的那一刹那尸骨无存。
徐汗青感慨道:“是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有管金生、阚志东、张国庆的风光,后有吕梁、唐万新的风光,但在股市里,即便不是他们,注定有像他们的人物崛起,兴盛,衰败,最后灭亡。只不过他比较特别,别人在泡沫面前是膨胀,他则是癫狂。”
“大爷,您也不必感慨。他们的成败都是时势所造,利用当时的市场法制条件、金融条件、道德条件、监管条件的不健全不充分起家,借机获得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却没有认清胜利的本质,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看成无敌的将军,肆意妄为,到头来,他的败就在于他的成。”
“虽然他们活该,可的确暴露了一些的问题。“徐汗青叹了口气,转而提振起精神,有心调侃起离三,”嘿,小子,将来想必你也要蹚这一浑水。怎么样,看了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疯子黑庄,怕了没有?怕了的话,就赶紧回头,别再往虎穴里闯,小心一进去,说不定吞得你连骨头都不剩。”
“虎多了成患,枪自然会开。”
徐汗青伸直食指、拇指,比划了个“枪”的手势:“开枪,谁开?”
“谁管谁开。”
离三也比划了个“枪”的手势,“大爷,您这是三八大盖,淘汰了。如今的枪,是机关枪,不仅一打一个准,还一扫一大片。”
“你的意思,还要继续清理?”
离三神神秘秘地道:“市场这盘活水,本来就是清计划上的余毒。要不然怎么打扫干净屋子呢?”
徐汗青怔怔地盯着他,两眼瞪圆了。许久,他忙喘了一口气,缓了缓急速上升的血压,轻声道:“为什么要打扫屋子?”
“把客人引进来,总不能让他们埋汰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离三做了一个招来招去的手势,“不然怎么迎客上门,请客吃饭?”
“请客?”
“礼尚往来,不请他们吃饭,他们怎么会放心我们走出去?”
离三说着,市场换技术,难道我们有一天就不能去他们那里,用技术开拓市场?
“那你想怎么动?”徐汗青定睛瞧着面无表情的离三。
“拱卒。”把黑卒往前一推,离三说一句。
“小兔崽子,你觉得屋子准清明敞亮,就能穿堂了?。做梦吧,就你这么傻里傻气、规规矩矩地进去?炮二平五,吃你的车。”
这一步,徐汗青这门山炮,隔山轰了离三的战车。
离三两眼放大,诧异道:“咦,我的车怎么在这?”
徐汗青肯定道:“你的车怎么不在这。”
离三纳闷道:“不对,我的马怎么在那?”
“你的马怎么不在那,明明就是那儿。”徐汗青心知肚明,憋着笑催促他。“哎哎,你小子别耍赖啊,赶紧的,轮到你下了。”
离三瞧对面嘚瑟样,一下便明白棋子给挪动了,他含笑摇头:“这棋不是原来的棋。”
“不是吗?”徐汗青反问了一句。
“不是。”
“这车不在这里?”徐汗青问一句,离三点点头。
“这马不在这里?”徐汗青再问一句,离三再点点头。
“它们不是原来的‘它们’?”徐汗青还是一句,离三还是点点头。
徐汗青装得逼真,一本正经地说:“这棋就俩人下,我没动过,只有你自己。你动你的棋,很合理。”
“合理吗?”离三笑问道。
“合理啊。”徐汗青头昂得高高的,把前两盘被他那铁桶不破的龟缩阵攒下的憋屈劲儿一股脑抛走。
同时,他斗志高扬,情绪高涨,放声讥讽:“不合理,不合理你想怎么办?是翻棋盘,还是要拍桌子?嘁,刚才拱卒的时候不是挺有气势的嘛,怎么,过了这条江胆小地变虫了?”
合理吗?不合理。
委屈吗?委屈。
不合理加委屈,忍吗?连一盘棋都忍不了,还忍得了世界的不公?
