槲寄生就是幸福。它们攀附在栎树上,生机勃勃地开枝散叶,赐福着它所寄生于的树,和它所在的人家。你无法试图种植一棵槲寄生,因为只有一棵健康的树才会吸引鸟儿,槲寄生的种子才会被鸟儿带到树上,只有风才能把鸟儿吹来,因为你也不能指望鸟儿会违背它们自由的本性而按照人们的期望出现。风,又是从天际吹来的,因此槲寄生是天际带到人间的祝福和赞礼,它的生长不为人所用,是无比公正的对幸福存在的昭示。人们期待它,但永远无法控制它何时发芽。人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能强制使其在自己的家门口生长,因为它只寄生于值得依赖的生命,不是冷冰冰的石头或已经砍下来的木材,更不会偏袒那些因为心存贪念而献百般殷勤的好事者。人们只能祈祷自己的生命值得被槲寄生祝福,值得吸引槲寄生依附于它开苞发芽,因为只有生命中有了槲寄生才能称得上是美满的幸福。
莫斐没有做梦,他睁开眼时感到清醒,屁股的左侧因为长时间承受全身的重量感觉麻麻的。他靠在椅背上,头歪了一晚上,脖子都酸了,随后就是一个大喷嚏。天正蒙蒙亮,冷空气灌进他的鼻腔,又打了个喷嚏。昨天晚上,他和芮内在阳台看星星时渐渐睡着了,他们聊了很多,但看了更多。他们对着另一个世界指指点点,畅所欲言。星汉灿烂,似乎也有流星划过,两个年轻人谈着梦想与童年,精力渐渐疲乏,但谁也不愿意提出结束这美好的夜晚,于是浪漫的星夜为他们合上了眼皮。
芮内的头发随意披散着,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胳膊里,还趴在桌子上睡觉。昨天早上,莫斐的苏醒沉湎,忧愁,并且充满了对过去的怀念与遐想。亲朋好友们虽然当时仍躺在沙发上,今天早上更可能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却已经在梦结束前与他告别。他睁开眼,芮内玲珑的肩膀仍然安静地起伏着,并没有随着他的苏醒消散而去,他甚至还能听到她轻轻的喘息声。昨天梦境是破晓时匆匆离去的情人,醒来只有失落。而今天,莫斐在苏醒的第一分钟内便端详着一同他度过美好往事的女孩,虽然他们刚刚认识,但这不妨碍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他知道这不是什么情人,更不是什么梦境,而是实在的,真实到将他从无尽的思乡和忧郁中拉了出来,不再困扰。莫斐开心极了,忍不住咧开嘴笑了一会,眼睛锁在芮内从亚麻色柔波中露出的耳朵尖。冬青鸟嬉戏着,它们的玩耍和争抢一棵栎木上的食物同样重要,纷飞的歌声灌满了莫斐的耳朵,这对于他来说十分熟悉,每天早上他都能听到窗外的鸟叫,但很少去观察它们。而这次不仅没有隔着的玻璃,听得真切,还没有墙,他看见几个枝条伸到了阳台里面,它们因为鸟儿的喧闹而来回摇摆着,鸟儿们则在枝条的初端喧闹着。它们围着那茂生在枝杈间的翠绿色藤蔓,啄食着黏黏的白色果实,一大片槲寄生在繁生。
一种未知又强烈的情感在莫斐的体内涌动着,他并不知道这是爱情,也正因此它不是。也正是因为他在昨晚的夜色下没有看到那一株槲寄生,也不知道槲寄生的传说,因此幸福来的才如此突然,却又并非惊喜。他并非因为槲寄生而幸福,而是因为他幸福了,槲寄生才在清晨显露在他面前。无论这因果关系是如何的,这本质上是两个生命的邂逅,无论是谁遇到谁,或者是因为什么才所以什么,对于莫斐来说都是没必要听的多舌。他站了起来,靠着栏杆去望外面。他暮湾镇离海边不是很远,于是向西边极目远眺,试图看到王国西侧的海岸线。四楼的阳台提供的视野是足够的,下面的村庄在斜向下的坡度从楼下一直铺开到目不能及的晨雾里,农舍和马厩都多多少少地裹上了一点迷雾。他看不到海边,因为雾气挡住了视线,于是他把视野转回了客栈周围。还是同一个村庄,但夜色所掩盖的东西在早晨看得更真切。风谷村没有太多家畜和土地,只有渔业,人也更少,周围又是多石的山峦,与世隔离,因此也没有像暮湾镇这样丰饶的景象。况且,风谷村也不大量产酒,因此也闻不到拉塞尔-费舍酒庄飘来的香味。他不喝酒,然而也能让它神往,这是他在这里除了芮内身上的清香以外最喜欢的味道。酒厂的工人们和风谷村的渔夫一样忙碌,因为现在他们就开始把酒装到马车上,准备运到港口,再让渡船把酒送到龙骨港,和乡绅昨天傍晚所说的一样。小溪边磨坊的水车转动着,一只黄鼠狼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农夫牵着脖子上挂着铃铛的牛,叮当声为冬青鸟的歌声加入了新的声部。莫斐又打了个打喷嚏,然后连着又打了几个,他才意识到该披件衣服。
莫斐回到阳台的时候芮内已经换了个姿势,但仍在睡觉。他穿了一件大衣,一条披风搭在他的胳膊上,还拿了两杯热巧克力。他把饮料放到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把披风盖到芮内的背上。昨天她在马车上睡过很久,现在还睡的这么熟,虽然莫斐看不到她的睡相,但当他碰到芮内的睡裙时,有些什么触碰到了他。他为自己的所做感到愉快,喝着巧克力,期待着她起床后对他关心的感谢。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跑回卧室,拿了日记本,羽毛笔和墨水,回到阳台上写日记,回忆了他昨天的心情和旅程。
