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于这个刚长大的男孩来说太难了。他天真,喜欢安宁和享乐,不求进取,和风谷村土生土长的每个人一样,他们这种可贵的品质用在这片乐土上正好。他们不知道远在洛丹伦王国的魔法城市达拉然,更不知道他们所研究的世界奥秘,他们没听说过大陆最北边的精灵王国奎尔萨拉斯,甚至没有冒险者或传说向他们提起那如梦如幻的国度,也从未听说过绿皮肤吃人的巨魔,他们的巫毒魔法和古老的信仰,对于南方的邻居矮人这一种族也只是听说过而已,毕竟他们的舌头是沾过他们的佳酿的。这是一个绝对静止的村子,因为流动的时间不曾造访过这里,它也因此也没有理由变化。对于城里悠闲的人们,他们可能会来到这静止的村子搞聚会,找找乡村的感觉,吸一吸洁净的海风,有时他们可能赶上什么庆祝活动,把钢琴从马车卸下来助助兴,两天后不无留恋地唱着昨天刚学会的船歌,坐在马车里从街道上呼啸而过,看着这些黑木灰砖和他们一样开心地互相告别。然而,村民们之于风谷村,就相当于树林之于他们扎根于其中的土地,这些时来时往的城市旅客和旅行商贩不过是四个季节的风而已。春天,城里的摩登情侣们会挟来春风;夏天,是放暑假的大学生带来红色的喧哗和嬉笑;但到秋天,海边的寒流会让旅人望而却步;到了冬天,只有家人和家人围坐在炉火边,一起度过新年夜。无论是来自外面的事还是人,人们都不会有什么理由让自己的屁股离开舒适的扶手椅,他们所做的只是在风吹过窗户时伸伸脖子,看看外面摇动的树叶而已。村民们的树根已经扎进了风谷村的土地中,他们的生活事实上正是村子后面那片黑木林的镜面:每个季度每一天是相同的,每年的每个季度是相同的,每个人生的每一年也是相同的,和树木的一生一样,他们遵照着自然界最基本原始的规律生活,这种生活是无可指摘的。莫斐的天性也是自然而然的,是最淳朴的,也是可贵的,面对必须要离开家乡的现实,就像一棵意识到连台风也无法移动它半步的树即将要被连根拔起,另栽别处了,是不能忍受的,这也是最纯洁品质的一种波动,是不能被盲目地指责为不懂事或不记亲情的。
至于亲情,莫斐也没有忘记昨晚的生日聚会。昨天,八月十八日,八个人(算上莫斐的父亲就是九个人)喝干了了两大桶葡萄酒。这些葡萄酒是每个人从家里贮藏室中拿出来倒在一起的。那么问题来了,不同品种,不同年头,不同质量的酒混在一起怎么喝?当然是用喉咙喝,你怎么咆哮就怎么喝,让酒从喉咙飞流直下直到脚趾,再从脚趾灌满直到裤裆,这时候再喝就要尿裤子了,该轮到马桶喝个痛快了。如果你还能喝,就请不要喝醉;如果你喝醉了,就请不要喝了。莫斐的姐姐菲芘已经算是班杰明家的人了,因此次这五个人,也就是查尔斯·瑞恩舅舅、姐夫班杰明、菲利普·米歇尔、邻居阿隆达、修船匠坎恩·麦克劳林像不吝惜自己的钱财一样,慷慨地借给莫斐家这么多的葡萄酒。葡萄酒并不是昨晚对于莫斐这么重要的原因,而是因为大家在一起跳舞放歌,菲利普的踢踏舞节奏好极了,查尔斯舅舅的嗓门足以让雷神托里姆捂住他的耳朵。这一切欢愉,让莫斐逃离到一个让人安慰的意识当中,他感到明天的出发是多么遥远。而现在,他感觉昨天的欢愉是多么遥远,早饭吃完却恍如隔世,童年与父亲的离别并不比这个清晨梦中与父亲的离别感触更加真实,他的舌头上也留着蛋糕和葡萄酒隔夜的酸味。
那张用于酒神的盛宴的木桌还摆在客厅,母亲心爱的红色毛毯还被卷起放在墙角,为的是避开菲利普狂风骤雨般的踢脚。查尔斯·瑞恩舅舅的《芬尼根守灵夜》还没唱完,只是歌词被鼾声所代替了。莫斐手中的美酒也被牛奶咖啡代替了。他仍试着透过梦境的透镜来看面前的景象,但无论五个小时前是多么吵闹,拍手声是如何回响在他的耳膜,现在也只剩下徒劳的寂静了。
但是如果没有花落,也就没有果实;没有三文鱼在菜板前绝望的蹦跳,那用什么配酸黄瓜条。同样,没有离别,也就没有这次梦幻般的聚会,这是莫斐明白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那一年就不同于之前的十五年,或者说,为什么不同于之前的五年,让这五个家庭改变了主意?为什么他们的钱就不够使了,以至于不能继续资助我们了?为什么物价突然要上涨,而抬高面包价格的却不是面包师?这对于莫斐来说是未解之谜,不是没人告诉过他关于城里的经济危机,只是闻所未闻而无法理解,因为这是一座静止的村子,可它本身的静止并不能说服狂风不刮到这里啊。这股狂风刮得甚猛,从吉尔尼斯城开始,往西席卷了龙骨港的一千桩桅杆,刮跑了暮湾镇的一万亩玉米田,往东掏空了烬石村的矿山矿脉,吹飞了涛声村的母羊小羊,历经千辛万苦,听遍举国人民的顿足哭泣和咒骂,终于不偏不倚地落到了风谷村,呜地一下卷走了莫斐。