离三拍了两下自己的大腿暗忖,摆了摆头以后继续下着。
徐汗青看他沉默不吭,他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象走田,马行日,棋子,虽说他厚道地只动了零星的几个,但正如热带雨林的蝴蝶,它翅膀一振,兴许扇出一场龙卷风,何况徐汗青手够叼的,动的全是要紧的子儿。
离三的处境越来越难,一步憋屈,步步委屈,他长考的次数越来越多,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
啪嗒啪嗒,徐汗青得意地敲击着刚刚吃下离三的两枚子,仿佛城门下叫阵的前锋,借着人多势众,胜券在握,一刻不停地喧哗叫嚣。
“小子,你就剩这几个子了,还不认输啊!”瞧他上扬的两道眉,像极了胁迫人签下城下之盟的骄横样。
“棋臭一手没关系,继续下,不定您也臭一把。”
离三的棋力不弱,不像一些臭棋篓子没有眼力,看不清最终的胜败,他已经能大概看出自己没有翻盘的希望,可他依旧如臭棋篓子的脾气执迷不悟,继续下着。
徐汗青无比小心地应付离三的反扑,刚下完一手,抬头看着硬撑的离三,心里一点儿不恼他,反而越看越顺眼,这小子,要是当个大将,估计下面的人都是硬骨头,人在阵地在。
由此,徐汗青愈发地欣赏他,因为他此刻表现出的忍耐——
输一盘棋,特别是一盘作弊的棋,掀桌发怒容易,推平认输容易,但输的不过一盘棋。毕竟面对着人生,尤其是人生中遭遇不公不平,莫非你还能认输重新投胎?
不能,困兽尚且犹斗,人能比兽差?
望着离三做垂死挣扎的样子,或许在旁人眼里,是愚蠢滑稽的苟延残喘,是死要面子的不识时务,但在徐汗青看来,他已经能看见将来离三的一面——
他会是一个斗士,是那种手脚都被打断,依然能活如一只蛆虫般憋屈地匍匐,因为他骨子里有一种偏执,经脉里有一道韧筋,适当当兵,同样适合做企业,因为企业家不仅要有理想主义,也要有偏执主义。
负隅顽抗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满清,纵然有神鬼附身的义和拳,肉体凡胎是遭不住八国联军的火炮、坦克车。眼前的局势,便是如此。伴随两象、两士搭建的最后一道防线冲破,剩下的只有嗷嗷待宰。
然而,徐汗青没有着急一下子取上将首级,他调度自己的士兵,动用自己的车马,架起火炮屠杀着,似乎在宣泄报复离三前两局带给的失败感,把棋盘上除离三的将以外其余一个个吃下,他在羞辱离三,却也在考验离三——因为企业家要承受比委屈更大的,是强者的凌辱。
离三咬了咬嘴唇,他一会儿才抬起头从棋盘上解脱出来,静静地看向徐汗青。
这时,徐汗青也收起了屠杀的兴趣,莫名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象棋,其实刚出现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多的子,像士、像相、像炮,都是后来加的,这个棋盘上一开始没准只有一个将、一些卒说不定,很像很多企业刚开始的时候。“
“当时,创办它们的企业家,兴许就是这个棋盘上的一个卒,或许是这么一个‘将’,一个光杆的司令。当然,他们现在不是光杆了,有枪有炮,有兵有臣。但是一开始,他们无不是卒,也无不是身先士卒的光杆司令,他们不管将来是称王还是称霸,是成为一时俊杰,还是一域翘楚,都一样,都是从士兵干起,做到脱颖而出。”
离三的视线稍稍从棋局移开,洗耳恭听着徐汗青的教诲。
只见老人拿出吃掉的一枚黑卒,意有所指道:“甭管大战,还是小战,的确,卒子看似只有一往无前,可多半呢,九死一生,就算淌过这条楚河,不过多了纵横的选择,一样多进一步,多分危机,有时候,就要退,退也是纵,不要拘泥,不要跟个愣头青一样一根筋。”
离三露出受教状,略低下头轻说:“您说的有道理。”
“这象棋,据说是春秋传下来的。春秋的时候,凡事都一个‘礼’,战争也讲‘礼’,战书先下,约定时间、地点,然后就像这棋一样,大家摆好左中右的车马,一决胜负。礼,其实就是规矩,孟子说‘春秋无义战’,他那会儿应该算是战国,不过——“