“你在做什么?”几十分钟后,芮内醒了。
“早上好,芮内。这是你的巧克力。”莫斐把另外一个杯子移向她,看见她因为惊喜而展露出来了微笑,“我在写日记。”
“我能看看吗?”芮内端起巧克力说。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以至于莫斐觉得自己用了超过所需要的时间来思考,他回忆着前几页有没有他不想让芮内看的内容。他感觉到犹豫这么久有些不礼貌,一语不发地只好看着芮内。
然而芮内笑了,笑声在柔婉的阳光中多么清脆:“我才不看你的日记,因为要是我发现我父亲想办法偷看了我上了锁的日记本,他真的试图这么干过,但是没有得逞,否则我会跑到风暴海崖的灯塔上跳下来。你继续写吧。”她没有对莫斐的巧克力或披风表示感谢就起身,反而像一个渔夫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那么一瞬间,莫斐有一种把她拉回来请她看日记的冲动。
错觉。写完日记到重新上马车的时间,他一直等待着芮内回过头来向他表示感谢,因为可能是刚醒来没注意到或者是忘了,然而她也一直没想起来。失望。虽然这只是一点小细节,但对于满怀期望的莫斐而言却是这样的感受。除此以外他们仍然谈笑风生,因此这一点小失落也立刻被持久的快乐填平了,就像一条河流下的坑洼不会影响它的流淌。
车夫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个子,戴着顶马皮三角帽。他去吧台试图弄点酒喝,他已经两天滴酒未沾,但不幸的是老板娘知道他是个车夫,昨晚上看到他了,因此拒绝卖给他酒精,反而给他一壶羊奶。莫斐写完日记下楼时,车夫正偷偷地把别人的杜松子酒倒进自己的面包里。他一眼便注意到芮内坐在靠窗户的餐桌边,然后才看到乡绅和他的妻子。他在向莫斐挥手。
“早上好……二位。”莫斐在芮内身边坐下,忽然想起来自己并不知道他们两人的称呼。
“早上好,莫斐。请叫我朱利安·韦斯利。”乡绅骄傲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名字在城内算得上有一些特殊含义,但对于莫斐来说简单得只代表这个值得尊敬的老人自己,和三家银行的股份以及买来的子爵头衔毫无关系。也许正是出于这一点,韦斯利先生才并不急于说出自己的名字。
莫斐赶紧点了点头,又说:“早上好,韦斯利夫人。”而事实上的子爵夫人,也并不在意这些虚名,因为这张桌子上只有四位风谷村的乡亲,没有戴着微笑面具的客户或其他投资人。
“多么美妙的阳光啊。”这就是韦斯利夫人的问候,她看起来心情不错,透过玻璃有些刺眼的阳光照到她脸上使她更加年轻。阳光在这个角度上斜射进屋内,地板上是一块块铺着窗户格子形状的金黄,窗与窗之间墙壁的阴影和金黄交替着。早餐主要是土豆和面包,还有沙拉,简单又精致,咖啡和阳光作为配餐。桌子上没有铺桌布,非常洁净。
“不向我问好吗,芮内?”莫斐说。她正在一片吐司上涂黄油,淘气地笑着向他眨了下右眼,这像是冲着他的心口开了一枪。
早餐的对话是围绕着芮内和韦斯利夫人进行的,有时韦斯利先生会提出一些观点和问题,而莫斐的心思完全不在早餐上,也完全听不见餐桌上的谈话。他觉得今天早上的事情变得有些奇怪,他觉得自己有点变化。当韦斯利夫人称赞刚出炉的面包时,莫斐吃不出任何香甜,因为他一直挂念着芮内在阳台对他帮助的无视,拍肩膀,还有刚才的眨眼的意义。他开始怀疑,怀疑自己已经陷入了芮内的某种圈套,但从未想过自己是不是爱上她了。然而,他享受这样的圈套,因为这一次接下来还会有下一次。
“我觉得并不完全像是您说的那样。莫斐的父亲就是渔夫。”他回过神来后听到芮内说,“我认为那些迷信不全是假的。”
“你去过龙骨港吗,姑娘?”韦斯利夫人几乎立刻反驳道,“那群库尔提拉斯的水手们简直是死鬼一群,我听见他们的咒骂,以为船长喝醉了忘了上船的时候要先迈右脚,导致他们的船被怪风吹到了吉尔尼斯。渔夫是有点迷信,这群水手就完全的疯狂了,这群海上的野种是完全疯掉了,可见水越多越能让人失去理智。你说对不对,朱利安?”
莫斐抬起头,看到韦斯利先生嘴里塞满了食物,没有说话。韦斯利夫人又说起来了:“所以喝的酒越多人就越疯。”这谬论差点没让坐在附近桌子的车夫噎死。
芮内把脸转向窗帘,想拼命忍住笑,然后转过头来说:“莫斐的父亲在他二十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托梦给他了,就是前天晚上,但他在十年前出海后就再也没回来。传说,死去的渔夫的船桨会顺着风坞湾的浪涛推回岸边,但没有什么在他失踪后漂回来,反而在莫斐的梦里回来了,说明他……他……”芮内寻找着一个合适的词。
“没有真死。”莫斐说。芮内认真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那么……”韦斯利夫人看了看莫斐又看了看芮内,又仿佛因无奈耸了耸肩,擦了擦嘴,“他带什么生日礼物回来了没有?”
车夫笑得连三角帽都笑掉了,韦斯利先生也是微笑不语,摇着头。莫斐从此对韦斯利夫人完全没了好感,虽然她不是故意的。然而芮内对他信念上的认同,使他非常感动,他被她触动得太频繁,尤其是这次,他真想一把抱住她,然而他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这却已经让他大为快慰。