查尔斯舅舅是这个大家族中健在最年长的,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男人,全身要不是酒精的覆盖,就是那股酸得作呕的发酵味了。但让他成为家族长老的并不是因为他的年龄或者酸味,而是因为他总能想起他的机制的小伙伴,包括莫斐的生日聚会也是他办的。召集后,他认为即使莫斐长大后成为鞋匠也难以在这种艰难的经济条件中独立生存,仍然需要他们的资助,但按这个趋势他们借出去的钱很有可能回不来。查尔斯舅舅表示,经济这玩意不是我们风谷村人的游戏,因此我们玩不起,但只有参与这场游戏我们才能翻盘。坎恩和菲利普之辈才听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开完会后只知道只有送莫斐去上大学才有把钱赚回来的可能。莫斐就这样再次让命运取走他手中的铁钉和锤子,捧起了书本。
关于占星学,风谷村的孩子们都是好的星象家,就像这里的男人们都是好的渔夫一样。人们会经常说吉尔尼斯是阴霾之国,这是不错的,因为她的确气候湿润,经常愁眉不展,但说这句话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吉尔尼斯城的乌云遍天,五万条高低不一粗细不同的烟囱直入阴云滚滚的云间,就像是五万个巨人撑着他们自己亲手制造的天。这是吉尔尼斯城市民自己赋予自己的头衔和礼物,但这不属于风谷村。风谷村的天空是洁净的,因为他们的眼睛是洁净的,不曾有秽物污染过他们的眼睛,欺诈、猜忌、傲慢、自私、凶恶都是他们不曾认识过的。孩子们坐在屋顶上观望星星,或仰着头或躺下。他们数星星,整夜整夜地望着,用自己的想象力给每个星星起名字,创造它们的故事,和他们一起谈话。也许没有男人和女人们在节日以外的夜晚聚在广场中,但不代表他们的孩子总会在夏季最灿烂的星夜中仍会无动于衷,而童心未泯大人们也会加入这些孩子。风谷村高高的烟囱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观赏星空而立的,屋顶也正是为了让孩子们靠下而斜的,星空也是为了他们每个白天的期待而永远洁净璀璨。云也只是一点青烟,为的是增加这美好的情趣。吉尔尼斯城人也许只会对星空一耸肩,因为他们自己制造的阴云替代了这一切,他们只见过黑夜,这是他们给自己披上的黑斗篷,因此只有他们的夜晚才是黑暗的,因为它们从未领教过星汉烂漫的震撼。白色的星光混合紫色的星云,就像把葡萄汁倒到牛奶里;那些心悦迷离的粉色和红色混杂在一起,难道不是樱桃和草莓?而最灿烂星夜,是无法用比喻和言语来形容,因为这完全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造访,不能用一切我们熟知的东西描绘。城里人是不能相信夜晚也和白天一样明亮的,即使他们点起全城的煤气灯还有过节时才点上的霓虹灯,也不如风谷村梦幻般的星空更明亮斑斓。那像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星球,另一个星系——是整个宇宙的主人,泰坦撕开了风谷村的云际,像凡人展现出他们所展现的杰作。这些最美妙的景象,胜过任何无意义的征服,因为它用它本身的宽宏和精彩占据每个心灵最深处的角落,这是万物的全部炫彩,你不能不折服。而这些孩子们正是自然界最本源的奥妙的崇拜者,他们的无知正是他们的智慧,让他们有无尽的耐心去对最普通的事物产生好奇心,然而对绝对非凡的事物,也就是这群星璀璨的夜空,就是绝对的崇拜了。谁能否认他们不是群星的孩子呢?他们的仰望胜过一切信仰,他们目光中闪烁的星光胜过一切信条,他们爬上屋顶的敏捷胜过一切朝圣。风谷村的孩子们是最虔诚的教徒,因此不用修建大教堂便可以证明其虔诚。风谷村就是他们的大教堂,以泥土为花岗岩,以芳草为红地毯,以茂叶为帷幔,以烟囱为圣坛。还有,当然,把群星当做最闪烁的吊灯,因为这座教堂的顶部高于圣光黎明大教堂万倍,它没有顶,便没有极限,没有人为的限制,就没有物质的自我崇拜。孩子们是不会愚蠢到用华丽的吊灯来替换星空的。只有亲自见过那些孩子,才能真正了解披星戴月的含义。他们是众星之子。