“从春秋末期起,这礼,这规矩已经过时啦,要不然宋襄公不至于成了笑柄。哈哈,记住,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有时候,为了一利一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阴谋诡计,阳谋韬略,那是层出不穷。可以这么说,春秋向战国,乃至以后的战场,规矩是越来越不讲究,只有夺城掠地、杀人盈野才是实际的。而我们中国人,自古最讲实际。”
徐汗青顿了顿,眉眼稍展,换了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心平气和地教诲道:“所以小子,你尽管整装待发,自信满满地迈进战场,但里面的血腥暴力、黑暗混乱,远不是本本上描述的那样简单。商战也是战,每一股硝烟里都没有正义的味道。这里有规矩,也有不讲规矩的人,你要想进去活下去,活得更好,怎么处理‘规矩’就一定想好。”
以正合,以奇胜。离三心里念叨着,沉吟了一会儿,他回想起2月3日《中国证券报》头版印着的《关于推进资本市场改革开放和稳定发展若干意见》的标题,里面的九条内容(称“国九条”),若隐若现,皆向金融。
他嘴角蠕动了一下:“凡变革时,皆是时机,时不待我——”
“从刚才你小子就说打扫屋子,你这么笃定要变?”徐汗青笑眯眯道。
离三斩钉截铁道:“变法者,图强也。”
“具体点,你小子别藏着掩着了。”
“沿海‘国际大循环’式的外向型经济模式所形成的的亲资本的上层建筑,注定要参与到国际金融秩序。我们的位置在哪、我们在以西方为核心的世界经济中是主动多一些还是被动多一些,其核心是领导权,形式是话语权和定制权。而在经济全球化踏出‘大国崛起’的第一步,关键在于自身的强身健体。”
离三简单地说:“不改不革不行。一个依靠出口贸易的国家,输出的是资源和要素,输入的不仅仅是技术、资金和管理,还有他国的金融风险,您不觉得咱们现在就像一个怀璧的小孩吗?我们不能像四小龙、四小虎那样,一次西风吹来,自己就身染重病了。”
徐汗青认真地问:“你觉得从什么地方开始改?”
5月19日下午5点16分,此刻的离三,扬起手臂振振有词道:“股权改制。”
徐汗青顿时瞪大了眼,震撼之色充满呆容。吧嗒,他一激动,手里夹的棋子突然掉了下来。
离三关切地一问:“您怎么了?”
徐汗青看了他很久很久,从他二十岁的脸上却模糊间看到一张成熟的面孔,他两眼大放异彩,惊喜的同时多问了一句:“天气不错,可该浑的水它不会清,你就自信能站稳脚跟?”
“站得更高就好。”
“你想多高,和龙门一样高?”徐汗青嘴角一抽,调侃说。
离三抬头望向那夕阳:“天有多高,我往多高。”
“你要逆天?”徐汗青一怔,转瞬训斥道,“活不耐烦啦,知道这天是谁的吗!”
“不,我是顺天,顺天顺昌。”
“顺昌?小兔崽子,你这盘输赢还拿捏在我手里呢!”
徐汗青瘪瘪嘴,刚想举棋虐杀,却猛然发觉棋盘上,自己的红帅居然成了光杆司令,自己的车马炮,甚至连残存的三兵也尽收离三囊中。如今,整个棋局,能过这楚河汉界的,唯有一卒。
徐汗青见状,当即恼羞成怒,气冲冲说:“哎哎,小赤佬,你怎么比老头子还不要脸,怎么能把我的棋偷拿了呢。快,快重新给我摆回去。”
“这棋不是这样吗?”离三憋着笑,模仿老人先前的语气问。
徐汗青像个孩子似的发脾气:“不是!”
“不是吗?”
徐汗青啪地一声拍了桌子,气急败坏道:“不是,不是!”
离三装无辜道:“嘶,老先生记错了,这棋刚才就是这样的。”
原来打刚才起,离三就借拿报聊天的工夫,趁着徐汗青不注意间偷藏了棋子,也偷放了棋。他同样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副憨实纯朴,竟有那么一刹那使徐汗青觉得他不像偷子作弊的人。
“好你个小子!”
徐汗青不怒反笑,哈哈开怀,却陡然提起自己的帅,不管隔着将还有俩“士”,持子飞吃。
“吃你将军。”
“您这太不合规矩了”离三一把攥住老人的手腕,不叫他把将拿走。
徐汗青把“将”还给他,严肃道:“但你也要注意咯,向天的时候,也要注意脚下的地。天地,天地,金融离不开实体的壳。你要脚踏实地,别学唐万新,竖着‘产业重组’的旗帜招兵买马,到最后成了放空城计的幌子,更不要学牟其中,放卫星。”
离三眼里闪现出徐汗青所期待的悟性光芒,他双手正经放在两腿上,头小幅度地点着,独独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