莫斐未尝不曾为群星而仰望,但有些事让他低下了头。随着孩子的成长,那种被称为童心的智慧渐渐褪去了,取代好奇心的是对知识的渴求或者说贪婪。书本上的真理代替了盲目的崇拜,理性代替了感性,希望代替了幻想,现实代替了梦境。我们作为旁观者可以轻易看得很清楚,但是莫斐对此是一无觉察的。这也是他对占星学感到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巴法罗神甫听说莫斐要去上大学后,从礼拜堂里结了网的藏书室中翻出了几本著作,送给了他,并非常隆重地教导他一定要在大学里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他的期望,要为风谷村争光。看起来巴法罗神甫是真的对莫斐关心的,虽然从其他的任何角度都看不出来。莫斐读了《星图原解》,这是一部用天文望远镜穿破吉尔尼斯城遮天蔽日的云烟写成的著作。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这是星空的真正面貌。他不明白。
且别说在风谷村有时都看不清星与星的距离,因为光让它们完全连成了一片。还有更多事情他不明白。算学、几何学和哲学都让他陷入完全无所适从的境地。他是凭着占星学和历史学的成绩得到了录取资格,并得到了助学金。当他以为是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报偿,高兴万分,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然而事实到了另一个城市后就不是这样的了。事实是,巴法罗神甫的推荐信帮了大忙。他本是蔷薇礼拜堂的主教,但由于城市规划,古老的教堂被香烟厂代替,原因简单得不会有人质疑,那就是教堂不能制造商业效益。建筑不同,但烟差不多,歌也差不多:祷告蜡烛的香烟和男人女人们嘴里叼的香烟,合唱的圣诗和工人们的民间小调。我们对巴法罗神甫所知甚少,甚至不知道他的原名,因此他来到风谷村的动机是个谜。虽然他的礼拜堂不再,但名字还是刻在格雷迈恩城区人们的心中的。按他,或者说礼拜堂宣扬的圣光一样,圣光一定会眷顾善人。人们也出奇认真地做到了,所以对神职人员的一切要求都满口答应,认为这是做了善事,神甫们会替他们报告给圣光的,或者说在祭坛前多为他们祷告一分钟。这种喜闻乐见的行善是从市井小民到大学教授都愿意做的,谁知道这位教授献的殷勤并没有回馈到自己头上,而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乡村穷小子。
一辆长途马车在上周就被预订,它在今天驶向吉尔尼斯城,并且在一个小时内到达莫斐家门口。莫斐吃完了夹了煎蛋的三明治,喝完了咖啡,想看看时间。这时他想起昨晚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只怀表。这礼物既不特殊也不贵重,在基本功用上除了告诉时间没有别的意义。他没有转过头看身后的挂钟,而是从兜里掏出了怀表。他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有半个小时了,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其实无忧无虑的生活早在一个月前便结束,因为他焦虑了整整一个月,忧虑已经在那时与他日夜相伴。莫斐不是去度假的,更不是去上学的,而是去在那里通过过日子挣钱的,这意味着风谷村的生活将在此了结。
可他还有很多话要和母亲说,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考虑到了一个可能,就是他平时该说的都已经在平时都说过了,此刻没什么别的话要说,想到这时他既坦然又惆怅。
“让我叫醒他们。”苏说完便向客厅走去。
“不了。”莫斐心口不一地说,心中留有一丝苦涩,“昨晚的生日聚会就算是欢送了,毕竟离开这里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收拾好东西了吗?”
“我回房间再检查一下。”
这是我最后一次从这张柔软的床上醒来,莫斐心想。这无疑是太悲观了,接着莫斐这么想。这是最后一次从这扇可爱的窗户看风谷村了,他继续想着。
他环顾房间,所有的物件都像以前那样摆放着。他一直记不起来他忘了带什么,在房间里踱步。突然他停住了,然后从抽屉里翻找出了一本厚厚的牛皮笔记本,撕掉最前面的几页,放进了包裹。好像怕自己又记起什么(或者说又忘记什么)似的,他飞快地把这一堆东西打包,差点忘了带钱。
莫斐回到窗前,看着窗口下被吹拂荡漾的栀子花树。他想象着拉开窗户时涌上来的香味。昨日的梦已结束,他几乎记不得了。今天的清晨已经到来,莫斐把包裹背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